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娜三十二歲,是一個商場銷售員。
親戚實在看不下去她還單著,一直游說著給她介紹男朋友,說該男心腸特好特居家特疼人,說結婚過日子,尋思那些虛無縹緲不當吃不當喝的東西有啥意義。
安娜想了想前男友楊浦。他們分手一年了,她的心里好像還有根小刺,仔細摸一摸,還是會有點疼。
安娜就說見一見吧。
男人叫溫大偉,一個家政公司的小老板。
早春天氣,他穿了西裝,一進西餐廳就說太熱了,三下五除二就脫了外衣,里面穿著一件灰色汗衫,露出了虎虎生威的肌肉。
顯擺肌肉也就罷了,可汗衫上居然有兩個洞,一大一小,像金魚吐出的泡泡。
安娜想讓他穿上外衣,但又怕他感覺到她的嫌棄,忍住了。
他朝安娜呵呵一笑,霸氣地把車鑰匙扔在桌子上,咔嗒一聲巨響,驚得所有的侍應生都朝這邊看。
安娜之前也相過親,有些男人上來就扔車鑰匙,好像沒個上檔次的車鑰匙就無法證明他成功的人生。
安娜想起跟楊浦的戀愛,她真的奇怪男人的想法,她不知道是如今的社會造就了男人的想法,還是如今的女人刺激了男人的想法。女人真正想要的,難道不是愛嗎?
而此時此刻,溫大偉的車鑰匙上沒有BMW,也沒有四個圈,更沒有三叉星。安娜想,最不濟也應該有三個V啊,不然豈不失去了他對于這個“扔”的動作拗了半天造型的意義?
可是,啥標志都沒有。
牛排上來了,他們開始聊天。
“你的英文名很洋氣。”
“我姓安名娜,這不是英文名好不好。”安娜噘嘴。
“哦,”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還是吃不慣西餐,沒大米飯好吃。”
于是他叫來服務員,要了一碗米飯,他把牛排切成小塊,醬汁淋上去,和米飯攪拌在一起,用勺子大快朵頤。
安娜也不喜歡牛排,介紹人約在這里只不過想著情調好。
她看著他盤子里的牛排飯:“好吃嗎?”
“好吃啊。”他說著便端起盤子,把沒吃過的那一半扒拉給她。
安娜嘗了嘗,還不錯。她看著他,長相中等,是個老實人,看起來無害。但她不允許自己因為年齡就饑不擇食,他汗衫上的兩個洞,讓她害怕在未來陷入一種將就的生活。
于是她決定撤。
2
既然要撤,就搶著買單,別欠人家人情。
可溫大偉不讓,從外衣里拿出錢包跟她搶,兩個人像斗士一樣,手臂攔著手臂,身體挨著身體。
“我來我來。”
“不行,我來。”
“怎么能要你來?我是男人。”
“誰規定男人就必須埋單?你歧視女人。”
“哪能啊,我喜歡女人,我怎么會歧視?”
“你喜歡女人?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歡?”
“啊,不不,我是說我不討厭女人。”
“那你討厭男人?”
“沒有啊,我……不是……不討厭啊。”
溫大偉汗都快出來了,安娜笑得彎了腰,收錢的侍應生已經打起了哈欠。
最終安娜放棄了,溫大偉埋了單。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說:“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安娜答應了。她突然覺得這人很有趣。
兩人去了地下停車場。
七拐八繞,停車場太大,居然迷了路。
安娜腳都走痛了,A字短裙,還穿了十厘米的高跟鞋。溫大偉一路都在說抱歉。
終于找到車了,難怪安娜沒見過那種車鑰匙,原來是一輛舊舊的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面包車。
溫大偉熱情地請她坐進副駕駛室,安娜一路上實在憋不住笑。如今開個面包車都能扔車鑰匙扔得這么霸氣的,恐怕也沒誰了。至少他不裝,實誠,挺難得。
好不容易生出了一點好感,可車子在路上突然出了問題。
面包車屁股后的那扇車門居然咣當一下垮下了半邊來,溫大偉突然急剎車。
那天安娜經歷了人生中很多個第一次:第一次坐面包車副駕駛,第一次穿著短裙高跟鞋在大街上用雙手死命撐住一扇車門,肱三頭肌都鼓了出來。一個叫溫大偉的男人在旁邊滿頭大汗地維修。
春風很大,安娜覺得這個世界吊詭得讓人匪夷所思。
3
就這樣有了來往。
安娜想撤,沒撤成功。
溫大偉對安娜的一切都感興趣,對她的一切都很關心。他甚至派了他公司的金牌家政員,定期來幫安娜打掃衛生。有時排不過來,他還親自上陣。
他干起活來仔細又勤快,他跟她說他的創業史,從一個人背著包敲開一扇又一扇門開始,從清潔油煙機打掃廚房開始。他在這個城市一步一步地扎根,艱苦奮斗、勤勞致富獲得踏實的生活。
“這些年沒敢交女朋友呢,很久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沒想到我接了她父母家的家政服務,她爹媽知道了我的職業,當場就要我們分手。”
他們坐在街邊吃烤串的時候,他對她說。
“我把每一個家打掃得煥然一新,我不偷不搶不茍且不應付,為什么要被歧視?為什么得不到尊重呢?我想不通。”
安娜說:“這個世界都喜歡光鮮亮麗的一面。我爸原來是一個環衛工人,我小學時寫作文寫我爸,說長大了要和我爸一樣當一名環衛工,把城市打掃得干干凈凈,結果被全班同學嘲笑。我回家哭,說為什么爸爸要當環衛工,我爸苦笑著不說話,后來換了工作。”
溫大偉拍拍她的肩膀,舉起啤酒說:“并不一定是體面的工作才能帶來人性的高貴啊。來來來,干杯干杯!”
