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父親一生

常言道:“老貓呼呼睡,上輩傳下輩。”從古到今,每家的上人都會把自己的酸甜苦辣和他人生的各個時期的經歷做一個系統的總結。無論是輝煌的還是苦難的,是天災人禍,還是自然遭遇,得過誰人的恩情,吃過多大虧都得給后人敘一敘,讓后人勤勉立志或思孝報恩,不要再走自己走過的彎路。大人物寫歷史巨作,記載一生的輝煌,小老百姓只有言傳身教。

我小的時候父親經常給我講述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親身經歷。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姑父被打成“壞分子”,田漢卿也被劃成地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父親扛著紅纓槍參加了查路條的隊伍;土地改革,他又參加了民兵,夜里就去讀夜校。可喜的是,我家的土地,基本上被我小祖父賣得差不多了,所以被劃為中農。父親參加民兵后,干事出色,很快被組織吸收為積極分子。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上出彩霞呀!地下開紅花呀!”美帝國主義聯軍侵略朝鮮并打過了三八線,全國動員抗美援朝,凡是血性男兒都報名參軍。

父親主動要求去參軍,組織上對這個熱情參軍的小同志很感興趣,報名剛三天,他就高興地換上軍裝。第二天就要奔赴朝鮮前線戰場了,這時來了一個緊急通知——不準父親歸隊,理由是年齡太小。父親哭天喊地要跟帶兵的入隊,被小祖父和小奶奶硬攔了回來。小祖父哭著說:“孩子,這是上頭的安排,你自己想去,是去不成的,這是上邊的規定,年齡不到是不給去的,你不去也好,我哥留下你一條根,戰場上子彈不長眼,一旦去了回不來,我虧心啊!”

后來才知道,是外公找人反映他是孤兒,并且年齡也不夠,故不準他歸隊的。原來,父親和母親是外公和祖父當年做生意相處得較好,兩位老人給我父母定的兒女親家,這叫娃娃親。因為祖父母雙雙下世,外公怕自己的女婿上戰場回不來,才設法找個借口反映他是孤兒,讓組織上審核他的年齡,一查得出他的年齡太小,不準他參軍而將他留下了,但組織上對他入伍參戰的一腔熱忱,給記下了一筆積極上進的內賬。

父親十八歲那年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是戶中最年輕的黨員,從那以后他就在當地當了基層干部,那個時候,雖然村里的女青年較多,但父親謹遵遺命,半點不改死去多年的父輩在世時所定的親事。一九五九年秋天,外婆和外公來找小祖父、小奶奶商談我父母婚嫁的事,小奶奶說:“男婚女嫁是應該的,不過這年成這么狠,我們搬不起親,辦不成事啊!”

外公說:“年成狠這是事實,但也不能因為這年成狠就不辦喜事了,有一個錢成一個錢的事情,我們可以把婚事簡辦,你們說咋辦就咋辦。”就這樣,父親娶母親時只趕頭小毛驢,配上紅鞍轎給母親馱回來了。在那種艱苦的環境里,按照外公的意愿草草辦了婚事是明智的選擇,否則家史恐怕要改寫。三年嚴重困難時期,人都窮得沒飯吃。母親過門不久,小奶奶哭著對我父母說:“孩子啊,這年頭不知哪天就餓死了,為了活命,咱們分家吧,分開了負擔輕些,咱各自保命吧,只要能闖過這個難關,那就是老天不收我們。唉,看自己的造化吧!”

小奶奶把家里僅有的炊具分開,我家分個西瓜壇子,小奶奶他們家住在四合院的后面,我家住在前面,這樣就正式地變為兩家人了。父親為了能日日看見后院中的老槐樹,在我家的后墻上打個窗戶,睡到床上,就能看到那棵蒼翠挺拔的老槐樹,也能聆聽樹上的百鳥吟唱。

父親是年輕的共產黨員,在大社任副社長,母親被父親安排在大社推磨,他們都是社里的骨干力量。母親在牛屎堆里埋了一壇黃豆,夜里才敢抓一把回家,用水泡后烀湯喝,第一把豆子救了我的命,我活了下來。有人說我是大命人。

1965年冬天,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讓家鄉的小鎮炸開了鍋,人們奔走相告,老寡漢條子上吊自盡了。還有的人說,老寡漢條子被人像勒狗一樣地給害了。各種傳言沸沸揚揚。我剛剛記事,反正知道人們都圍在一起說老寡漢條子上吊的事,互相爭執,各說各的看法。突然生產隊的倉庫保管員來了,他沖著雜議的人們大聲說:“只要不做虧心事,半夜打門心不驚。這與你們又不相干,你們這叫咸吃蘿卜淡操心!都吃飽飯撐的!在事情沒弄清之前別閑扯淡,死人頭上有漿子,說不定哪句話說錯了公安局讓你蹲班房,那才是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呢。都回家烤火去吧!”大伙聽他們這么一說都散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冬天下大雪,齊腰深的雪覆蓋了整個大地,天河湖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邊。房檐下的冰錐都拄著地,人們被那保管員一席話說得真不敢出來說閑話了,都鉆在家里烤火。

生產隊發生的兇案驚動了上面,縣公安局的領導直接找到我家。“田大隊長在家嗎?”公安人員問。

父親正在為這起命案犯愁,一聽有人喊他,忙迎出去。還沒等父親說話,來人喝問父親:“我是公安局局長,姓劉。田大隊長,你是黨員,基層干部,這么大的案子發生在這里還待在家里,我看你是稀飯鍋里煮元宵——渾蛋啊。你難道想不到什么叫人命關天嗎?你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你是干部真沒有責任嗎?”

我嚇得鉆進母親的懷里號啕大哭,母親摟著我,嘴里小聲地念道:“田土莫怕,孩子莫怕。”

我在母親的襖襟下,就聽父親大喝道:“我是共產黨員,我既不是階級敵人,又不是殺人兇手,憑什么逮我?你這是來辦案還是來亂抓無辜呀?我們的人權都是平等的,你這是在耍威風。”那公安局局長很憤怒地說:“不可思議,你是不是共產黨員?!”

“是的,我是共產黨員,我是基層干部,雖然我有責任,但我想讓這樣的事發生在這里嗎?說大話、耍態度、發脾氣能破案嗎?要設法破案這才是正題!我的局長大人你要冷靜!你不和群眾同呼吸共患難,你能破案嗎?只有走群眾路線你才能開展工作,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否則一無所獲!”

