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河鼓是在睡夢中被娘喊醒的。睡眼惺忪的河鼓起來后穿好衣服,由娘拉著,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院。
母子倆從街道上的房屋遮出來的讓人透不過氣的黑暗中走出來,走上了河堤。黎明正在遠處鼓噪。農歷八月的亮光中含有黏稠的潮濕,連天穹上的星辰仿佛都在渭河中眨眼。河堤上,向河神和土地爺上香祈禱的儀式開始了。這是一個在族長主持下的極其莊嚴的儀式,跪倒在堤岸上的古城村人神情專注而虔誠。
族長田方伯和三個皓首白須的老者直直地站立在一個鐵鑄的圓形香爐周圍,香爐內挺著搟面杖那么粗的蠟燭,田方伯將火光閃閃的蠟燭拔出來,分別拿在兩只手中。三個老者在蠟燭上點著了三把香,他們把香插入香爐之后,田方伯便和這三個老者一起跪倒在香爐前叩頭。在他們身后跪倒的男女老幼跟著他們的節奏也開始叩頭了。三叩頭之后,由田方伯祈禱,他盡量地將身體拉直,讓他的誠心誠意和對神靈相助的渴望從身體的每個部位溢散出來,不僅僅是表現在祈禱的言辭上。他的嗓音寬厚,鏗鏘有力,帶著能夠自恃的極其飽滿的激情,他祈求河神和土地爺蔭庇古城村的子民們,讓他們奪得屬于他們自己的土地。他的身體仿佛溢散出了比祈禱本身更具魅力的東西——似乎他本人隨身攜帶著無比強大的神力,他感覺自己有能力帶領古城村人將鑼村人趕走而贏得土地——為土地而奮爭,是莊稼人的榮耀。身后的近千雙目光好像一支合唱隊,向他吟唱著服從和尊敬。在古城村,雖然田姓是大戶,但古城村依然有段姓、黃姓和其他姓氏的莊稼人,無論姓什么的莊稼人都尊他為族長,尊他為古城村人的官人,這使他感到責任重大。在古城村,他之所以享有很高的聲譽,是因為他雖然強勢,但不恃強欺弱;他剛直不阿,說一不二;他為人處世從不違背規矩,誰違反了規矩,他都不答應,村子里不論誰家有矛盾有糾葛他都能擺平。他用他的為人、品行在古城村樹起了一面旗幟。他用人格贏得了權力。他用權力塑造了威嚴。
在搶灘的前兩天,田方伯去太白山下的太白廟里抽了一簽,抽到的是第三十二卦,大吉。卦辭告訴他,萬事大吉。這就預示,搶灘必定成功。可是,其中有一句:“謹防小人起無端。”田方伯揣摸了半天,思量了半天,也想不出來這個小人是誰,他告誡自己:只要從善如流,何懼小人?我倒要看看小人是如何作亂的?
黎明的氤氳之氣牢牢地鑲嵌在天地之間,渭河兩岸朦朦朧朧的一片,如同吃在嘴里的還沒有熟透的甜瓜,給這個搶灘前舉行的肅穆的儀式增添了濃厚的神秘色彩。
田方伯剛剛祈禱完畢,還沒有等他吩咐點炮,渭河北岸的鞭炮聲隱隱約約地傳來了,鑼村人用鞭炮聲表示他們的祈禱儀式進入了尾聲。田方伯從容不迫地高喊一聲:“點炮!”幾個年輕人用香頭點著了掛在靠近河邊的老柳樹上的鞭炮,鞭炮聲熱烈而暴躁。不知疲倦的炮紙飛出去準確無誤地落進了渾黃的渭河中,熱切地追逐著點點浪花,紅色的炮紙如同斑斑血跡隨波逐流。接著,幾十面大鼓一齊響動了。古城村人的助威以鼓為主,以鈸和鑼為輔,而鑼村人的助威以鑼為主,以鼓和鈸為輔。漢末時,古城原名為鼓城,董卓在未建眉塢城池之前,就在渭河南岸建了鼓城,當時的鼓城的城墻上掛了好多面鼓,每逢打了勝仗或逢年過節,鼓城人便擂鼓慶賀,鼓聲使十里以外的屋瓦為之震動。幾次渭河發水,使鼓城泡在汪洋之中,鼓城向南遷移了幾次,依舊沒有擺脫水害,董卓只好在渭河北岸新建了城池,后世人將南遷的鼓城叫為古城了。古城沒有了城,可那鼓聲一代一代沒有斷過。渭河南岸的鼓聲如響雷霹靂,似白雪耀眼,像亂箭一樣朝四面八方射去了。田河鼓和幾個十歲上下的娃娃圍著一面大鼓敲打。和那面鼓相比,娃娃們小得可憐。田河鼓那雙胖胖的小手攥著鼓槌,仿佛用一雙筷子向嘴里刨米飯似的打鼓,他神情專注地盯著鼓面,動作機械得可愛。從孩子五歲起,古城村人就開始教娃娃打鼓了,他們對鼓點的熟悉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隨著血液而流動,一代傳一代,未曾中斷。古城以鼓聲而在眉塢縣聞名。
