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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當年的媳婦熬成婆
1
凌晨五點你就睡不著了。
五十五歲,對你來說,這是一個有些荒蕪的年紀。規(guī)律的睡眠和健康的飲食是生活的必須要求,喧鬧和富有刺激感的生活早就離你遠去。
在家文歡喜的請求下,你一大早去了菜市。一個磨得很舊的竹籃子,是你每天買菜的好幫手。
買了家文喜歡吃的蒜薹和牛肉,還有你喜歡的青菜和蘿卜。逛到家禽市場的時候,想起家文說,他女朋友喜歡喝雞湯,你又挑了一只瘦瘦的土雞,深褐色的爪子被看不出顏色的細繩子捆起來,斤兩正合適。小販克扣了二兩秤,你看穿了,讓他多找補了五塊錢。
回來時家文正要出門上班,他摟住你的脖子在你臉上親了一口,撒著嬌說:“謝謝老媽!”
你戳了他的腦門:“都有女朋友了,以后還要老媽嗎?”
“要啊,誰舍得不要?”他頑皮地笑,面孔跟小時候并無二致。
富有活力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你放下菜,把雞拎到衛(wèi)生間,拿出鋒利的刀,開始宰雞拔毛。
它的喉嚨很快被割破,被捆住的翅膀和腳死命撲騰掙扎了幾下,血醒目地濺了出來,但這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它很快就會失去知覺,變成美味。
雞湯熬了起來,去除了湯面的浮沫后,你把火轉(zhuǎn)到最小。身體已經(jīng)有些乏了。
2
暮色將近的時候,你從窗口看到了家文和他女朋友。
女孩子真年輕啊,純白的上衣、翠綠色的裙子,細長的腿像新鮮的藕。
家文的手里拎著三四盒廣告打得很頻繁的保健品,快到樓下的時候,他遞到了她手里。他們相視而笑,看起來情投意合。
你開始點火炒菜,作料和食材早已備好,按部就班地放進油鍋里,美味和油煙一起溢出來。
門響了,他們走進來,一聲“阿姨”一聲“媽”,喊得你全身酥麻。你跟他們打了聲招呼,又躥進廚房揮動鍋鏟。
“阿姨,我來幫你吧。”小荷滿臉笑意地走進廚房里。你說:“不用不用,馬上就好了。”
“呀,是西芹炒牛肉,我特喜歡。”她討好地笑,紅潤的皮膚閃耀著年輕的光澤。
她看了看又說:“阿姨,西芹多炒一下,不然不好嚼。”
“好啊。”你笑著回她,心想,畢竟年輕,懂什么呀,會做飯嗎?炒菜火候最關(guān)鍵,火候掌握得好,菜色才會漂亮。
家文擺好碗筷,菜肴一一上桌。三人坐下來,家文拿了湯勺給小荷盛雞湯,小心翼翼地撇去了黃色的油光。小荷嬌嗔地接過碗,喝得呼呼響。
“真好喝!”她贊嘆。
“那當然,咱媽的手藝。”
家文拍馬屁,順便用了一個“咱”字,對小荷說不出地寵愛。
你心里微微發(fā)酸,然后詢問了小荷的工作和家庭情況。
她一一回答,眼神與家文悄悄對視。你坐在他們中間,看著二十七歲英俊儒雅的家文,突然覺得他像一只飛向高空的鳥,離你越來越遠。
飯畢,兩人搶著洗碗。
愛情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啊,家文上一次洗碗是什么時候?你想了想,那得追溯到高中了。自從他爸在他上高中時去世以后,只有你們兩個相依為命。你愛家文,什么都舍不得讓他干,你覺得學業(yè)、事業(yè)、榮耀與成功,才是一個男人應該追求的。
說是洗碗,只不過多一個機會打鬧罷了。滿池的泡沫,兩雙皮膚年輕的手,小廚房里傳來了嬉笑嗔罵,你偷偷張望,家文正把洗潔精泡沫抹到小荷的臉上。
嘆了一口氣,你走進臥室里,往窗外望去,滿城霓虹和燈火,你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孤獨。