我鉆進母親的懷里,偷看縣里那個劉局長,黑大個,站起來像個鐵塔,他被父親的一席話說得半個時辰沒吭聲,坐在那里活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破板凳上,父親再也沒和他搭腔。劉局長坐在板凳上,只是自己吃著悶煙,一根接一根,板凳底下扔了一堆煙頭,還有幾個春秋香煙盒子。天快中午,父親出于禮貌,冷冷地送走了那個要逮他的“黑”局長。

劉局長不聲不響地走出了我家的門,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看到那個滿臉兇氣的“黑”局長,就這一幕,使我一生不會忘記父親那威嚴而又不卑不亢的形象。不知為啥,往后再也沒有人提起這樁案件。當地老百姓也不談這個話題了。

時隔兩年,父親配合“四清”工作隊查清了這起兇殺案。長大的我才知道,這是個爭風吃醋所導致的情殺案。生產隊里的保管員和那個老寡漢條子是情敵,兩人早有摩擦,雙方因都愛上一個寡婦,數次“頂簧”,雙方產生了仇恨。時間長了,由于雙方爭風吃醋的戲越演越烈,寡婦擺不平,最后偏向保管員。為了不受干擾,保管員提出弄死情敵,于是保管員和情婦制訂了弄死老寡漢條子的具體方案。

要想搗蛋,碰上蔣干。他們決心剛下,正好趕上下大雪。老寡漢條子因數日被寡婦冷落沒吃禁果,正在家長噓短嘆,風雪交加的夜更使他寂寞難耐。萬沒料到寡婦找來了,約他到野外一處孤零零的炕房里去做愛,老寡漢條子一聽有些疑慮,說:“風雪大,不便去。”寡婦說:“在家干不方便,怕保管員找來頂上火。到野外炕房里安全。”老寡漢條子一聽有理,欣然前往,他走到一片樹林邊上,有烏鴉在大樹上叫了兩聲,使老寡漢條子毛骨悚然,他停住了腳步。老寡婦央求道:“快到地點了,一聲鳥叫就壞了我們的好事?”老寡漢條子這才跟著她走進炕房。他只是想能滿足自己的欲望,萬沒想到,這是圈套,這一去讓他走上不歸路。

老寡婦把老寡漢條子哄到自己身上,潮正起,老寡婦摟住不放,保管員突然出現,用事先準備好的檀繩套住脖子,老寡漢條子在興頭上,一聲沒吭地死于非命。兩個奸人勒死了礙眼的情敵,最后毀了現場,把老寡漢條子吊上了炕房的梁頭。

天蒼蒼,雪茫茫,三天過去了,老寡漢條子仍吊在炕房的木梁上。逮兔子的后生們,為追一只野兔而追進了炕房,后生們猛見吊在房梁上的死人驚恐萬狀,也不找里面的獵物,齊聲高喊:“有人上吊自殺了!”

自殺的人懸在梁上,也沒有人敢隨便解下,是真自殺還是假象人們無法弄清。外面的現場被大雪覆蓋,死者是一人吃飽全家都安的人。他是貧農,生產隊年年分紅他都得錢,每天都吹著口哨,唱著小調,生活得很樂觀,他沒有理由自殺。因此,案件變得撲朔迷離。

公安局暗訪了半年,也沒有理出一點頭緒。沒多久,保管員像往常一樣又去和寡婦幽會,推門進去,借微光細瞧,她身上騎著一個熟悉的男人,仔細一看是個小隊長,保管員醋意大發,情急之下,手持木棒大打出手,那男人被他打倒在地。此事驚動了四鄰,保管員躥出寡婦的家門,被四鄰看得一清二楚。當夜小隊長就住進了合作醫療室。第二天早晨,生產隊召開批斗保管員的大會,社員批判他腐化的犯罪事實,他知道罪孽深重,當天夜里,他把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來打酒買肉猛吃一頓,然后自己上吊自盡,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那件炕房兇殺案件,就這樣懸在那里,擱置下來。

那個小隊長也被撤銷了職務。

兩年后,父親配合工作隊,經認真的摸排,查清了這起因爭風吃醋而導致的兇殺案,偵破了擱置多年撲朔迷離的兇殺奇案。

過去的生產隊靠工分吃飯,我家姊妹六個,都是挨肩的,是隊里最難的軟腿戶,全靠父親和母親掙工分。父親是干部,一天到晚要么開會,要么就忙公事,家里的重擔都落在母親的頭上,父母經常為家庭瑣事吵鬧,不管母親怎么鬧,他還是一心撲在工作上。母親為了多弄點工分,在生產隊干活休息時,還去砍牛草,人們說我母親跌倒還要抓把土,是一個特能勞作的人。盡管如此,每到年底分紅的時候就透支,隊里分紅賬要是四六開,我家就稍好些,如三七開,那透支得就更多了。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我六歲就去給生產隊放牛,每天能掙三個工分,由于人小沒有力氣,牛頭一擺,我就會摔在地上,經常哭著去抓牛繩,隊里規定只要牛吃生產隊的莊稼被發現,三個工分就沒了。那年我右胳膊上長個瘡,家里沒有錢治,父親就到地里逮一只碗口大的癩蛤蟆,把肚子剖開,貼在我的瘡上,然后包上。就這樣我仍然每天還拉一頭牛,從早放到晚。六歲孩子帶病放牛,就為那可憐的三個工分。

過去收糧食要趁天氣,最怕收割打場遇到雨天。為了爭取時間,一般都是白天收割,晚上打場,打場時,打頭場的領隊用的都是最有力氣的大老犢。為了提精神,不停地打著哈嗨,并且不停地和牛轉圈。為了搞點工分,父親說:“田土,你也去拉一條牛,在最后面,只要能跟得上就行了。”

打場,頭磙最主要,頭磙在前面均勻地放磙子朝外延伸,后面的磙子隨便怎么打都行。這天是月亮頭,六盤磙子在前面,父親讓我套盤磙子,在最后面。父親正在頭磙上精神振奮地打哈嗨,鼓士氣。誰料,我拉的磙子不聽使喚,它不朝里轉硬往外跑,上去便和六個磙子斗起了頭,把六盤磙子都搞亂了,還有的磙子壓了牛腿,我的腿也被磙架碰出了血,整個場上弄得一團糟。父親打我兩巴掌:“你都六歲了怎么一點不長記性?你把磙子套反了能不斗頭嗎?今天晚上的工分不給你記了。”我哭著跑回家,母親十分心疼,便拉著我,在不停地空罵父親,目的是給我解氣,我知道母親是在哄我。

父親回家后,母親說:“家里有兩條絞絲網,讓田土到河里下網,一晚上逮幾條鯽魚,也比去掙那三個工分強。”我聽從母親的吩咐,天天去天河的淺水里下絞絲網,天天都能得十幾條大鯽魚。

有一天,我的腳被劃爛了,傷口發炎,發了一夜高燒。離我家不遠處有個小藥鋪子,鋪子的主人是新來的,姓王,戶中老少都稱呼他為王先生。母親提幾條大鯽魚,把我帶到王先生家,稱王先生道:“他姑父,孩子的腳被劃破了,你給他看看。”王先生說:“這點小口子,沒有大問題,在我手里小事一樁,等會給你上點藥面子就會好的。”王先生真的給我的傷口上點藥面子,簡單地包扎一下。第二天母親又提幾條鯽魚去謝他。哪知王先生又給瘡口上點藥面子,夜里又疼又癢,第三天,我又去上藥,母親又從缸里給我拿幾條魚,進了藥鋪子,里面是善嫂在那抓藥,王先生不在,善嫂一看傷口不對,忙問:“昨天的藥是誰上的?”我說是王先生,善嫂好像心中有數,伸手從旁邊的藥柜里拿出另外一種藥面,上著藥還罵著:“這個老畜生!沒有人性!”雖然善嫂沒指名罵王先生,但意思盡顯。我的腳上過善嫂的藥就干了水頭,漸漸好了。

第四天,母親說:“田土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然后硬逼著我再送幾條魚去,我去的時候,王先生正好和善嫂在吵架,在半掩著的門里傳出了王先生的大嗓門:“你這婆娘,硬是把塘里的水往外放,要不是你多手多腳的,田土的大鯽魚今天又該送來了吧!”