鼓聲停下來了。黎明前短暫的沉寂把臨戰前的氣氛繃緊了。田方伯在河堤上走動著,他面對渭河,豎起耳朵,傾聽著渭河北岸的動靜。他回過頭來一看,有一個黑影正在向堤岸上挪動,他大喊一聲:“誰?”那個黑影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幽靈似的,一步一步向田方伯站著的地方走來了,田方伯握緊了手中的谷杈,還沒等他再次喊出口,對方的聲音浮上了河堤:“是我。段五魁。”
在熹微的晨光中,田方伯看不清段五魁的面部表情,更看不清他的內心。段五魁拄著一根木棍,站在田方伯跟前。“你怎么來了?”田方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了幾眼段五魁。段五魁說:“在炕上躺不住啊!我打不成,和老漢娃娃們在一起,給大家鼓鼓勁。”一覺睡醒,段五魁想透了:他不去白不去,只要他去,哪怕躺在河堤上,只要灘地到手,少不了他一份。就是鑼村人得了勢打過來,也不會把他怎么樣的。他知道,鑼村人心中的敵人是田家人,是田方伯。田方伯嘴上說:“來了也好。”心里想,這個段五魁,真是琢磨不透。他不是說拉肚子起不來嗎?他不是在裝病嗎?咋又來了?段五魁說:“我聽田兄吩咐。”田方伯說:“你留在河堤上。”段五魁朝人群走去。田方伯看著他的背身:姓段的心思難猜,咱就不猜了,反正,多一個人比少一個人強。田方伯總是把人向好處想。
不只是段五魁的心思難猜,田方伯和古城村人一樣,對段五魁知道得太少了。他畢竟是從鸚鴿街遷來的,他年輕時都干了些什么,田方伯并不知曉。
段五魁一路要飯吃,從商州逃到眉塢縣的鸚鴿街的時候已是隆冬時節。一天清早,在鸚鴿街做皮貨生意的金大山打開店門一看,臺階下的雪地里長長地臥著一只狼,狼用綠瑩瑩的眼光盯著他。他嚇得一怔,再看時,不是狼,是人,是一個衣服襤褸的年輕人,他連喊兩聲,年輕人不吭聲。金大山走到跟前去俯下身一只手搭在了年輕人的鼻子跟前,微弱的氣息表示,躺在雪地里的年輕人是個活物。因為是小本生意,金大山手下沒有伙計,他將隔壁糧棧的兩個伙計喊來將這個凍僵的年輕人抬進了他的店鋪。這個年輕人就是段五魁。
善良的金大山將奄奄一息的段五魁救活了。金大山兩口和十五歲的獨生女金秀珠像服侍親人一樣把段五魁服侍了兩個多月,段五魁像蘇醒的大地一樣復原了身體。段五魁感激得涕淚俱下,他一聲一聲喊金大山兩口為干爹干娘。段五魁告訴金大山,他的老家在商州的商南縣。金大山兩口要送段五魁回商州老家,段五魁說什么也不愿意再回老家去,他發誓要給金大山兩口做干兒子,養老送終。金大山從段五魁口中得知的段五魁的個人信息是:段五魁五歲那年,父親清早出去打柴沒有再回來,村里人尋找到崖下只發現了一雙鞋和一把砍柴的斧子。村里人估計段五魁的父親被狼吃掉了——狼群大白天進村來吃人是司空見慣的事。二十二三歲的母親還沒有守夠百日的寡就被土匪搶走了。成為孤兒的段五魁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由于從小就流浪,他既有強悍的兇勁,又常常做出一副邪惡而蠻橫的樣子來。