他們在煙火熏然的夜色里碰杯,春日將逝,晚風已經有了熱度。小街上依舊熱鬧,有情侶在互相喂對方吃烤脆腸,你一口我一口。溫大偉轉過頭對安娜說:“你還愿意跟我繼續互相了解下去嗎?”
“嗯,如果你面包車門不再無緣無故掉下來,可以試試看。”
“不會啦不會啦。”溫大偉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他又霸氣地喊,“老板,來五串烤脆腸!哦,不,三串就夠了。”
4
溫和的戀愛在那個夏天徐徐展開。
安娜下了班就會被一輛面包車接走,她的同事總是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安娜你能有點追求嗎?就算上不了寶馬奔馳,咱們也上點別克本田行不?”
“面包車怎么了?搬個家都不用叫搬家公司,在淘寶上買個大件還可以省二次運費。”安娜嬉笑著不以為然。
話雖如此,可當楊浦看到她從面包車下來,露出驚愕的表情時,安娜的心還是被他的眼神傷到了。
溫大偉居然不識趣地跳下車,把他煮好的玉米棒塞到她懷里。
“下班我來接你哈。”他笑著拍拍她的肩,嗖嗖地開著那輛破面包走了。
楊浦說:“你的新男友?”
“不是。”安娜的聲音像蚊子一樣細,她不知道為什么不敢在他面前承認,怕引起楊浦的同情或者嘲笑嗎?可是她和溫大偉確實還沒有正式確立關系,只不過是在互相了解的階段。她在心底安慰自己。
“我就說嘛,你的眼光啥時候變這么差了,就算我倆真的分手了,你也不至于作踐自己。”楊浦笑。
“你來干嗎?我倆本來就分手了!”
安娜氣咻咻地朝商場走。她的心開始隱隱作痛,他們談了三年的戀愛,去年他們都快談婚論嫁了,可是楊浦的母親說,如果她沒有一個體面的工作,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她是要反對到底的。
楊浦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一個渾身浸染了腐朽氣息的小公務員嗎?成天趾高氣揚地把眼睛放在腦門上。他上班才兩年,就學會在安娜面前打官腔,說她再在商場干下去,永遠只能成為販夫走卒和引車賣漿者。
他嘴里一套一套的成語讓安娜反感,她說:“我就喜歡在商場工作,我靠勞動賺錢,我他媽丟你人了嗎?”
楊浦露出心痛的表情:“我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了!你怎么這么自暴自棄?”
自暴自棄?!安娜哈哈大笑。他追她的時候就知道她的職業,他天天在商場門口守株待兔,那時候他怎么不嫌丟人?
分手那天,他們剛好參加完朋友的婚禮,各色賓客魚貫而出,安娜站在人群里眼淚婆娑,她說:“楊浦,我這販夫走卒配不上你家朱門大戶,你不要再來找我!”