善嫂毫不示弱地說:“老匹夫,心太黑,你怎么行醫,你怎么為人,天知道。你坑孩子會遭報應的!”

王先生高聲地叫道:“臭娘們,吃里爬外的東西,大鯽魚你吃夠了吧!想吃拳頭了可是?”我怕他真的打善嫂,故推開門把大鯽魚摔進了門里頭,轉身走了。

我家是老透支戶,但是只要家里喂頭肥豬就有人幫著兌賬。因為有肥豬抵著,少不了錢,還做個人情。如果哪年沒喂出來豬或者豬病死了,便沒有人敢說大話給我家兌賬了。這個時候,只有小祖父站出來慢騰騰地把長長的旱煙袋在鞋底上敲了敲說:“用我家的余款給田土家的透支賬兌了。”小祖父說罷,習慣地頭也不回就走了。

父親經常在夜里背著漁網打著電筒到天河的支汊里去捕魚,我每天早晨起床的時候都能看到母親在拾掇魚,然后上街去賣。用賣掉魚的錢來支付一家人的生活用度,剩下的部分就留作填補透支款。母親擔心父親捕魚時會出什么問題,就讓我跟著去背魚簍。每逢月色天父親讓我去,黑夜時不讓我去,因黑夜陰氣大,他怕在黑夜里我沾上陰氣生病。

父親每天捕魚到家以后,沒有時間睡覺,總是三扒兩咽地吃罷早飯,接著就做上工的準備。我家門前有棵老柳樹,上工的鈴就掛在這棵老柳樹上,鈴一響,社員們就扛著工具上工。父親時常一手拿著雜面饃,一手拿著鈴錘敲鈴,然后喝半瓢涼水,拿著農具就下地。他每天都是第一個到田頭,最后一個回家。母親埋怨道:“別人當干部都在田埂上指手畫腳,你倒好,什么事都跑在最前面,你就不能多長點兒心眼?你干得再多還是十工分。你這樣把身體干壞了,我們娘幾個怎么辦?”母親的話他總不往心里去,但也不反駁,有時候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現在回想起來母親的淚水大多是心疼父親而流的。

記得有一年母親認真鬧著不讓父親當干部了,她真的鬧到公社,公社書記語重心長地給母親講道理,并且闡明共產黨員就是群眾的杰出代表,況且這片只有他一個共產黨員,最后說道:“你不讓他當干部,這不是要取消黨的領導嗎?你說他不干能行嗎?”母親說:“我只說咱孩子多,他當干部處處要帶頭,一點私心也沒有,家里負擔這么重,六張嘴要吃飯呀!”書記耐心地說:“當干部就要起個帶頭作用,否則要干部何用?我們共產黨員就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黨章上面說得很清楚。”母親說:“我不是黨員不懂黨章,反正這樣下去我們沒法活了。”父親聽到母親的嘮叨,很不耐煩地說:“隊里這么多社員都活得好好的,難道就我家被餓死?我看孩子們不健壯得很嗎?窮人的孩子天養活,況且還有共產黨。”母親被公社書記左勸右說得終于被說軟了,仍然像往常那樣支持父親。

我家的菜沒有油,小奶奶家過得較為富裕,我每端起碗就往后跑找小奶奶要菜吃,小奶奶總是把炒得香噴噴的咸菜端給我吃。時間長了,我便習慣地在小奶奶家找菜。他們家的姑姑叔叔們還時常拿我取樂。

一天,后面的小叔找對象了。母親逗我說:“快去看看你花嬸子在干什么。”小奶奶也說:“快去廚房看看你花嬸嬸。”我受大人們的指使,若無其事地進了廚房,只見叔叔給一個陌生的花姑姑在灶口續柴,她拿著火棍在鍋門前撥火,紅紅的臉膛在爐火的照映下,光彩奪目。叔叔和她都不說話,雙方都帶著特有的羞澀,半個小時過去了,鍋蓋被熱氣頂得老高,叔叔費了好大的勁才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你可干?”撥火的姑姑停住手中的火棍,鍋底的火苗熄了,從鍋門竄出了縷縷濃煙。對著煙霧姑姑開口道:“你可干?”

“你干我也干。”

姑姑說:“干就干。”

我跑出了廚房,大人們聚攏來討稀奇,都異口同聲地說:“他們怎么談的?”我被問急了就實話實說:“就說,你干我也干!”

大伙哈哈大笑,把這句經典戀愛對話編成了歌。生產隊推車打號子用語,推車合力用勁的時候都領唱:“你干我也干呀!唉嗨喲!”

嬸嬸過門后,就不喜歡我,原因就是我放了她和叔叔的鴿子。我還一如既往地去小奶奶那扒菜,開始嬸嬸拉臉子,往后就直接干預,不陰不陽地說:“田土,你奶奶炒的菜太咸,不要扒那么多!”再后來我去就找不到菜了,小奶奶看我端著白飯要走,就給我送來眼色,告訴我嬸嬸藏菜的地方,然后我扒著菜就走了。慈祥的小奶奶,看到我扒過菜,端著碗走了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有個鄰居家的小伙伴叫田化,他比我大四歲,很頑劣。早晨他父親讓他起床拾糞,他雖然被喊起來了,但是困得像暈頭鴨子,拾了幾泡豬屎牛糞便跑到草堆頭前睡覺去了,到吃早飯的時候背著糞箕回家。有一天他只拾得兩泡牛糞就回家吃早飯,他父親發現,認為田化準定偷懶了,就不給他飯吃,讓他站在那兒,訓道:“你看你,一早晨拾了幾泡牛糞,可該給你飯吃?”田化很頑皮地沖著父親說:“你說我糞抅少了,我看你吃不了。”此話一出,他父親奪過他的糞鏟耙把他痛打一頓。有次田化父親在挖小園地,他母親讓他去喊他父親吃早飯,父親不理他,他問田潘:“我爸爸為什么不理我?”田潘說:“你喊他老大他保證理你。”田化真的對著他父親高喊:“老大回家吃早飯!”他父親提著鍬跑回家給田化打一頓。

此事在天河邊的小鎮上傳為掌故。

一天早晨,田化到我家說:“田土,我帶你念書去。”我說:“沒有書包。”田化從地上找一塊塑料布,用針很快地給我縫了一個書包并遞到我手里。“這不是書包嗎?”“也沒有書呀!”“學校有書,我帶你到學校報名領書,回家再來問大人要五毛錢就行了。”我不想去,田化說:“你怎搞的?走!”就這樣,我被田化稀里糊涂地拉到大隊部學校,正式報名讀書了。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五毛錢學費給不起,大人又沒有錢。當時很為難,幾次想不念了,都被田化硬找去上學。這天我跟田化說:“我沒有錢,五毛錢的學費交不起怎么讀書?老師都點名了。”田化是個會操青皮的厚臉人。這天他帶我到上海下放學生的屋里,對那個漂亮的女下放學生陳玉芳說:“田土交不起五毛錢學費。你就給他五毛錢吧!”陳玉芳伸手掏五毛錢給我,一下子被進門辦事的父親看到了,父親拿著鞭子要打我,說我給他丟人。陳玉芳說:“大隊長,你太不像話了,你應該支持孩子讀書,不該要那些假面子。”田化小聲地說:“五毛錢都掏不出來還打人呢!”父親被田化小聲的一句話羞得臉通紅走了。我和田化拿著五毛錢高興地又走進了學校。

一天,田化和我打皮卡遲到了,進不去教室。他說:“我倆干脆等下課再進去,進不去教室就干脆打卡片吧。”我倆就在學校門口打起了卡片,誰知被父親在公社開會散會時碰上了,他氣得把皮卡塞到我嘴里,命令我吃了,并氣憤地說:“小小年紀就逃學,我看著你把皮卡給吃了!”

