陳敵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和幾個同門正在導師家里聆聽他的諄諄教誨。我們導師姓喬，叫喬峰，和金庸武俠小說里的那個武功蓋世的乞丐同名，我們背后都叫他喬老板?，F在的研究生都這樣稱呼自己的導師，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導師有“權”，他想什么時候修理我們就什么時候修理我們，他想怎么修理我們就怎么修理我們，就像舊社會的師父帶徒弟，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另一個原因是導師有“錢”，現在大學老師工資高，這是常識，尤其是教授，一個月下來少說八九千，加上年底獎金，年薪10來萬一點問題都沒有。這只是一個方面。還有就是在高校里凡是能當上研究生導師的，不但要求職稱上是教授，還要求你手里要有項目和課題，項目是什么？不僅僅是研究課題，更是數額不菲的人民幣。一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少說也有80萬，多則有數百萬。你說，導師能沒有錢嗎？我們稱導師為老板一點都沒有錯。

喬峰老板給我們上課時有個習慣，就是不拘一格不拘一地。他喜歡把家里客廳當課堂，讓我們幾個人圍著他坐在一圈沙發上，他自己叼著一個紫砂壺，邊吱溜吱溜喝茶邊給我們布道。喬老板年齡不算大，20世紀60年代生人，滿打滿算四十七八歲，但他成就很大，在中國現當代文學領域很有些影響，僅去年一年他就在學科頂級刊物《文學評論》和《中國社會科學》上各發表了一篇長篇論文，而且還分別被人大復印資料和《新華文摘》全文轉載了。各位，這是一個什么概念？這可是本學科的兩份最高權威刊物了，像《文學評論》和《中國社會科學》這樣的權威級刊物，原則上一位作者一年最多只能發表一篇論文。喬老板能夠同時在這樣的刊物上發表論文，意味著他已經進入本學科一流學者的行列。他老自己臉上有面子，我們這些做學生的也感到光榮。所以，每當喬老板給我們上課，我們都恨不得長出四只耳朵。有一個小師妹每逢聽喬老板的課都帶著一個錄音機，把喬老板的話一字不落都錄下來，回去反反復復聽，可見對喬老板的崇拜程度。

就在喬老板滔滔不絕發表演講的時候，陳敵的電話很不識趣地來了。我的那個破手機平時來電鈴聲并不怎么響，唯獨這次鈴聲嘹亮，軍營哨兵吹起床號一樣，特別刺耳。周圍的同學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那眼光里有著同樣的疑問，意思是你怎么能、怎么敢在喬老板的課堂上不關手機？我趕緊把手機鈴聲關掉。喬老板臉色很不自然地說了句：“雁南同學，有電話你怎么不接啊？”我尷尬地努了個笑臉：“忘關手機了，請老師原諒?！眴汤习宀涣T休：“你不接人家電話不禮貌嘛，你給人家回過去，沒關系嘛，我正好講累了，歇歇嘛?！彼@么說，明顯是給我難堪，讓我在他和同門面前打電話，我哪敢啊我，我還想不想畢業啊我?？伤屛一?，我又不能不回，只好硬著頭皮給陳敵回過去。電話接通，陳敵不知道我這邊在上課，吐葡萄皮似的說晚上請我吃飯看電影外加喝咖啡……我趕緊打斷他，說我在上課呢。他才不言語了，說了聲不好意思，回頭再約。放下電話，我抬頭看看喬老板，喬老板大手一揮，今天就講到這里吧，下課！

回去的路上，同門你一嘴他一舌地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斯文掃地。

我有氣沒處撒，心里暗暗想著回頭一定要找陳敵算賬。

真在飯館里見到了陳敵，看到他點的滿桌子好菜，我的火氣早飛到了九霄云外。不知者不為過，罷了。

陳敵這哥們很夠意思，自從我來南京讀書，他常主動請我打牙祭。他知道讀書的苦處，經常想著怎么給我改善改善伙食。因為不想太麻煩他，也為了不耽誤太多的時間，一般情況是他邀請我三四次我才答應一回。前幾天他給我打過兩次電話，早知道他今天讓我在導師面前出丑，我早答應他了。

我一落座，陳敵就問我這段時間是不是很忙。

我點點頭：“論文的事，不敢大意?！?

陳敵笑笑，對著服務員打了個響指，讓她過來倒酒。

“我們自己來吧，別麻煩人家了?！蔽夷闷鹁破俊?

陳敵制止我：“人家小姐有開瓶費的，你不麻煩她她還不高興呢?！?

一個穿紅色制服裙的女服務員快步走過來，笑盈盈地打開酒瓶，彎腰倒酒。我拿眼瞟她的胸口，看到了兩頂大蒙古包。

姑娘說了聲兩位慢用，走開了。

陳敵對我笑了一下：“你的眼睛真會瞟。”

我笑笑：“不像你，身邊女人多得都發愁，我可是標準的中國處男。”

“你這話鬼都不信?！标悢扯似鹁票澳愦髮W的時候那些風流事，你以為我不知道？來！喝酒！這可是上等的五糧液。”

我笑笑，把酒杯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濃香撲鼻，果然是好酒?？上也欢肪?，好酒孬酒對我來說都一樣。我喝了一小口。