楊浦灰著臉沒有說話,酒店門口有婚禮的擺花,人群一過就被摘了個精光,白玫瑰的花瓣落在地上被踩得稀爛,像他們灰頭土臉的愛情。
可現在,楊浦又來了,他追上她:“安娜,我還是忘不了你。”
安娜停了腳步,懷里的玉米棒熱烘烘地釋放著微溫。
5
溫大偉并不知道外敵入侵面臨著威脅,他依舊樂呵呵地上班,樂呵呵地對安娜好。
但他真的很摳門,除了在吃上大方些,其他地方都無比節儉。安娜買了一件純棉汗衫送他,他一直舍不得穿。
安娜想去看電影,他說好啊,晚上他把她帶到家里,打開電腦說:“看吧看吧,我下了十部經典影片,你隨便挑。”
他們去公園玩,他為了省門票,帶著安娜從長滿了蒼耳子的隱蔽小路躥進去,兩人身上全粘滿了蒼耳子的刺,站在公園的湖邊互相摘了很久才弄干凈。
溫大偉實誠到連掩飾和借口都不會,面包車的后門他一直沒有換,只是找人焊了一下,每次開起來門就會咣咣地響,安娜聽得提心吊膽。
而與此同時,楊浦經常來約她吃飯,也經常打電話過來,他的語氣沒有了跋扈,總是和軟地討饒,還有那三年所有的甜蜜,他都在悠長地進行回憶。
有一天楊浦興奮地打電話給她:“安娜,我媽終于妥協了!她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了!明天我去接你,一起來我家。她連她的玉鐲都找出來了,說要給兒媳婦呢。太好了,我們可以結婚了!”
彼時溫大偉正在給安娜的浴缸做消毒,安娜走到門外,不知道該說什么。楊浦說:“明天我來接你下班,穿漂亮一點!”他沒等她回答,就摁了電話。
安娜回到衛生間,浴缸已經被擦得雪白,溫大偉正在洗抹布,額頭上有汗水滴下來,那些汗水像滴在她心里,讓她心亂如麻。
她送溫大偉出門,他隨手從衣架上拿了她的外衣給她披上:“秋涼了,注意保暖。”他誠懇地笑,走在小區里,他握住她的手。
安娜問:“你喜歡我什么?”
“不知道,就是喜歡你。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不管你家庭是什么樣的,也不管你每個月收入多少,就是喜歡。”
安娜怔了怔,風刮過來,把黑色的云層吹開了,月亮跑出來。
6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楊浦到商場接安娜。
她披散著長頭發,穿著破洞牛仔褲,手腕上戴滿五顏六色的手串,胳膊上還文了一朵玫瑰花。她的臉上化了濃妝,嘴唇涂得血紅。
楊浦果然說:“你干嗎呢?弄成這樣?”
“我就是這樣的啊。”
“今天見我媽,你能好好打扮一下,不要這么庸俗嗎?”
“更庸俗的事你還沒見過!”
她走到門外,溫大偉坐在面包車上朝她招手。
她讓他下來,站在楊浦面前,她問溫大偉:“你愛我嗎?”
“愛。”
“我打扮成這樣你也愛?”
“你怎么弄都好看,為什么不愛?”
安娜轉頭對楊浦說:“對不起,你媽的玉鐲我承受不起,我就是一個庸俗的女人,我就喜歡庸俗的人生和庸俗的男人,還有這輛庸俗的面包車。看到沒,車門都快爛了,我還是喜歡坐在里面,因為里面有尊重和愛。”
楊浦的眼睛快冒出火來,他氣咻咻地走了,邊走邊咬牙切齒地說:“要不是我找的女朋友跟我媽屬相不合,我才不會回來找你,你別不識抬舉!”
溫大偉傻傻地看著安娜,眼里露出心疼和欣喜。安娜哈哈大笑,笑夠了,她說:“你如果當著商場門口這么多人跟我說三個字,我就做你女朋友。”
溫大偉捂著嘴笑:“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說了?”
“說吧,要大聲一點,讓所有人都聽見!”
“三個字!三個字!三個字!”
溫大偉使出吃奶的力氣說了三遍,喊得震天響,商場門口熙來攘往的人被驚住了,停下腳步朝他們看。
安娜窘得想鉆地洞,她急忙跳進面包車:“快走快走,丟不起這人了。”
溫大偉把面包車開得賊快,車門咣當咣當響得歡,他突然說:“安娜,你說買寶馬X1好,還是X2好?”
“啊,你要買新車?”
“這些年省吃儉用存了好多錢,就是想著買輛好車每天接我女朋友啊,所以一直不想換車門,費那錢干嗎。”
“哈哈哈,X你個頭啊!寶馬就沒有X2好吧!只有X3!”
“行,那就X3唄。有沒有X8,或者X9?8和9比較吉利。”
“溫大偉,你個白癡!X8、X9你自己去生產吧,我懶得跟你說!”
安娜扯他的耳朵,她張著血盆大嘴笑得咯咯的,手上的手串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面包車駛過迎新路,暮色里的路燈被點亮了,像箭一樣射出橘黃的光暈,一直延伸至幸福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