我不吃,父親就用柳條打我。田化忙上前攔著父親擋住我,很義氣地說:“是我不讓他進教室的,要吃皮卡我吃,你別打他。”田化真的把皮卡吃掉了。時事造就人,那個時候大人們為掙工分也顧不得管孩子,這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從那以后,我和田化再也不敢曠課了。

一天,田化說:“為了咱們下一年的學費,我倆拾糞搞點工分。”工分就是錢。我當時七歲,沒啥心眼,田化說啥就是啥。我們說干就干,當天晚上就去拾糞。當時生產隊每年都積肥,按斤數折成工分,私人家有糞,生產隊積累后,按著級別和重量給你算工分,積多了糞,就能多換點工分,為家里也能抵一點賬。我個頭小,背著糞箕走不動,因為糞箕碰屁股,田化從家里給我找小糞箕,特別合適。田化說:“這糞箕就留給你吧。”

那是月色天,月亮被烏云蒙著,我和田化來到村東頭一家小姓人家門前,田化朝著籬笆門上跺一腳,并捋著下巴大聲地說:“吭!老子要吃面糊子(稀面疙瘩用油炸)!”不想在旁邊的糞堆上蹲廁的中年男子猛地躥出來,這人個頭不高,很結實,對準田化的屁股跺一腳,把田化跺倒在地下嘴啃泥,并氣憤地說:“屌頭大的小狗崽子,還敢充老子?”

我哪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在旁邊直哆嗦,便喊:“田化快跑!”那個矮個子大人一聽跺的是自己的內侄,忙拉起田化很內疚地說:“乖乖,這不是田化嗎?這是你姑父家門,你也敢跺?你們家長期不朝我家來,也不認識我家的門才弄出這個誤會,萬萬也想不到是你呀!快起來吧,姑父對不住你。”

我一場虛驚,這才放下懸著的心。這時的田化,土地爺放屁——神氣來了,他爬起來背著糞箕大聲地說:“再朝我家去,砸斷你的狗腿!”他說過撒腿就跑,害怕那矮個大人追上來再給他跺個嘴啃泥。我也跟在后面飛跑。我倆跑到一個大糞堆旁,田化說:“這是東隊的糞堆,咱倆把糞箕耙滿回家。”我不敢下手,田化見我不耙糞,自己耙滿后,又來給我的糞箕耙滿,滿嘴還責怪地說:“這是東隊的大糞堆,沒有事的,就是被逮著,我姑父是隊長,他能把咱怎的,這你看到了吧?我踢他家的門、罵他,不也沒有事嗎?”我這才恍然大悟,那個打他的人是他的姑父,并且是東隊的隊長。

由于田化姑父告密,我和田化的劣跡被父親知道了,父親狠狠地教訓我一頓,說:“拾糞是你們這樣干的嗎?這是偷糞,這是丟人的事,你懂嗎?這樣下去,今天偷集體的牛屎,以后長大了你可能去偷國家的飛機呢!永遠不準再干這樣丟臉的丑事。”

吃水不忘挖井人,吃魚當思阻缺人。我親眼看見父親舍身堵缺那一幕。記得最清楚的是一次下大雨,生產隊的魚塘壩子被漲斷,為了保住集體財產,父親不顧一切率先跳下缺口筑壩保魚。在父親的帶動下,十幾個群眾也跟著一起跳下水,終于保住了魚塘。這事被母親知道了,啰唆父親:“你這是愣頭青!當干部重在指揮,你應該站在岸上指揮社員們下去。在戰場上,哪個指揮官不躲在指揮部里?”父親很惱火地說:“你別敲山震虎、敲棒當鑼,我有我的指揮方法,用不著你使歪點子!”

這年八月十五中秋節,全體社員每家都分得幾十斤鮮魚,社員們分魚的時候都說:“多虧大隊長身先士卒跳到水里,否則哪有鮮魚過節呢?”

我常想:長大了我也當個共產黨員,就像父親一樣的共產黨員。

我們姊妹多,十天半個月也吃不上一頓紅燒肉,每次家里燒肉,母親總是心疼父親藏上半碗給父親吃,可是父親對母親的做法很生氣,就沖著母親說:“你把肉藏起來不給孩子吃,讓我吃了能撐天?把孩子養大了什么都會有的。”他把母親藏的半碗肉倒進大碗里,還站在我們的身后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夾肉吃。母親總說:“田土,你是老大,也該讓你大大(父親的稱呼)吃兩塊肉呀!”我比二弟大兩歲,可我也是個孩子呀!每聽母親這樣一說,我就很不情愿地退到后面來。母親就推著父親上前夾兩塊肉,這事父親就是不聽母親的。為了我們這群孩子,父親總是拗著母親,先讓孩子吃好,然后自己才吃。

提起紅燒肉,我想起了二弟精心演繹的一段有趣的小故事。我家一個表叔,長得濃眉大眼,故他的小名叫大眼,我們就喊他大眼表叔。他常說我家窮,來走親戚只到小祖父家吃飯。母親每次留他到我家做客,他總是不肯上門,母親很難堪,那個年代親戚不登你家的門,就預示著你家窮得沒人沾了。一天,二弟到小祖父家玩,那個大眼表叔來了,他對我小祖父說:“前面表嫂留我到她家吃飯,我不會去的,你看他家窮得叮當響,還敢來喊我吃飯?”弟弟記下這句話,并記得很深。

有一天,母親真的把表叔留來家吃飯了,并燒了一碗特別香的紅燒肉。母親恭恭敬敬地把表叔推到上首坐定,心里有一種自豪感,心想:我家雖窮,來我家不也有紅燒肉上餐桌嗎?不料從中間殺出個黑馬。二弟從外邊進來,根據正常的慣例,老二是沒有資格上桌子的。我是家里的長子,不管家里來多尊貴的客人,我都在桌上,因為我是家里的門面啊。今天二弟非上桌子不可,并且坐到桌前就一刻不停地吃起了紅燒肉。母親說:“二子,這是招待你表叔的,吃兩塊下來吧!”哪知二弟堅決不下來,把母親的話當耳旁風,并且一塊一塊地把一碗紅燒肉都吃了。母親失去了自豪感,同時也失去了尊嚴,覺得臉上實在掛不住,就啰唆我父親:“你個大人在桌子上就由著孩子!”父親只笑不語,母親又轉過來對著二弟說:“一碗肉只剩湯了,看你怎么辦?”二子拿碗涼水沖著把肉湯也喝了。二弟喝完肉湯一句話也沒說,抹抹嘴就出去了。母親臉紅得像黑夜的燈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表叔哭笑不得,只得假惺惺地說:“我們大人什么沒吃過?應該讓孩子多吃點。”后來才知二弟在報復表叔。

在那個年代,生產隊的牛、馬、驢都算是大牲口,只要隊里的大牲口死了,社員們都很難過。生產隊拉磨的老驢死了,這是社員最痛苦的一件事,這意味著各家要抱著磨棍推磨了。有它在,家家都能按號磨面。父親是干部,接報后,到現場驗明正身,讓飼養員給剝掉皮,烀一烀分給社員吃,飼養員掉著淚剝著驢皮哽咽著說:“驢死了,社員們都要抱磨棍子。”

