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吳曠家的故事要從明代天啟年間說起。那時,他的父親、太學生吳一初正在京都一帶游歷,與河北固安縣令王九鼎成了肝膽相照的好朋友。不料,天下大勢驟變,李自成的部隊眼看就要兵臨城下。王九鼎急急找到吳一初,讓他趕快逃命,吳一初卻堅定地回答:“安而相依,危而去之,非義也!”城破之日,這對生死相依的朋友同時葬身血火之中。
不幸的消息傳到千里之外的徽州歙縣,吳家上上下下哭作一團。吳一初的妻子方氏剛剛二十九歲,婆婆、母親都已年過八十,膝下還有一個九歲的兒子吳曠。此時此刻,對于方氏來說,生比死難。死了,一了百了,還能博一個烈婦的美名;活著,苦難的日子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熬出頭。但方氏最終還是決定活下去,不為別的,只為要向兩位老母親盡孝,更為吳氏血脈的傳承。
可是,活下來的艱難還是遠遠超出了一個年輕女人的預料。沒多久,吳氏家族中一個卑鄙陰毒的家伙,為了奪取孤兒寡母的財產,強令方氏將兒子交給他撫養。方氏不從,義正辭嚴地告訴他:“我不死,就是為了撫養我的兒子,為什么要交給別人?”那窮兇極惡的親戚講不出道理,竟然強力逼上門來,要劫走孩子。一邊是窮兇極惡的強人,一邊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母親和弱小的兒子,方氏臨危不亂。她藏好兒子,一個人挺身站到門口,大聲呼叫:“我與兒子同生共死!”那氣勢,竟然嚇退了搶劫者。
兒子保住了,可家里的財產還是漸漸被侵吞。面對四壁空空的家,出身名門、從來衣食無憂的方氏淡然一笑:“只要能成全我的兒子,窮有什么可怕?”轉過身去,她就開始了以洗滌、縫紉養家的日子。時間長了,曾經玉指纖纖的兩手不僅粗糙,而且已經無法伸直。但她依然堅強地支撐著,沒有嘆息,沒有眼淚。只有在婆婆病重,難以咽下最后一口氣時,她才放聲大哭,并向婆婆發誓:“等到吳曠成人,我一定好好安葬您老人家!”
就這樣,在年復一年的苦苦支撐中,母親去了,兒子大了。年年歲歲,方氏將吳門儒雅、俠義的家風一點點灌輸到兒子心中。身處明清鼎革之際,吳曠雖然一生貧困,一生未能入仕,但他詩才勃發,心地善良,風骨傲然。在一首題為《由小心坡登蓮花峰》的詩作中,吳曠慨然高歌:“嵯峨一線望中分,削出芙蓉迥不群。萬里忽開江海色,千峰歷盡古今云?!贝酥杏邢胂?,有寫實,是寫景,更是寫自身。由于全詩氣度遠大,境界奇特,被載入《黃山志》,一直流傳至今。
可惜的是,天有不測風云,吳曠年僅四十八歲就因病告別了這個世界,為年邁的母親留下四個孫子。歷盡人間坎坷的方氏又一次擦干眼淚,挺起腰板,與兒媳一起,盡心盡力撫養孫輩長大,并將吳氏前輩俠義、好學的故事一一講給他們聽,督促他們勤學向上。十幾年后,孫子們漸漸長大,一個個英姿勃發,都成了有才華、有擔當的好男兒。尤其是長孫吳苑,他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考上進士,官至主管國家教育大計的國子監祭酒,一生如祖父、父親一樣,為人坦率剛毅,正直無私。在位期間,吳苑不僅剔除舊弊,振起士風,為中國教育事業的發展做出極大的貢獻,而且鉆研學問,深有所得,成為程朱之后徽州理學的復興者。為了家鄉的繁盛,他還組織力量重新修繕了漁梁壩,并立志重修紫陽書院。
又是二十多年過去,康熙四十二年(1703),吳苑之子、方氏的重孫吳瞻淇得中進士,任翰林院庶吉士。他與哥哥吳瞻泰一起,遵照父親的囑咐,修繕了紫陽書院,并合力補撰《紫陽書院志》十八卷。
此時,曾祖母方氏已經作古,但她對兒孫的付出與期待,依然深深鐫刻在子孫后輩的心上。
文獻資料:
[清]黃宗羲《吳節母墓志銘》
節母方氏,歙人。夫吳一初,少義俠。天啟時,肄業太學,數年不歸。與知固安縣某善。會有警,某勸之去。一初曰:“平時與公依,今有急,去之不義。”卒不去。城破,死焉。節母年二十九,聞之號哭累日夜,將死之。子曠,方九歲,而姑唐氏、母許氏皆年八十余,抱其子,泣謂節母曰:“若死誠善,顧吳氏無期功親。我兩嫗旦暮人,孤安所托?若死,孤必死。孤死,爾夫斬然絕矣。死與撫孤孰重?”節母爽然,收淚謝曰:“二母言是。”遂不死。
節母讀書識大義,為人機敏,強力多才能。族有黠兒,利其有,強節母托孤于己,母笑曰:“我不死,為孤也,胡復托孤于爾為?”黠兒欲劫孤去,母匿孤他所,誓以死。黠兒計沮,然稍稍蠶食之,由是家日貧。未幾,姑疾革,謂之曰:“我死不瞑。”節母泣問故。姑曰:“祥車入山,執紼者誰氏子乎,而能不悲?”節母泣曰:“待孤能執紼,然后葬姑,姑無憾?!惫米?,殯于家七年。子曠成人,始成禮,哭踴盡哀以葬。
初,曠之幼也,母教之嚴。及長,游膠庠有聲,善詩文,工書,為人慷慨有父風。尚氣,好急人之難。國變,數危困,徙居梅莊。子四:苑、蔚、荃、菘,皆負才。年四十七卒。苑登丙午賢書?!私灾^苑善承母志,不以世俗之榮榮母也?!改昶呤形褰K。苑壬戌成進士,官翰林院檢討。
[清]康熙刻本《黃山志》
吳曠《由小心坡登蓮花峰》:“嵯峨一線望中分,削出芙蓉迥不群。萬里忽開江海色,千峰歷盡古今云?!?
《民國歙縣志·人物·文苑》
吳苑字楞香,莘墟人。由翰林歷官國子監祭酒,振興文教,嚴絕苞苴,整理歷代進士題名碑,尋獲舊碑重建。每疏陳國學所宜行,皆如所請。在官日常寓書紫陽集講之儒,深究太極、西銘、河洛之理;迨奉假省親,入院釋菜,更相詰難。著書十余種,綜名之曰《北黟山人集》。
[清]西林鄂爾泰《紫陽書院志序》
(麟潭)先生居新安也,去紫陽之山甚近,每談及紫陽書院中事,上自紫陽所以肇基之故,下逮數百年來院中建置沿革、興廢盛衰之由,并其間人物、言語、行事、講論、著述之數,無不言之娓娓。……余同年友漪堂者,麟潭先生仲子也……一日出《紫陽書院志》以示余,曰:“紫陽書院者,余先大司成嘗請先帝御書以顏其堂者也,余與伯兄東巖承遺命修葺之。舊有《院志》十卷,余兄弟增訂為十八卷,并《紫陽書院四書講義》五卷,藏之篋,衍有日矣,必待其人而序之,以不朽斯編也。愿錫一言以弁于首?!保ň幷甙矗瑚胩?,吳苑晚年號;漪堂,吳苑次子吳瞻淇字;東巖,吳苑長子吳瞻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