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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十三連
  • 谷奚若
  • 10069字
  • 2020-02-19 18:45:33

01

我靠著大槐樹慢慢坐下,十多年了,當初細小的樹枝長成了粗壯樹干。靠著它仿佛靠在伍衛國寬廣的身軀上,哦,那雄壯的青春!閉上雙眼仿佛他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的好同志,好戰友,好兄弟。

夏日的炎熱叫凡是會張嘴喘氣的活物都心煩意亂。熱浪一陣接著一陣撲面而來,呼啦啦像急火火的漢子,刮到大槐樹下卻搖身一變成了成了溫柔美麗的姑娘,多了幾分涼意。我還有得樹蔭可乘涼,門前的衛兵渾身早已濕透如水洗。豆大的汗珠順著兩臉頰止不住唰唰地流,在下頜處交織滴在胸前。在毒辣刺眼的太陽下站久了,我猜他兩眼睛看東西會發黑發花。沒人監督他,但他還是筆挺挺地站著。頭正頸直兩腿緊繃不敢亂動。這是一個一年兵,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模樣上還未褪去稚嫩,長得白白嫩嫩。不過我相信他的皮膚吸收過一個夏天的紫外線后會像個漢子一樣黑黝黝的。我站起身來,打算跟他聊聊。

“熱嗎?”我靠近他,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問他。

“班長。”他快速掃了我一眼,又迅速擺正眼神:“不熱。”

我為他的認真勁兒笑了:“做人得誠實。”

“真不熱!”他說“風吹過以后渾身就涼快了。”他指的是他身上排的汗蒸發帶給他的感受。

“班長,你不午睡?”他問。

我搖搖頭:“熱得睡不下。”

“我在南方的家里時喜歡沖涼水澡。睡前沖個澡,舒舒服服。你可以試試。”

我點點頭,用手指了指樓門里面,示意他進去說話。他看著我,遲疑著不肯動。我知道他顧慮什么。

“沒有事。你就站在門口,離崗桌才兩步遠。那兒有陰涼,樓梯下的窗子開著對流通風。我在你旁邊,誰來查哨我就說跟你談心。”我說著,一面向樓里走。

他回過頭擺擺手,果斷地拒絕了。我拗不過他,在樓梯臺階上坐了一會兒,十分無趣。他一直在原地寸步不移,直到下崗。

之后的某一天,趁著四下無人時他跟我解釋:“班長,雖然你是自己人,但我要是聽你的,你會不會因此看不起我?我在你面前都不能堅守原則,出去了會不會更加放肆,會不會給十三連丟臉?會不會讓人家覺得我們是紙老虎,徒有虛名……所以我不敢動。”

我驚詫了。心里翻來覆去很不是滋味。我無言以對,怪自己越活越糊涂,晚節不保思想滑坡。傳出去得叫人笑話。

02

伍衛國和劉鐵一樣視榮譽為第二生命。應該說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崇尚榮譽,但真正想要取得榮譽,那是得憑真才實料的,不是誰上來都能虛晃一槍。

劉鐵是專業軍士,他的五個三等功里只有一個是連里推給他的,因為他在十多年里為連里做出了比較突出的貢獻。剩下的四個都是參加師以上比武贏得的。他技術過硬,好勝心強,所以他要求我們平時要要強。特別是伍衛國。他從新兵開始培養我們爭第一的決心,從疊被子、站軍姿、爬戰術……這些生活小事訓練小科目開始做起。他常說:“一介武夫,用不著太珍惜自己的。”

他不打罵,也不體罰。但他的態度有時十分強硬。比金剛石還要硬。

如果說伍衛國是因為特別突出而被突出出來的,那我就是因為一無是處被突出出來的。我有一個綽號叫“發糕”,因為我的被子疊得像發糕一樣又軟又松又高。秦班長給我這樣的評價:“遠看是發糕,近看是被子。老班長,發糕該出鍋挨切了。”劉鐵臉色變了。自那以后除了伍衛國,他每天起床時還要叫上我,一把把我從熱乎乎的被窩里拉起,拍拍睡眼朦朧的我的臉蛋:“雞叫三遍了,起床疊被子了。”我抬眼一看,外面的天空黑乎乎的像黑鍋底,豎耳聽起來還呼呼有風聲。隔壁有其他人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可就是沒有雞叫聲。那時候四周農戶的雞也在窩里睡得正香。