為了不讓飼養員過分傷心,父親便陪著飼養員烀驢肉。夜深人靜之時,幾個每天都和我一起拾糞的小伙伴將我喊醒,我忙穿上衣服,背著糞箕就走,田化卻把我的糞箕奪了下來:“今天喊你又不是去拾糞,你背這干啥?”我問:“那起這么早干啥?”田化說:“牛房那邊在烀驢肉,看能不能搞點兒下水吃吃。”我們到了牛房看見父親坐在鍋邊疲憊地睡著了,飼養員在草鍋下被煙熏得看不見。我的任務是障目,田化負責提驢腿,田潘負責傳遞,一人在墻頭外接貨,四人分工負責進入崗位。我站在那兒擋住了飼養員的視線,負責提驢腿的田化真不含糊,也沒看他是怎么搞的,便從大鍋里提了一只驢腿傳給了田潘,墻頭外邊專門接貨的小伙伴抱著驢腿跑回了家。回頭來又和飼養員瞞天過海地說幾句話,表明我們都是空手走的,我們把驢腿弄到小伙伴家,將驢肉切成塊,燴上粉絲,美美地吃了一頓大餐。在那年代,能這樣吃上一頓,簡直比吃國宴還快活,就像大煙鬼抽上幾口煙炮,真過癮,實在的香啊!只有那一刻才能真正體味到“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的真正內涵!

這鍋里少了條驢腿能不追嗎?田化是一個很老練的家伙,在我們四人中間算是“老江湖”,他真老練,首先找到我談話:“田土,這生產隊不見了驢腿肯定要追的,你大大是干部,并且昨晚還在場,肯定要審問你的,不準你承認,打死都不能承認昨晚偷驢腿的事。這事關我們四人的名譽問題,只要你一承認,這一罐尿就倒掉了。不但要賠驢肉,可能還要被批斗,那我們只圖一時嘴快活,以后怎么抬頭呢?”我的心像敲鼓一樣地在上下翻騰,恐怕父親審問這件事。可是父親一直沒有問我驢腿的事,這樣一來把我想好的一大堆對詞都給泡湯了。

第二天父親和飼養員找驢腿,還上哪兒找去,驢腿已進入我們的皮囊。飼養員自責,表示自己有責任,父親說:“昨晚上有什么人來過?”飼養員說:“來過的人很多,最后是幾個小孩,其中還有你家田土。”父親沉思了片刻,長長地嘆一口氣。他心里有底了,知道這些孩子是長時間被生活壓抑得吃不上肉而出現了這樣的事。他對飼養員說:“別說了,就是追到又能怎樣?恐怕驢肉早就下了他們的肉皮囊。”最后飼養員說:“是我沒看好驢腿,分驢肉時我家不要了。”

父親很謙和地說:“你的母親正在病中,你必須分點回家孝敬你的母親,驢腿丟了我在場,責任應該由我負。”飼養員哽咽地說:“是的,我母親是在病中,但你家孩子多,五六個小孩眼巴巴地等驢肉,你又拿什么來安撫幾個孩子呀?”上午,生產隊分驢肉了,母親在家等著父親分驢肉回家給孩子們加餐,可中午父親怏怏地回家,母親問驢肉的事,父親說:“驢肉分得太少,被我當時給吃了。”母親雖然滿腹疑團,但張了幾下嘴還是把話收了回去,母親知道父親絕不會這樣做,其中一定有隱情,當著孩子的面,母親也不好朝下問。父親看著幾個像小鳥候食似的孩子,臉上的表情實在無法形容,此刻我的心像針刺的一般,明明父親在自罰,沒分一塊驢肉,可他偏偏說自己吃了,使我更納悶的是,父親對驢腿的事為什么不審不問。難道他真的不知驢腿飛哪去了?難道他真的是個糊涂官?都不是,所有事情他都知道,他心里太清楚了,只是佯裝不知不說而已。更讓我不解的是,父親睡著了,驢腿被盜他一概不知,為什么丟驢腿的責任硬往自己身上攬呢?我的心在流血,恨不能把自己吃的驢肉吐出來,只有內疚,很想上前把我們偷驢腿的事全盤托出,但想起田化的叮囑,就失去了這個坦白的勇氣。因為田化像我們的頭,如果真的全盤托出,恐怕往后他再也不帶我玩了,所以不敢向父親坦白是自己伙同幾個伙伴偷走了驢腿,怕禍及幾個親密的伙伴啊!

父親有一件最心愛的寶物,那就是掛在我家北墻上的兩條漁網,他每天干活回來都要把漁網提到門前迎著亮光補一補,哪怕是一個小洞也不放過,總是把所有的網洞找出來慢慢地給補上,然后用豬血浸泡,晾干把網放到鍋里蒸上半個時辰,才把網提出來晾在樹上,必須經過這個程序才能撒網捕魚。

我家的東西都不在父親的心中占據位置,除了幾個孩子,還有那兩條漁網了。鄰居來我家借什么東西,父親都不假思索地借給他們,唯獨那兩條漁網,再親密的鄰居和朋友來借漁網,父親都猶豫半天才很不情愿地答應借,并一再囑托:“不要把網剮爛了,小心一點,用好了就送回來!”有一年初冬,塘水刺骨地涼,那天父親蒸過網,到一個大塘里試網,一網撒下去,網套在一棵死樹根上,父親拎著網繩拽了幾下,他知道要把網拽上來網肯定要被撕爛,為了網的安全,父親不懼涼水刺骨,跳下水鉆個猛子,把網提出水面,網完好無損,可父親卻凍得渾身直打哆嗦。

父親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不管遇到什么樣的艱難險阻,總是坦然面對從不退縮,樂呵呵地出現在人前。唯有一次,也是我記事到如今僅見的一次。

我五歲那年,也就是1965年冬天,凜冽的西北風呼嘯著,嘶吼著,狂舞的碎雪夾在刺骨的寒風中,尋找縫隙肆意亂鉆。由于天河市人口多了,吃水成了該城市的重中之重,天河被立為該市的飲用水保護基地,要增加蓄水量,因此天河的水位提高,天河邊上的土地長年被淹沒于水中,河道被天河市的政府管理著,我們的土地都被他們養魚提升了幾米高的水位而淹沒,可是他們不補不賠,老百姓去討個說法,還被公社辦學習班。土地被淹了,魚也不準逮了,地也種不成了。這可苦了當地的八十多戶農民,他們怨聲載道。可也無人過問這些受災的百姓啊!有少數的農民被逼得拖著個打狗棍,討飯去了。

父親經常對著退役的漁網發呆,閑擱的漁網在北墻上落滿了灰塵。父親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沉睡的漁網在想事情,有時候自言自語,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每見到父親這種形態,我的心就在顫抖,原來他在想著天河湖畔社員的生活出路。自己打蒲包有了生計,全隊社員怎么辦?讓全隊社員都打蒲包肯定不行,因為塘少,蒲草少,同時使用對象也不多。為了全生產隊社員的生計,父親真的是寢食難安。他通過聯系朋友,為全隊社員找到一條活路,經過挑選和自愿報名,由他帶隊,把一部分身強體壯的社員領到板橋干鐵路工,又呼之為鐵路大修隊。開始幾個月社員們都分了不少錢,工作雖然累一點,但人們都干得一頭勁。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誰知干了五個多月的民工們剛嘗到甜頭,正在爭先恐后地干著路工,大修隊里發生了暗流涌動的變故。

上級領導給鐵路大修隊安排個會計,這個人長得獐頭鼠目,一臉的陰險。父親堅持用自己的會計就是不要他,僵持足有兩個多月,大修隊的領導來火了,把父親找去很果斷地說:“田大隊長,換會計的事你同意不同意都毫無意義。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這就是命令,自己想去吧!不換思想就換人!”