有時候,他孤苦伶仃,像狂風中的一棵小樹那樣凄楚,令人同情;有時候,他雙眼一睜,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使人憎惡。段五魁給鸚鴿街的人說,他十六歲那年,段家的長輩非要攛掇他去打劫縣里的鹽業局。段五魁不想造反,只想混個飽肚子,他明白,這件事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段五魁不愿意跟著去鬧事就從商州出逃了。段五魁說,他連一只雞也不敢殺,還敢去殺人嗎?造反是要殺人的,如果他不去造反,村里人就要殺了他。段五魁的身世像故事一樣跌宕起伏,像土地一樣真實可信。金大山不只是動了惻隱之心,在他看來,段五魁還是在苦難中泡大的,日后必有作為。于是,就收留了段五魁做伙計。
果然,段五魁不只是腿勤腳勤,而且十分聰明,很快地學會了算盤,學會了記賬,學會了識別皮貨,學會了做買賣。金大山的生意很單純——把山民們的兔皮、狗皮、狐貍皮、牛羊皮、狼皮等皮貨收購到手,然后,再賣給山外的商人。自從金大山的鋪子——金順堂開張以來,金大山一直是坐等生意——如果有山民們把皮貨送上門,他就收購;如果沒有人送貨,他就不收購。段五魁的點子比金大山多,他到了金順堂以后,不再坐等生意,吆著騾子進山上門收購,進山收購來的皮張比在門店收購的便宜了四成。這還不說,段五魁進山的時候用騾子馱上食鹽、針線等日常用品,并且以貨易貨,從中又賺了兩成。一年下來,金大山的收入比原來翻了幾番。就在金大山生意很紅火的時候,段五魁提出來,他不干了,要回商州老家。這一下子,金大山慌神了,他滿以為段五魁真的要離開他,這是他無法接受的。可以說,段五魁已經成為他依靠的不可離身的拐杖了——不只是生意上的,還是他的身體和精神上的拐杖。他的生意要靠段五魁打點,他的為人處世要段五魁指點——似乎他從一個導演變成演員之后不會演戲了,每一個動作都要段五魁做出樣子來,他照著學。金大山說:“你嫌我給你的工錢太少?”段五魁說:“不是。”金大山說:“你嫌我待你太薄?”段五魁說:“不是,不是。干爹比親爹還好。”金大山說:“那你為啥要走?”段五魁說:“我明年就滿二十了,我也該成家了。干爹救了我的命,我總不能再叫干爹為我娶媳婦破費操心。我回老家去,娶一個媳婦,好好活人過日子。”金大山一聽,撲哧笑了:“這娃,做生意這么精,為人處世咋缺了個心眼?我家秀珠都十七了,為啥沒人來下聘書?是她嫁不出去?你真的看不清?”段五魁要的就是這句話。他一聽,急忙跪下來給金大山叩頭。
段五魁養好身體以后,心思就黏在金秀珠身上了,金秀珠的漂亮使段五魁心饞眼饞——他的手不敢再饞了。正因為他的手饞——敢下手——才流落到了關中西府的秦嶺淺山。那是在商州,秋天里的一個晌午,段五魁在坡地里給財東家放牛,他抬眼一看,鄰村一個女娃娃提著一個竹籠拿一把鐮刀上了坡,十四五歲的女娃娃高高的個頭粉嘟嘟的臉,上坡時,撅起來的、小小的屁股特別惹眼。段五魁拿著鞭子蹭到女娃娃跟前去,涎著臉說:“姐姐,和我玩一玩。”山里的女娃娃出粗口:“滾一邊去!誰和你玩?你和豬玩去。”段五魁說:“你就是豬。”他扔掉鞭子,撲向了女娃娃,三兩把抹下了女娃娃單薄的寬口褲子。段五魁竟然得手了,而女娃娃竟然沒有哭沒有喊。當段五魁一竅不通地在女娃娃那里胡亂戳時,女娃娃竟然主動地分開了雙腿。事畢,女娃娃爬起來,勒好褲子,依舊去割草。段五魁忐忑不安地吆著牛回到了家。身體上的快感很快消失殆盡,隨之而來的是惶惶不安,神情緊張。傍晚到天黑盡那一段時光仿佛拉長了——比他憋在心中的對女人的渴望還要長久。