陳敵說吃菜。

我拿起筷子，夾了塊紅燒肉，我最喜歡吃這個，上大學的時候陳敵就知道。這小子對我真是很夠意思。

兩塊紅燒肉下肚，我問陳敵：“為啥請我吃飯，是不是又讓我滿足你的傾訴欲？你可別再給我講你那些男女之間的破事了啊，我聽得耳朵都差不多磨出繭子來了！”

陳敵笑道：“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我還不是為了給你打牙祭?！标悢痴f得一本正經。

我笑，等他說下文。他肯定要說點什么事兒，這家伙每次請我吃飯一開始都說得冠冕堂皇，最后還是為了滿足他的傾訴欲。有些話他不能對別人講，即便是李巧和郭聰也不行。

果然，酒過三巡，陳敵開始了新一輪的憶苦思甜。

“我很痛苦。”陳敵說。

每次他都以這樣的方式開頭。這開頭如今讓我也很痛苦。

“夾在兩個女人之間我很痛苦。”陳敵又說。

“你能不能來點新鮮的！”我有點兒不耐煩，“每次都是這兩句話，你是唐僧??？”

陳敵愣了一下，笑笑：“好，我說點新鮮的，昨天我給李巧看A片了?！?

“真的？你干嗎給她看那種東西？她不會還是不能滿足你？”

“不是不會，是有些動作不到位，看點A片學習一下?！?

“她敢看？”

“我一開始問她看沒看過，她搖頭。我問她敢不敢看，她吹牛說本姑娘什么場面沒見過？但她還是被黃片鎮住了?！标悢澈俸傩?，不懷好意。

“她有啥反應？”

“剛開始不看，后來紅著臉看，再后來就騎在我身上看，我靠！從來沒見過她那樣！”

“你別給我說這些，我沒經驗?！?

“別裝了，上大學的時候又不是沒偷看過。”

“你哪弄的？網上下的？”

“從街頭小販手里買的，到處都是。高清晰的DVD版本，真過癮。”

我不愿意繼續這個話題，覺得有些低俗了。更可氣的是我發現自己問的問題都是在窺探人家的隱私，我不愿意身體里的那個小我蹦出來，特別是不想在陳敵這樣的好朋友面前。

我故意轉移話題，問陳敵：“你為什么要寫博客小說？”

陳敵一愣：“寫博客能讓我的心平靜，對我來說，那就是一服鎮靜劑。你是不是覺得我寫得不好？”

“不是。很好。很吸引人。我一直都在看?！?

“那我就接著寫，后面會更好看?！?

我點點頭：“來，喝酒吧?！?

這一晚上，我和陳敵聊了很多，聊起他大學時候的才華橫溢以及風流韻事，聊起他接觸過的幾個女孩。陳敵說，他會在博客里面把他和那些女孩的故事都寫出來，一直寫到大學畢業為止。他說大學畢業以后生活就沒有多少意思了，雖然他現在身邊同樣不缺少女人，但這些都不值得他寫進博客。也許他說得對，對他來說，他寫下的文字就是一服鎮靜劑。這些文字能讓他躁動的心安靜下來。

其實陳敵還有一服鎮靜劑，那就是李巧。

李巧給了陳敵很多慰藉，當然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在身體上，陳敵不缺少安慰。郭聰每隔一周都來一次南京，足以緩解他的動物欲。陳敵之所以喜歡李巧，是她可以給他帶來安全感。

“李巧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标悢硨ξ艺f，“李巧有著一般女人所難有的寬容和淡定，她心胸寬廣。”說到“寬廣”這個詞語時陳敵很興奮，他笑著說這一點就像她的乳房：大而挺?！八兄軓姷淖孕判模孟袷裁礃拥睦щy都難不倒她。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很可怕？”陳敵問我，不等我回答，又自顧自地說，“我就喜歡她這一點。那天野餐回來，我們一起回了她的單身宿舍。在那里，我告訴她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她是我的大學同學，叫郭聰。我們戀愛了好多年，有很深的感情。李巧聽到這些一點兒都不傷心，還很高興地對我說，她不在乎這些，她在乎的是對我的感覺。我大學里面談過多少戀愛有過多少女人都和她的感覺無關，至于我和她們發生了什么，那更不重要。曾經有越多的女孩子喜歡我她越高興，這充分說明了我的實力，證明我是一支潛力股。對她來說，我們現在在一起，這就最好。至于我說的那個女孩，如果我對她有感情，我自然會在最終選擇她，而現在，她選擇了我。我們擁有現在，這就足夠了。她現在對我沒有任何要求，她只愿意為我付出。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我做出選擇?！?

“這就是李巧，一個清醒而執著的女人?！标悢痴f，“我無法抗拒她的魅力，我只有繳械投降。但我心中還裝著郭聰，兩個女人都在我心里裝著呢。嘿嘿。”

我看出陳敵很累。他的心很累。他同時擁有兩份真愛。這兩份真愛的分量很重，如果他不做出選擇，也許最終會將他自己徹底壓垮。他身上已經沒有了大學時的灑脫，大學時代的他，是一個不為女人所左右的人。這從他的博客小說可以來看出來。但我在寫這部小說時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陳敵在大學時代的灑脫或許不過是表面上的，他的內心可能非常痛苦。換句話說，他是用身體上的狂歡來消解精神上的疼痛。畢竟，讀大學之前的那段情感經歷給他帶來過無比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