“如今的世道,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父親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就像幾個扎人的鐵釘:“既然是這樣,你們干啥和我說這些?”

又過了一會,上面領導又加重語氣地說:“我們這樣做是對你田大隊長的關心啊!難道一點感覺沒有?你應該表示感激才是。你看你的表情,怎能讓上級領導放心呢?上級主管部門對大修工人的經濟嚴格管控,也就是讓你少犯錯誤啊!”

大修隊的全體隊員們都來勸父親:“人家是上級,你是下屬,既然他們下決心要換會計,你就讓他們換吧!否則我們都得回去。”大隊長為了顧全大局,只有聽從上級的安排和工友們的勸慰。誰知這家伙一來,又招來不少的民工加入到父親領導的大隊,指揮部怕父親不收,特地派領導來協調,父親只有把新來的幾十個人也編進各組。每天作息、伙食一如既往,就是工資一拖再拖,每次催會計發工資,他都以錢沒到賬而搪塞。一直拖了五個月,民工們“造反”了,父親斥令會計:“今天必須把工資發了,這都五個月了,難道還沒到賬?再拖別怪我不客氣!”哪知他陽奉陰違,對父親說:“需要到板橋信用社去才能提到錢,其他信用社都沒有這么大數額的資金。到那提錢回來遲點,晚些給民工開工資,大隊長你要做好解釋工作。”

父親為了安全,給提錢的會計派保鏢,他堅決不要,并保證出不了半點差錯。民工們懷著期待的心情,在大修隊里等著會計回來開工資,等到太陽偏西了,也不見會計回來。父親忙派人去打探,一調查才知道:他把五萬元工人工資給提走了,父親派人到處去找,音訊皆無。父親又去找大修隊那個領導,那個領導說我父親管理不善,應該承擔領導責任!幾十口工人五個月的工資啊!通通成了泡影。父親是帶工的領導,民工的錢被卷走,當家的應該負有責任。因此,五十多口民工逼著父親要工資,可父親也和民工們一樣被騙得身無分文。即使如此,但父親也不裝“孬熊”,到處去借錢來抵消工資,可是在那個年代大家都窮得叮當響,到哪也借不到一文錢。民工們逼債一日緊似一日,派出找會計的民工陸續回來,那會計仍然杳無音信。我們生產隊的社員都表態不要了,可那些新來的民工故意起哄,堅決不同意,盯著父親不放。后來才知道,這些新民工都是上級安排進來的,專門來拆父親臺的,所以要錢往死里逼。最后父親被逼到盡頭,就想到了死。父親準備了五毛錢,到街上買包老鼠藥,被盯梢的民工看見了,回來一琢磨,不對!民工棚里從來就沒有老鼠出沒,他買老鼠藥肯定是想一死了之。民工們出于好心偷走了他買的老鼠藥,父親才幸免一死。

好心的成英富主動站出來給民工們開會,因為他是地方上的一條漢子,德高望重,他說:“民工弟兄,我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大隊長不是‘孬熊’人,同是受害者,自己也被騙得身無分文,咱們昧著良心把他逼死了,我們自己也虧心啊!弟兄們,是鐵路大修隊安排來的會計,我們應該找大修隊領導賠錢。”

大伙都異口同聲地說:“會計是他們派來的,應該讓他們負責!”

“對!我們不分青紅皂白地找大隊長,人被逼死了,我們更拿不到一文錢,以我看,找不到那孬種會計,咱的錢都算了吧!大伙同意不同意?”

“同意!下次再不向大隊長討債了!”

有個特別俊的小丫頭片子帶著童腔問大伙:“你們說話算數嗎?”民工們都笑著對小丫頭說:“我們向老富爺的千金表態,堅決算數!”

成英富的話真管用,民工們真的不再提要工資。走投無路被逼要自盡的父親得救了。

父親感激地對成英富說:“大哥!我一窮二白,只有一個聰明的兒子,他是我全部的家當和希望,其他幾個孩子都小,干脆就把田土給你做干兒子吧!”

成英富說:“我這不是逼你,你是自愿把兒子送給我的。”從此,我便成了別人的干兒子了。

時間不長,因這件事父親被免職。原來和父親同甘共苦的民工們聽說換領導了都一哄而散離開了大修隊。

父親帶人去干工,沒有掙到錢,反而把自己的兒子也“賣”給了別人,雖然后來沒歸真,但這段歷史還是存在的。父親經歷了一場虛驚,垂頭喪氣地從工地上回到了家。母親說:“人只要平安地回來比什么都好。”“兒子也賣給人家做干兒子了,好在自己沒被賣掉。”

母親風趣地說:“給人家一個,這不還有幾個嗎?我們有的是孩子,古人說,有兒不為窮嘛!”父親為了養家糊口,趕忙在自留地里栽種上大白菜。我們每天都吃菜,園里有青菜蘿卜就能填飽肚子。誰知大白菜越長越好,全家不但有了主食,還能賣點錢。自留地里的一棵棵肥碩大白菜長得十分喜人,但惹眼啊!常言道,菜無百日青,花無百日紅,別有用心的人告發我父親:“他是黨員,是全村的頭,可他是黨內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專在自留地里下功夫。他家自留地蓋村子,白菜長得像草凳子。”

公社雖然沒處分父親,可憐的大白菜卻無故地遭了殃,被群專隊拿著花棍劈頭蓋頂地打得粉碎,沒留一棵完整的大白菜,可謂白菜地上長,禍從天上降。

一番浩劫后,我家又斷炊了。父親艱難地找著生活的路,這天他看到在馬莊的水溝里有一片蒲草,他給割掉,決定重操舊業,再打蒲包。父親讓我們把打蒲包當作家庭的主要副業,當時父親規定,我們四個大姊妹每天每人編五個蒲包,多編一個獎勵一分錢,全家就數二弟和大妹編得快,他們每天都能得到獎金。我一天只編五個,剩下來的時間讀書,所以,得不到一分錢的獎金。母親說我有力不出,父親說讀書比獎金更重要,讓我專心地讀書。從那時起,我家在父親的帶領下經濟開始好轉,比別人家錢多了,一時變成了全隊的首富。當全家都全心全意投入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浪潮中時,卻又來事了。

有人將情況告發到了公社,要求撤父親的職開除父親的黨籍,理由是打蒲包,私自當頭。

父親改變策略,要我們上半夜睡覺,下半夜起來打蒲包,賣蒲包的銷售活動也放到夜間進行。大人熬夜還行,我們小孩熬夜哪熬得住呢?妹妹太小,她編蒲包時卻眼閉上睡覺。

深秋的晚上,天上沒有星星,烏云隨東風飄往西方的天際,老槐樹上的烏鴉不停地在啼叫,豬圈里的豬也在騷動,這些前兆都沒引起家人的注意,突然,東北風刮得好好的,突然調成西北風,風越刮越大,越刮越猛……可怕的西北風中帶著哨子,吹得讓人心慌。