劉鐵喜歡看到我們榜上有名,喜歡看我們叫囂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伍衛國爬戰術能爬進十七秒,于是叫囂劉鐵。兩個人趴在鐵絲網下“低姿匍匐準備完畢!”“開始!”鉚足勁噼里撲騰塵土灰飛爬一通,都在十六秒左右,誰也不服誰,再來一通。

爬完了,劉鐵眼睛乜斜著看我:“你能爬進多少?”我慌張了。兩腿篩糠。鉚足勁噼里撲騰塵土灰飛爬一通,三十八秒。劉鐵仰天長嘆:“別怕疼,練吧。我那兒有褲子。”

伍衛國冬練三九,在枯燥無味中能品出酸甜苦辣咸來。可是有一次他太心急,不小心燙到了舌頭。

那是一次普通的五公里考核,小排名次。劉鐵右手掐著秒表,滿懷希望地問伍衛國:“能不能拿第一,跑進十七分鐘?”伍衛國微笑著點點頭,自信心不言自明。“好!那我在終點等著你。”劉鐵指了指操場出口。

操場面積不小,卻極其簡陋。一個四四方方的正方形,四周是一圈高大的白楊樹圍起來的,楊樹棵棵能環繞一臂粗,至少長了十個年頭。外面看上去密不透風。場內也不刻意劃分區域設置,只是相互挨著簡單擺放幾件器材。這一處是鐵絲網,周圍挖個坑堆砌個土包作為戰術訓練用。那一處立了幾根單杠,作為力量訓練用……就是這么簡陋,沒有水泥砂石鋪砌,一色坑洼不平的黃土地。樹與樹之間空隙都差不多,看上去稍不協調的兩處較大的地方一處被作為操場入口,另一處被作為操場出口。從入口進去繞著白楊樹跑兩圈半是五公里多一點。

劉鐵在終點處等著伍衛國。伍衛國一馬當先,第一圈結束時遠遠甩出第二名三百多米的距離。整個人像是配置了發動機,呼嘯著向前飛馳,不減速不剎車。能聽見氣流沖擊的呼呼聲。劉鐵盯著秒表欣慰一笑,豎起了大拇指。大聲告訴他第二圈起。

第二圈,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過去,出現在劉鐵眼中的第一名卻不是伍衛國,而是剛才那個第二名。怎么回事?劉鐵蹙眉,額頭上的抬頭紋是一道一道用刀刻上去的。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第五個人跑過去了,伍衛國還沒出現。肯定是出事了。劉鐵秒表一摔,逆向快跑尋找伍衛國的身影。在差不多第二圈半的樹下,伍衛國兩手掐腰,趔趔趄趄艱難邁著步子,喝醉酒的酒鬼一樣一不小心就要一頭撞倒。他面部肌肉扭曲變形,揉成一團。

劉鐵長吐一口氣跟他并排跑在一起:“岔氣了?”

伍衛國搖搖頭,不吱聲,繼續向前艱難邁著沉重的步子。

“能不能堅持?”

伍衛國磕了一下腦袋。

“跟上我!”劉鐵跳到他面前領跑,速度提了上來。

伍衛國的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揮動雙手大擺臂大抻步伐,緊隨劉鐵身后。兩圈跟下來,整個人渾身濕透了,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還剩一百米左右,劉鐵發起了沖刺。以十二分的力氣拼命帶著伍衛國的步調。后來我才明白,那時他們兩個人的速度不能用快慢來形容,距離也不能用長度衡量。那是為了維護第二生命而進行的拼搏,其過程是漫長的,永恒的。其結果不是跑進十七分鐘之內,更是對人體極限的挑戰。

“啊!”伍衛國大聲吶喊為他堅韌的毅力助威。心里萬般皆空,只剩一個單純的念頭:沖!沖!沖!“啊!”他一口氣突破了終點。考核員報告時間:“二十九分五十七秒。”

伍衛國抱著肚子,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撲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是急性闌尾炎穿孔導致腸道黏連。劉鐵坐在椅子上焦慮不安,渾身打冷顫。大手術,進手術室前醫生對他說情況有點麻煩。手術室的紅燈亮了兩個多小時,這兩個多小時是他三十多年第一次過得最慢的時光。直到醫生從手術室走出來,他懸著的心才算落地。他為他的魯莽無知不辨事實感到懊悔自責。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犯這么低級的錯誤。因為自己的虛榮心,耽誤了戰友的身體健康。病房里很靜,只有兩個病人,都是新兵。劉鐵坐在伍衛國病床前,目光遲滯地盯著輸液管里的“液體”不斷在心里默念:劉鐵啊劉鐵!你不該太要強!