他豎起耳朵捕捉動靜,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聲跳;他坐臥不寧,等一會兒去撒一泡尿,剛系上褲子又想去撒尿——其實,尿不下來一滴尿。他恍然看見有人來捉拿他,他甚至想到了逃走。吃畢晚飯那一段時光仿佛長長地臥在山坡上的老牛一動也不動,他提著一顆心,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不眠之夜。隨著天亮,他的心也亮了,他以為沒有什么事了,暗暗地慶幸自己輕而易舉地對一個女娃娃的得手,甚至細細地、喜滋滋地回味了一遍他和女娃娃交歡的細枝末節,獨自享受著快活過的余韻。第二天晌午,他放心地去放牛。牛進了草坡沒多一會兒,段五魁老遠看見,七八個莊稼人提著?頭拿著鐮刀朝他奔來了,他看到了兇巴巴的身影,感覺到了兇巴巴的氣息。當他意識到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他不管不顧四頭牛,撒腿就跑,從坡地里跑到了出山的路上。從秋天跑到了冬天,從商州跑到了眉塢縣——他的這段經歷灌進金大山耳膜的時候就變成了逃難的艱辛和段五魁的不幸——金大山只知他逃難,不知他逃難的真實原因。他的逃難并非長輩們逼他去打劫縣鹽業局。事實上,段五魁村子里的人打劫過縣鹽業局,那是他的父輩那一代的事,他的一個大伯就曾因為打劫縣鹽業局而被縣衙抓去殺了頭。段五魁說謊話比說真話還流暢還誠懇。
盡管,段五魁對金秀珠垂涎欲滴,可是,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了自己,沒有輕易動手。晚上,他獨自躺在土炕上,眼巴巴地盯住屋頂。他一閉上眼,金秀珠就在他眼前頭晃動——圓圓的臉、圓圓的屁股,還有那圓圓的小奶頭——他的那個玩意兒把被子頂得老高,下身比心里更難受——他再一次回味著和女娃娃在坡地里的交歡時無法訴說的滋味。他下了炕,點著了菜油燈,他舉起自己的那個玩意兒放在燈火上烤——他一聲痛叫,跌倒在地——他寧肯自己的皮肉受苦,也要清醒。他用自虐告誡自己:如果他一時沖動,也許可以在金秀珠身上得手,其后果,將是又一次出逃。他想清楚了,他要長久地得到金秀珠,他要名正言順地得到金秀珠,就要一天一天地熬,熬到金大山給他們圓房。為討金秀珠的歡心,他一旦有機會到眉塢縣城里或者齊家寨去,總是要給金秀珠買些什么——一件綢衫子,一對銀鐲子,一塊小手帕。他已看得出,金秀珠是很喜歡他的——金秀珠看他的眼神不對——她不只投出勾人的一瞥,她看他的時候,黑溜溜的眸子靜靜的,一動不動,好像要用眼睛把他圈住、圈死,而且,眼眶里汪滿了水。畢竟在一塊兒相處了三年多,金秀珠確實很喜歡段五魁的,在金秀珠看來,段五魁長相英俊,能說會道,辦事干脆利索,在鸚鴿街有人緣,又體面,為人沒有挑剔之處,鸚鴿街上的小伙子無人和段五魁相比。段五魁很會討金秀珠歡心,而金秀珠既希望段五魁對她動手——回答她的愛,又希望段五魁不要造次——贏得父母的心。對于金秀珠,段五魁是蠻有把握的——他無論把金秀珠壓倒在什么地方,都不比壓倒在草叢中的山里女娃娃,金秀珠會給他寬衣解帶、百依百順的。這樣一來,肯定會惹惱金大山兩口的。他想,他不僅要的是金秀珠,他還要金大山的金順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必須忍——從十六歲忍到了十九歲,金大山終于給他亮了底——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得到金大山的愛女和金大山的生意,而且是名正言順地得到的。正因為段五魁對金秀珠沒有動手,金大山兩口對段五魁看得更高了,金秀珠也覺得段五魁是正人君子。當身穿黑馬褂黑袍子頭戴黑帽子的段五魁站在金秀珠的跟前的時候,金秀珠就有了把自己交給這個一身烏黑的男人的欲望。然而,越是這個時候,段五魁越是平靜,越是規矩。