我打著蒲包困得實在受不了,一下子把煤油燈給碰倒了,蒲草是易燃品,很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火苗從窗戶里躥出一丈多遠,長長的火舌伸進了后層住房,火龍瞬間鉆進了小祖父的家,我們都被大火圍在家里,父親冒著大火一趟一趟地把我們打蒲包的姊妹四人救出來,然后又鉆進小祖父家救人。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被卷進火海,由于水遠風大,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房子變成了火山,萬惡的火龍頃刻間把家中的所有家當吞盡。火龍繞著院中的老槐樹左盤右旋,樹上的鳥兒都怪叫著飛向四方。頃刻間老槐樹也被大火燒焦了“頭發”,厚厚的樹皮也千瘡百孔。

全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無一件能穿之衣,無一粒可食之糧,咱姊妹六人圍著父親母親哭成一團。第二天,二弟打死不愿上學了,我呢,剛剛報名上高中的第三天也被迫輟了學,我們就像落魂一樣,沒有了安身之地。小祖父家也被燒得不剩一根草,整個四合大院被燒得盡光。兩家都窮得囊無分文,甕無粒糧,大麥去掉殼——凈人(仁)了。全家面對蒼天號啕大哭,母親哭泣兩天不止,也不愿進食,凄苦到了極點。

父親到東邊的鄰居家借兩間破廚房,讓全家有個暫時避風的地方,破廚房里面都是灰,上面攀滿了蜘蛛網,昆蟲遍地,老鼠橫行,凄楚不堪,倆小妹哭著不愿進去,老是要回家。母親哭著說:“孩子啊,大火奪去我們的家,能有這破廚房遮風擋雨不錯了!”小奶奶全家住進了生產隊的炕房。好心的親友都伸出援助之手捐衣、幫食,田化和田番兩個來看我,田番從懷里掏出個烀熟的大山芋,田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熱騰騰的細面饃,并遞到我手里輕聲地說:“田土,你快吃吧。”田番說:“你試試,這山芋肯定比那條驢腿還香呢!”田化打了田番一拳:“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熊話!”

我大舅給我家挑來兩口袋米,并給了母親二十塊錢。有了大米,可父親不舍得給我們吃,第二天把一口袋米挑到河溜換了四口袋高粱面,其目的是讓全家遲點斷炊,能多撐幾天呀!

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同時也能讓我極早地有個好前程,雖然我才十五歲,父親還是報名讓我參軍,我特別高興地參加體檢,我的身體素質比較好,體檢結果全部合格。全家都很高興,親友都在做著送我上部隊的準備。有人說:“別高興得太早了,大隊書記不讓你走,你驗上也是白搭。”

父親為了我去當兵,在家里湊了幾塊錢,買了幾包果子,帶上我到天河村支部書記家探情況。通往書記家的路上有一條窄窄的小路,父親輕輕地敲開書記家的門。書記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教師型的男人,表面有幾分儒風,當我送上四包果子的時候,他的臉色有些不對,原來的熱情全淡下來了。他開門見山地說:“你家田土年齡這么小,虛歲才十六歲,高中不念,你憑什么要走兵呀?你雖然是共產黨員,但你姐夫是國民黨便衣稽查,這段歷史你是去不掉的。現在參軍憑的就是家庭的社會背景,要嚴格把好政治關,這就是政審。”

父親說:“我姐夫和我不能扯到一塊,他是他,我是我,我在十八歲入黨時就和他斷絕往來了,如今,我的黨齡都快二十年了。當了這二十年的基層干部,難道孩子當兵還會有什么政治問題嗎?”

“共產黨員就應先人后己,就算你是黨員干部,總不能跟著普通百姓爭名額吧!別說了,你家田土年齡小,你要發揚黨員干部的高姿態,讓貧下中農家的孩子去吧!”

父親一聽黃了,不做任何解釋,悶不作聲地帶著我退出了大隊書記家的門。

此刻天上的烏云蔽去了滿天的星星,父親一句話也不說,在黑色的夜幕下,高一腳低一腳地摸著回家的路。

父親本來去找書記,認為自己是大隊長,想走個近路賣個人情,做夢也沒想到是這個結局,所以,悶了三天沒說一句話。我參軍的事就這樣泡湯了,果真應了別人的話。

參軍不成,我報名到天河水庫度汛工程工地去干工,那兒不管年齡大小,只要指揮部接收,都算民工數字。按照我當時的年齡和體力,在生產隊干一天活,只給記五工分,算半勞力,我到了工地,就能拿到十工分。不料天河水庫報到處負責登記民工的領導見我太小,不愿收。說這么小的人怎么來干工的,車子不能拉,抬子不能抬,只能頂一個民工數。我哭著給指揮部的領導匯報了家庭的真實情況,并表示了自己積極肯干的決心和信心。一旁站著一個穿軍大衣的中年領導,高高個,白皙的臉龐英俊威嚴,像個大軍官。他一直在聽著我的哭訴,一句話也不說。那負責接待的領導,朝旁邊站著的領導看了看,只見那個大領導點了點頭,負責接待的領導當時拍板:“小同志,基于你的家庭狀況,我們總指揮決定留下你。”我忙轉過來感謝那位大領導:“謝謝總指揮!”那總指揮笑著說:“你很機靈,我沒看錯!出苦力你不行的,你干脆來指揮部,給我們辦《戰地工報》,收發文件,看電話,你可同意?”我一聽要到指揮部辦差,連忙點頭稱謝。

我回到工棚,高興得一夜沒合眼。覺得這事應該向咱村帶工的大隊書記具體匯報,免得將來怪罪我。

通過當兵我清楚書記就是村里的負責人,什么事沒有他同意都得泡湯。我高高興興地在村級工棚里找到我們村的大隊書記,他正在修板車。我來到他的跟前想和他說話,可他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我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鐘,他仍然不睬我,我實在憋不住了,就主動說:“書記,指揮部決定讓我去辦《戰地工報》,我是來向你提前報個喜的。”

本指望能得到書記的同情和支持,萬沒想到,這位書記卻陰陽怪氣地說:“田土,你小小年紀怎么想出這樣的歪點子?辦《戰地工報》,真的嗎?這個差事,萬歲爺茅廁——有你的份(糞)嗎?就是有這樣的好事,我也讓朱兵(下放知青)去,你家大人平常都不教你嗎?我告訴你,神仙自有神仙做,哪有凡人做神仙?人家朱兵是城里人,論年齡比你大十歲,論個頭比你高五寸,你是誰呀?從哪方面講,也輪不到你啊!你這叫半截空中吹喇叭——空響(想),指揮部不通過我怎可能讓你去指揮部呢?”

我很惱火,便頂撞了一句:“個子大、年齡大就是選拔的標準?下放學生也有被判刑的。你又不是皇帝,指揮部選用人為什么要你同意呢?”

大隊書記惱羞成怒:“你生來就是拉車出苦力的,山里紅是猴吃的,老母豬吃了要倒牙的。從現在起,你必須老老實實地拉你的車,干你的活,否則別怪我不講究,你從哪來還回到哪去,這個地方不歡迎你,滾蛋!”