3
半年后,家文和小荷商量著要結(jié)婚。
這些年你也攢了一些積蓄,足夠支付一套房子的首期和裝修。家文很孝順,上班以后工資卡交給了你。
可你不想把這筆錢拿出來,那將意味著家文會離你而去。
于是你把你住的大臥室重新布置了一番,買了新床和新衣柜。你搬到了小臥室,把工資卡還給家文,你說:“媽媽真無能。”
家文笑:“媽,你已經(jīng)很厲害啦,老爸走后你一個人把我撫養(yǎng)長大。再說了,跟你住挺好的,每天回家就能吃現(xiàn)成的。”
你放下心來,你想你雖然老了,但還是有存在的價值。
婚禮熱火朝天地舉行完。小荷的父母很樸實,房子和彩禮并未計較太多。他們不是本地人,遠在海濱小城,臨走時淚眼汪汪地把女兒托付給了家文,也托付給了你。
“小荷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盡管罵,你就把她當親生閨女,別見外啊。”小荷的母親說。
你笑笑:“親家母啊,你放心吧,小荷這么招人喜歡,誰舍得罵?如果家文敢對她不好,我會罵家文的。”
一家三口的新生活就此開始了。
每天起床你不能再肆無忌憚地闖進家文的房間。你起得很早,怕影響他們的睡眠,在屋子里更加躡手躡腳,看早間新聞時也把電視音量調(diào)到了最小。
小荷昨晚說想吃牛奶、煎蛋,你熱了牛奶,小火煎著雞蛋,看著升騰的熱氣,你有些不適應這樣有束縛感的生活,但沒有什么比和家文在一起更重要了。
可時間飛速流逝,你覺得小荷的存在漸漸讓你透不過氣來。
她像一個客人,講話客客氣氣的,吃飯客客氣氣的,見面也總是客客氣氣的,像戴著一個冰冷的面具。
她經(jīng)常買衣服給你,色調(diào)總是暗淡,款式太過新潮,你收下了,卻從來不穿。
那天你夾了一塊回鍋肉給她,她笑著說謝謝媽,可轉(zhuǎn)眼,就偷偷放進了家文的碗里。
吃完飯她還是搶著洗碗,你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總覺得她洗得不干凈。你看到家文走了進去,她跟家文小聲說話,之后家文接著洗碗,她躲進了臥室里。
后來你才知道,原來她來了例假。你想這怎么能當成自己的親閨女呢?親閨女要什么不要什么,都會一五一十地跟親媽說啊。
你們中間有一條巨大的河,家文與小荷親密無間地站在對岸。你站在這邊,眺望、招手,卻總是等不到一艘渡河的船。
每個晚上都很乏味,你一個人窩在沙發(fā)里,電視讓人昏昏欲睡。小兩口在臥室里嘰嘰喳喳,房門關(guān)得很嚴,但阻隔不了他們刺耳的笑聲。
4
第二年,小荷懷孕了。
你欣喜若狂。
從此有一個新的生命來陪伴你,你將不再寂寞。
你每天變著花樣做營養(yǎng)豐富的飯菜,可她還是吃得很少,跟孕前一樣,像小貓吃食一般。你擔心孩子的營養(yǎng)不夠,你總是夾很多菜給她,可她表面上應著,趁你不注意倒進了垃圾桶。
那天你出門的時候,小荷的母親來了,大包小包帶了很多海產(chǎn)品。她貓進廚房煎炒烹炸,一股濃烈的腥味灌滿了整個屋子。
你回來的時候小荷吃得正歡,添了一碗又一碗飯,你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她的胃小,而是她不喜歡你做的菜。
你覺得很傷心,躲進臥室沉默了很久。
你聽見家文的丈母娘在客廳里笑得很粗獷,她說:“包被和孩子的尿布我都準備好啦,小毛衣打了好幾件,擦紅屁屁的紫草油也泡好了。一想起要當外婆,我太開心了,以后總算有事做啦,你不知道我一天多無聊。”
小荷開心地說:“嗯呀,媽,我坐月子就得辛苦你了。寶寶生出來我可不想喂奶。家文,我們給寶寶喝奶粉好不好?”