段五魁等了一年。在這一年,他不只是做生意更勤快用心,即使他有機會能得手——金大山兩口去眉塢縣縣城,他和金秀珠獨處了兩天——他也沒有動金秀珠。他想,一年過后,金大山會給他和金秀珠完婚的。可是,到了年底,金大山并沒有提起他和金秀珠的婚事。
段五魁又等了一年——從二十歲等到二十一歲的時候,段五魁等不住了。段五魁在苦熬之后失去了繼續等待的耐心,他要想方設法滿足自己的欲望——他不再想等待金大山的恩賜了。每當金大山把算盤珠子撥得發出光滑圓潤的響聲的時候,段五魁就想:你手里的錢是誰掙來的?還不是我段五魁給你掙來的?你怎么只給我許空頭愿而不兌現呢?你是不是在耍我?在用女兒吊我的胃口?每當金秀珠用一雙白嫩的手把飯碗給他遞到手中的時候,他抬眼一看金秀珠隆起的胸脯滿月一樣的臉,他就想起他把那女娃娃壓倒在草坡里剛剛入港后要飛起來的感覺已經多么遙遠——如今,到手的洋芋卻吃不到口中——他一點兒食欲也沒有了。他的心跳在加快,我不能這么一年又一年地等下去了。我要給這兩口子想個辦法。當然,金大山有金大山的想法,在他看來,做生意就是賭博,他不能這么快把最后一個籌碼——金秀珠——押出去,這樣一來,他手中就沒王牌了——他也想到,一旦段五魁控制不住,他怎么辦?他的生意不就姓段了嗎?他更多地想到的是生意是錢財是支配段五魁和金秀珠的權力。因此,他遲遲不叫兩個人成親。
機會終于來了。
那年忙畢(收罷麥子),金秀珠的娘姨從齊家寨捎來話,說齊家寨有廟會,兩臺大戲唱斗臺,來人請金大山兩口趕廟會。金秀珠的母親拉肚子不想去,金大山也就不能去了。金大山吩咐段五魁陪金秀珠去齊家寨玩兩天。金大山特別叮嚀段五魁:“廟會上的二桿子多,你要把秀珠盯緊點。晚上你在齊家寨點一間客棧,叫秀珠睡到她姨家。”段五魁說:“干爹你放心,有我在,妹妹不會有啥閃失的。”金大山說:“我放心著哩,你多帶些盤纏。”
吃畢早飯,兩個人租了一輛木轱轆轎車上路了。
段五魁陪金秀珠在廟會上逛了大半天。天擦黑,段五魁和金秀珠在廟會上一人吃了一碟搟面皮,喝了一碗油茶。金秀珠吃畢說要看夜戲,段五魁說:“你今日個跑累了,明日個晚上我陪你看。再說,你今日個剛來,陪你娘姨說說話,也是個禮,不然,你娘姨會覺得你沒教養。”金秀珠一聽,段五魁說得有道理,就不再執拗了。她說:“你也老早睡吧。”段五魁說:“我送你到你娘姨家,再去點房子。”段五魁將金秀珠送到她的娘姨家,在齊家寨找了一家客棧,點好了房。進了房間,他點著了菜油燈,把被子拉開在床上,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當他想到要下手的時候,心就向一塊兒縮,緊握住的雙手出了汗,他有點害怕了。當他在菜油燈的陰影里看見金大山看似很和善的面孔和那雙狡黠的眼睛時,他就咬牙切齒,渾身的每一根血管中充斥著豹子的膽——現在不下手,還等到何時?看你老頭子奸詐還是我段五魁手辣?你不仁,我就不義了。他斷然翻身而起,吹滅了燈,房間里漆黑——比他的心還黑。他看見金大山朝他笑,笑得胡子發抖——他抓住他的胡子向前一拽:“叫你笑,叫你笑!老東西!”段五魁向前一撲,拉開了門,走出了房間,掩上了門。