我愣愣地站在那兒半步也挪不動,傷痛的心在流血,像一個木頭人筆直地站著。

此刻,陰沉沉的天飄下了零零星星的碎雪,刺骨的寒風也由小到大地刮起來,我在風雪中失去了知覺,書記見下雪了頭也不回地鉆進了工棚。

半個時辰過去了,風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轉眼間,鵝毛雪片紛紛揚揚地摟著刺骨的朔風向我無情地灌來,我抱著山坡上的一棵歪脖子石榴樹,在風雪交加的野外大聲地號哭,山崖的深處傳來我痛哭的回音,十分凄慘。水庫中的野鴨也扇著翅膀迎著飛雪大聲地怪叫,好像在對著蒼天為我鳴不平。

西北風夾著冰雹,在無情地敲擊著大地,敲擊著我這顆受傷的心。我在雪地里狂奔,在風雪中期盼,愿蒼天可憐我這個無助的孩子。風雪中沒有一個人,我冰冷的心幾乎凝固了,脈搏似乎也停止了跳動,我的淚已經哭干了,外面的衣服淋濕了,內衣也濕透了。我仰首問天:難道老鼠的兒子就該打洞,農民的兒子永遠就該是農民嗎?我回到工棚痛心疾首,失望,彷徨,心灰意冷到極點。突然心里閃出一個念想:何不去指揮部找那個大領導呢?轉念一思,就是到指揮部找那個大領導,怕也是嘴上抺石灰——白說。

果不出所料,大隊書記連夜找到指揮部,極力推薦朱兵并陳述:“朱兵是下放學生,是高中畢業生,政治條件優越,田土讀三天高中,目前還是小玩孩,怎能勝任這么重要的工作呢?我建議應該用朱兵。”

“既然田土是小玩孩,你們為什么讓他來頂一個民工數?你們選民工的時候為什么不把關?”大隊書記被堅決不同意我進指揮部的領導問得張口結舌,忙表態:“明天就把田土退回去。”那指揮部的領導直言不諱地說:“晚了,總指揮已選中田土。”

指揮部的領導面對新的難題決定考試錄用,公平競爭,那個大領導親自出題,組織考試。

蒼天有眼,最后我在指揮部領導的關注下,通過面試、筆試。大我十歲的朱兵被我考下去了,我終于被指揮部選中了。我接到通知的時候,熱淚盈眶,懷著萬分喜悅的心情,走進了指揮部。那領導笑容可掬地拉著我:“田土好好干,我知道你是個苦孩子,受了不少委屈,但你要以此為動力,爭取把《戰地工報》辦得有聲有色。”

在工地上,我夜以繼日地寫稿子、辦墻報、執勤、隨領導到工地檢查。當查到我們大隊工地的時候,那個大隊書記的臉像死豬肝一樣,并且還帶著怒氣,目露兇光。我知道,只要他在,我這一輩子恐怕再沒有出頭之日。我搞不清我家上輩子在哪惱過他,他或者和父親有矛盾,或者是壓根就和我一個小孩子有什么仇,也許他壓根就怕我出頭啊!

我在指揮部白天處理公文,晚上寫文章出墻報,辦《戰地公報》。經過一夜的勞作,第二天一千份油印的《戰地工報》便分發到各大隊的工作臺上。雖然我累,但累得高興,心里有說不出的愉快。我的工作每天都被領導表揚。工程結束了,領導讓我在大會上做經驗介紹,并給我頒發了一個大獎狀。

我工作成績顯著,經區武裝部推薦,被天河縣人武部選用。縣人武部選我去部里當特約通訊員,專門寫通訊報道和新聞稿件。我做夢也沒想到,一個農村的苦孩子,能成為人武部一位特聘的新聞工作者。

原指揮部的大領導送我上任的那天,春風吹拂,陽光明媚。我站在敞篷吉普車上放眼望去,綠色原野,陽氣升騰,路邊野花怒放,天上鳥兒飛翔,遠山近水,盡收眼底。

吉普車飛速到了天河縣城,指揮部那個大領導把我介紹給分管宣傳工作的人武部政委,吃罷中飯,我像一個出嫁的姑姑,依依不舍地送走了那位大領導。我看著慢慢縮為圓點的吉普車,眼里閃爍出惜別的淚花。

在天河縣人武部,政委拿我當掌上明珠。為不辜負政委的垂愛,我勤奮寫稿,任勞任怨。我的文章經常在《人民前線》《東海民兵》《天河日報》《天河通訊》上發表,每年刊登至少有三百篇。其中包括新聞稿件、散文、隨筆、故事等各類文章。雖然是豆腐塊子,但心里的快慰難以言表。特別是縣廣播站,每天都在大喇叭上播放“據田土來稿……”。部里拿我當一顆閃亮的明珠,我也打心眼里高興。

一天,政委找我談話說:“小田,部里研究決定讓你擔任天河縣人武部宣傳干事,昨天部里開過會了,你現在就到人秘科拿表填,部里等著要上報。”

我萬分高興地拿張表填上姓名、年齡等,按要求填好后把表交給組織干事,那時的我渾身輕松得不得了。那是多么光榮和自豪啊!我全身有用不完的勁。不久又被軍分區抽去嘉山縣搞軍訓工作隊,真是春風得意。那時的我,確實有些飄飄然,有些膨脹,認為貴人提攜,前途無量。我在順風順水的路上前進,那是多么快活啊!每天的新聞、通訊、故事和其他文學稿件像雪片一樣飛到各家編輯部,那些稿件百分之八十都變成了鉛字,采用率高得驚人。

一天,我在嘉山軍訓工作崗位上,突然收到郵遞員送來的一封信,我拆開一看是我一個老師寄來的信,我這老師是一個出名的琴師,他的二胡、京胡拉得特好,在幾十萬人的大縣城,他拉京胡的技藝首屈一指,人們都佩服他精湛的技藝,同時投來敬佩的目光。

我急忙拆開老師的信,信中的內容很簡單。

田土:

師與汝數月不見,念!吾汝雖以師徒之稱,但無師徒之實,忘年之交稱兄道弟為宜。吾汝好比當年的蔡琰與曹操,今寄書札,思之再三,不好啟齒;可呂相有瓦窯之難,蘇武有牧羊之艱,面垢不得于泉水,衣垢不遇于溪浣,吾今囊空如洗,澀于人間,家無顆粒之谷,灶缺劈柴升煙,望賢弟雪中送炭。

語不累訴,事不言穿,賢弟接札既往,不可遲延,速速慰我之念,解吾之懸。

致弟

假師草書

×年×月×日

不見書信萬事皆休,只因這封平信,惹出百年相思,千載倥傯的奇緣。

詩曰:

一封書札出師手,槐牽紅絲系兩頭。

陰差陽錯千古恨,三進園林空聚首。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临夏市| 甘南县| 平乡县| 丁青县| 贵定县| 红原县| 南城县| 汤原县| 湾仔区| 鹰潭市| 宁安市| 石嘴山市| 蒲城县| 景洪市| 焦作市| 松原市| 土默特左旗| 鸡泽县| 莒南县| 双江| 兰考县| 康乐县| 盘锦市| 含山县| 德保县| 合阳县| 米泉市| 苏州市| 东阿县| 澄城县| 扎赉特旗| 烟台市| 都江堰市| 苗栗市| 英吉沙县| 闸北区| 科尔| 昌平区| 新河县| 堆龙德庆县| 黑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