你聽見腦殘的家文回答:“好啊,不想喂就別喂,女人生孩子本來就辛苦。”
你心里堵得慌,霍地站起來,卻沒法走出去。
丈母娘走后,家文考慮著把書房改成另一間臥室,你質(zhì)問家文:“你媽是手殘還是腳殘?能把你帶這么大,就不能帶你的孩子?”
家文愣了愣說:“媽,多一個人照顧孩子,為你減輕負擔,這不是挺好嗎?”
“有什么好的?我的孫子我自己能帶!你們就是嫌棄我!”你覺得委屈,家里多了另一個女人,已經(jīng)很不自在了,如果再來一個,你會瘋的。
你終于忍不住,眼淚流出來。
那一周你沒做家務沒做飯,最終他們妥協(xié)了。你看見小荷哭過的紅眼圈,心想,年輕人啊,真是什么都不懂,能有婆婆幫著帶孩子,這是幾輩子才燒來的高香。
5
孫子暖暖半歲的時候,你越發(fā)覺得自己老了,抱上他不過十多分鐘,就累得直喘氣。
自從暖暖降生,你跟小荷之間的爭執(zhí)就多得像蜂巢上的眼,數(shù)不清了。
你覺得女人怎能這樣?當一個女人成為母親,不是應該為了孩子義無反顧嗎?還談什么獨立,談什么自我?小荷為了身材,為了保養(yǎng)早早斷了奶水,一罐又一罐的奶粉往家里搬,死貴的價格,在你眼里,那些仿若豬飼料。
一斷了奶,她急不可待地約上朋友吃辛辣的火鍋,逛街買新衣服,嚷嚷著要減肥,說從懷孕之后就沒好好生活過了。
你無法理解她,就像她無法理解你。
家文不再像很久以前那樣,依偎在你身旁,抱著你撒嬌逗笑,他越來越焦慮,像一只被關(guān)住的老鼠。
你和小荷吵得面紅耳赤,之后小荷和家文也吵得面紅耳赤。相吵無好言,一次次口舌之戰(zhàn)后,硝煙總會彌漫好幾天。而家文終于在你和小荷之間選擇了小荷,他耷拉著頭對你說:“媽,我想搬出去住。買不了房子,我們租。”
事已至此,你不得不放手。
你看著那個可愛的暖暖,心如刀絞。
他們搬走了。屋子冷清下來,如果不開電視,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你覺得作為一個女人你怎會如此失敗呢?你總在與人爭,年輕時與其他女人爭搶老公,年老時與其他女人爭奪兒子,還要跟其他女人爭帶孫子。
其實你根本不想這樣,但不爭不搶,只能像被宰的雞,任人割喉。你更不想成為那樣。
你在暮色里披了外衣,看著桌上快涼的兩盤菜,心也涼透了。你想不明白一個女人生兒育女,到底是為了什么。
6
僵持了一段時間,你還是忍不住,隔三岔五跑過去看暖暖。
家文的丈母娘來幫他們帶孩子,見了你一臉訕訕的表情,你想當初不讓她來帶孩子,肯定記恨了吧?小荷也肯定在她面前沒少說你的是非。可他們再怎么著,你也是暖暖的奶奶,誰也不能改變!
暖暖長得很快,幾天不見就變了個樣。你抱著他,心都快暖化了。
那天家文留你吃飯,你本來不想留下的,但又想和暖暖多待一會兒。你坐在飯桌上,品嘗著丈母娘咸腥的手藝,覺得真是難以下咽。
小荷夾了菜給你,說:“多吃點,媽。”
丈母娘也夾給你:“親家母,來來,多吃點。”
她們面露討好之色,你心里微澀,那些吵過的架仿佛還在昨天,你想如果不是為了家文,誰又能向誰低頭呢?