籠罩在稀薄的月光中的齊家寨黑魆魆的,神秘莫測,似乎在深思。廟會上的熱鬧已在段五魁的身后,一出齊家寨,段五魁一路小跑,奔向了鸚鴿街。廟會上隨風飄來的秦腔戲被他的腳步踩碎了。一條鄉村土路像被追趕著的一頭牛,很快地向后退去了,樹木投下的枝葉的陰影斑駁而濃烈地印在路面上。段五魁的步子越來越快,齊家寨被他甩在了遠處。他抄小路直奔鸚鴿街。
趕到鸚鴿街已是夜闌人靜,白天喧鬧的鸚鴿街死睡而去。段五魁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金順堂的后院,他像貓一樣輕捷靈活。他從自己住的房間里取來一把銅鎖,鎖住了金大山兩口臥室的雙扇門。他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桶菜籽油從金大山兩口的門縫里灌進去,點著了火。等熊熊烈火染紅了半邊天的時候,段五魁已走出了鸚鴿街。站在鸚鴿街外面,段五魁看見,火光像花一樣盛開,幾縷濃煙歪歪扭扭地向天空升騰。段五魁悄然看見,金大山齜牙咧嘴地又朝他笑,他的胡子顫抖著。叫你笑!你再笑!段五魁撲向前去抓他的胡子,金大山一閃,段五魁撲了個空,他腿一軟,跌坐在了路面上。段五魁朝自己的臉上扇了一把,搖了搖頭,斷然站起來,不再朝后看,他邁開了步子,向齊家寨趕。黎明時分,段五魁在客棧里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早上,段五魁沒有睡懶覺就起來了,他料定,鸚鴿街的人會找到齊家寨的。他走進金秀珠娘姨家的時候,金秀珠正在哭得死去活來。
不出段五魁所料——房子燒得沒余下一拃長的木頭——金大山和女人睡在南邊的廈房里,段五魁的房間在北邊,金秀珠的閨房在東邊的廳房里。鸚鴿街的人雖然心存疑惑——為什么只是金大山兩口的房子著了火?是失火,還是人為?但是,沒有人去解這個謎——誰也不會想到,段五魁會下這毒手。
段五魁和金秀珠安葬了金大山兩口。
段五魁順理成章地走進了金秀珠的閨房。冬天里,段五魁和金秀珠拜了天地,結為夫妻。
本來,段五魁要把金順堂的生意做下去的——他如愿以償了,既得到了美貌的金秀珠,又得到了金順堂。可是,到了第二年——宣統二年(1910年),鳳山、眉塢縣的農民起義,他們搗毀了兩個縣的所有官辦鹽店,連同私人開的店鋪也順便搶劫了。段五魁得到了農民開始在山外行動的消息以后,即刻關閉了金順堂,賣掉了所有皮貨。他從票局取出來金大山的所有積蓄,走出了鸚鴿街。鸚鴿街是去漢中的必經之路,農民一旦逃進山中,鸚鴿街的生意人在劫難逃。果然不出段五魁所料,他和金秀珠剛下山,躥進鸚鴿街的農民襲擊了所有生意人,鸚鴿街幾乎成了一片廢墟。
從山里出來,段五魁先是在齊家寨買了門面房,準備住下來,聽聽風聲,日后再做生意,可是,他在齊家寨只住了兩年,就搬到了古城村。在齊家寨,段五魁的糧食生意做賠了。他覺得,齊家寨是他制造血案的蓄謀之地,也是倒霉之地,在齊家寨,他心神不定,不可能有所作為;加之,他受了騙,齊家寨更是他的傷心之地。
段五魁在古城村安家落戶了。因為古城村外有一大片平坦的田地,他可以置辦。段五魁走進古城村一看,這是一個大村莊。村子有兩條街道,都是東西走向。街道的南一排和北一排大都是草房,草房的四周的墻是木板做擋板用黃土打的,木板的印痕清晰可辨;淺淺的印痕上掛著的灰塵仿佛給墻壁刻上了條紋狀的圖案。每家草房上苫的麥草顏色發黑,足足有二尺厚。草房從東向西排過去——凸出來凹進去并不整齊。一幢草房構成一家院落,家家都沒有院墻,也就沒有門樓。草房不只是灰頭土臉,而且寒酸,沒有個性。草房前,有些人家植一叢青竹,有些人家種幾株花兒或栽幾棵樹木,枯萎的村莊因此而顯出了幾分生機。在村子中間的草房與草房之間,有一座四合院子,院門上方是高大氣派的門樓。段五魁走進去一看,院子里的東西兩邊是廈房,南邊是木面樓房,北邊是廳房,青磚灰瓦,磚鋪院子。這種建筑格局,集合了渭河南岸人的建筑特點,顯示著財東家的氣派。院子的主人就是田方伯的父親。段五魁把自己想在古城村安家落戶的想法坦誠地說給了老人聽,老人很爽快地答應了幫助段五魁在古城村買地置房。