你磨磨蹭蹭地吃飯,趁大家不注意,把吃不完的倒進了垃圾桶,你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小荷。
你離開的時候走得很緩慢,下了樓你又折回去,聽見了簡陋的出租屋里傳出和睦的笑聲,伴隨著暖暖的牙牙學語。
你站在門外,聽見丈母娘說:“家文啊,你媽一個人也不容易,有空帶著小荷和暖暖多回去陪陪她。”
小荷說:“媽,還用你說啊,這周末我們就去。其實也沒啥矛盾,不就是生活習慣和思想觀念的問題?對吧,家文?”
家文說:“老婆說得對極了。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哪,暖暖,周末帶你去看奶奶咯。跟我學,奶——奶——”
哈哈哈,又是一陣歡笑。你悄悄下樓,臉像火燒一樣,發(fā)了燙。
7
周末你拎著菜籃子出了門。
你特意買了一斤扇貝,以前你覺得腥,從來不吃,現(xiàn)在你想小荷會喜歡的。
拎著大家愛吃的菜,你喜氣洋洋地走在路上,想著他們要回來,頓覺容光煥發(fā)。
到家了,把菜擱在地上,你氣喘吁吁,忽然想起小荷跟家文說過交林路那家老字號的辣螃蟹,經(jīng)常說得眉飛色舞口水直流,你便出門去買。
擠上公交車七拐八繞到了地方,那個店果然很擠,一份一份等著現(xiàn)炒。你排在人群里,緩慢地向前挪動。
以前你總覺得螃蟹有啥可吃的,一進嘴全是殼,現(xiàn)在你看到這么多人排隊,你想每個人都有喜歡一種食物的堅不可摧的理由吧。
有兩個年輕女孩子排在你前面,一邊玩手機一邊聊天。
黃衣女孩說:“劉安昨天向我求婚啦。”
紅衣女孩說:“恭喜啊,你答應了嗎?”
“嘁,答應什么?為什么要答應?”
“他不是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的?”
“愛有個屁用,房子都沒有,結(jié)了婚我就得住他家里,我可不想跟他媽住,一天沒事瞎叨叨。”
“也是。婚姻還是想清楚的好。”
“你也是哦!記住了,沒房的男人不能嫁!你媽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得如花似玉的,可不是為了送進虎口任人宰割。”
“哈,就你精明!”
兩人嘀嘀咕咕地笑,你站在那里,身體突然僵作一團。
你買了一桶辣螃蟹回來,一路上你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想。公交車的玻璃窗上,映出了你的影像,盡管模糊,還是能看到深深的皺紋。
你想你也曾如花似玉啊,你也曾是你母親手里最珍視的一塊寶,你也曾厭惡婚姻,你也曾與家文的奶奶日夜爭吵,到頭來,卻還是學不會將心比心啊。
到家的時候門是開著的,你推門進去,一家三口已經(jīng)站在了廚房里。
扇貝已經(jīng)蒸上了鍋,小荷正在清洗你買來的蔬菜,家文抱著暖暖站在旁邊和她聊天,太陽順著窗子爬到他們身上,像刷上了一層溫暖的蜜糖。你的眼睛突然有些濕,你慌忙擦掉了。
你高高興興地把小荷推出廚房,你說:“交給我就好,你們等著吃就行。”
煎炒水煮,你熟練地掌鍋顛勺,各色美味都在手中,頃刻間鮮香撲鼻。
佳肴上桌,辣螃蟹打開來,還在冒著熱氣,一切都剛剛好。你看到了家文和小荷眼里的驚喜與感激,你想還是給孩子們錦上添花吧。
于是你進屋把那張銀行卡找了出來,你遞給小荷說:“現(xiàn)在不像我們那個時代啦,以前委屈你了,以后媽會尊重你們的意見,只要你們和和美美的,經(jīng)常回來吃飯就行!拿著,這是媽的一點心意,你們?nèi)ジ秱€首期買套房子吧。”
你看到小兩口的臉,又像在笑又像在哭。暖暖坐在小餐椅里,望著桌上的食物不停地喊:“吃——吃——”
你顧不上研究他們了,都晚年了,還是多為自己想一想。忙活了一上午,肚子早餓了,你夾起一塊螃蟹,打算好好品一品,這到底有啥好吃的?值得排那么長的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