幾個月以后,段五魁在村子東頭買了地,蓋了房。段家就在這里扎下了根。
鑼村人舉行的儀式很簡單,只是由羅天龍和幾個老者祭拜了河神和土地爺。幾串鞭炮放過之后,羅天龍站在高處對莊稼人說:“父老兄弟們,我小的時候就聽我爹說,現在流水的地方都是咱們鑼村人的土地,渭河的水每年都向北邊趕,咱們鑼村每年都要失去幾百畝地,這些地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南岸的古城、街北、孫家塬去了。南岸的人吆著渭河向北岸趕,渭河給他們留下了幾百畝、幾千畝、幾萬畝的灘地。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多少年,咱們鑼村就得挪到北塬上去。這一次,我們要搶回我們的灘地,莊稼人,就是要為土地流汗流血,沒有土地,我們吃啥呀?沒有土地,我們有啥臉面去見先祖先宗?沒有土地,我們用啥養活兒女成人?我們不只是要奪回灘地,我們還要住到渭河南岸去!”
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應聲附和,他們都覺得,羅天龍說得很有道理,他們不是去搶灘,而是要回屬于自己的土地。欺負他們的不是渭河而是渭河南岸的人。幾十個“敢死隊”里的小伙子割破了手指頭,滴進了酒碗。羅天龍和他們一起喝了血酒。羅天龍撂了酒碗走到一個小伙子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天興,你的性子烈,我知道,可不要胡來,不要用谷杈先戳人家的心臟和腦袋,咱是為了地,不是為了多傷幾個人,更不是為了殺人。盡量向不要命處戳,把古城村人趕走就是了。”羅天興說:“我知道,先戳他們的尻蛋子和大腿。”羅天龍說:“天興說得對,大家都按他說的做。”有一個年輕人說:“用谷杈戳人家的蛋(卵子)行不行?”羅天龍笑了:“那也不行,你沒有蛋,你媳婦能答應嗎?”小伙子們一聽,哄然大笑了。
羅天龍剛走下土臺子,接生婆急顛顛地跑來了,她拽住羅天龍的衣袖,叫羅天龍回家去看看。接生婆說:“你婆娘肚子痛得厲害,恐怕快要生了。人生人,嚇死人,這是羅家的大事。你咋能不管?”羅天龍說:“不是我不管,這里離不開我。再說了,我站在她跟前,她的肚子照樣痛。你快回去,你不是說,叫我放心嗎?”接生婆說:“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樣,我不放心,才來叫你。”羅天龍說:“你看我能走開嗎?這事就交給你了。”接生婆一看,羅天龍是叫不回去的,她擰身走了,邊走邊說:“瘋了,這些人都瘋了。”聽慣了產婦慘痛的叫聲,聞慣了血腥之氣的接生婆一向是鎮定自若的,這一次,面對花蓮兒的煩躁不安和痛苦的掙扎,聽著她慘烈的叫聲,接生婆有點心虛,有點不安——她擔心,會出現她無法應對的局面。
羅天龍跟著接生婆向前走了幾步,眼看著接生婆淹沒在黎明前的霧靄中,他擰過身來,向回走。他對提鑼的那幾十號人說:“敲!”霎時間,幾十面銅鑼一齊敲起來了。清晨的光像鑼聲一樣越來越亮眼,越來越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