這陣子,伍衛國也已盯著劉鐵看了好久。雖然打了麻藥,他還是從疼痛中醒了過來。“班長,你想什么呢?”伍衛國的嘴唇干干巴巴得發白,說話也氣力不足。

“衛國,你不該太逞強,我不該太要強啊!班長打死不該帶著你跑完的。現在……”劉鐵摸了摸伍衛國剃得光禿禿的腦袋。這叫新兵頭,是班長親手給新兵剃的。

“班長,說啥呢!”伍衛國停頓了一下,把眼神從劉鐵身上移開:“你說的,一介武夫,用不著太珍惜自己。我是你帶的,不敢說做啥都超過你,到了外面,絕不會給你丟臉……”

03

伍衛國的新兵連與榮譽二字徹底無緣了,他掛在龍虎榜上的名字相繼被替換了下去。內務最優那一欄掛上了我的名字,五公里那一欄掛上了禿刀的名字。名字雖易,我三人卻師出同門,于劉鐵同樣是值得自豪的。但他卻再不將那種自豪欣喜表現在臉上,相反從他臉上可以看到更多平靜和淡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泓清水不起漣漪。原來這叫成熟,在我們身上叫成長。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但來到這里的人會大大縮短這段距離。這段距離的推動力我也給它取了個名字:波瀾。

一九九六年的那個冬天,在我耳畔回響得最響亮的聲音有兩種,一種是口號聲。每天一起床整個院子里響起此起彼伏的一二三四聲。“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這四種口號的喊法我學了一個星期,每天喊到聲嘶力竭,喉嚨干痛。劉鐵對我們說:“站到樹面前去喊,什么時候感覺你這一嗓子能把這死物撼動了,你就練成了。”我聽他的話,喊了一天,說不出話來了,跟誰交流都像啞巴似地嗯嗯啊啊地用手比劃。當然,這一個星期的功課為我十六年的軍旅墊定了根基。它一直陪伴了我十六年,劉鐵十三年,禿刀三年,伍衛國——只有兩年。

還有一種聲音也令人感觸頗深,那就是爆竹聲。那是我離開家獨自一人在外過的第一年。雖然我已經成人,但一個人在外還是思親情切。我不像我父親勇猛好斗堅強果敢,十四歲就出入公社偷豆餅回家。十六歲在東北割葦子打群架拿鐮刀跟混混拼命。我父親彪悍的性格到我這里都變異成了兒女情長,這是我在同劉鐵和禿刀等人的圍爐夜談中感悟出來的。

劉鐵叫我們談談為什么選擇當兵。這個問題是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必須回答的,只不過是時間早晚有差異。話題發起人是割新兵的班長。

禿刀拍了拍腦袋,又摸了摸沒長頭發的那塊頭皮。滑溜溜的,黑夜里能反光。有一次熄燈號響起,躺在床上閉著雙眼的劉鐵說:“衛國,把燈熄了。”伍衛國說:“班長,熄了。”劉鐵納悶:“熄了?咋還這么亮呢?”睜眼一看,禿刀站在皎潔的月光下,腦袋光禿禿的顯得十分扎眼。

他這腦袋不知道怎么長的,從出生到現在頭頂上一根頭發也不長。為了生發各種民間偏方中西藥理都試遍了。卻都不如把頭剃光了好用。千金易得,一發難求。禿刀父母心急火燎,嫁人看模樣,娶親看長相。兒子這模樣,怕是娶不上媳婦了。

禿刀家里做小本生意,算不上富甲一方。禿刀父母以為平安是福,不求大富大貴。同時也為禿刀規劃好了未來的人生。等到二人退居二線,禿刀就進行接手。禿刀說:“我大叫我接他班兒,怕我能力不夠。我大說咱這地方鍛煉人,叫我好好捶打捶打自己。回家安心成家立業過日子。”禿刀的想法也沒錯,但劉鐵搖了搖頭,覺得不大中肯。

“我這個人笨。”我說“用我爹的話說叫‘哏’。我爹供我讀完高中,我成了家里唯一一個高中生,戶口本就是證明。我爹是很矛盾的人,他佩服有學問的人,但又看不起知識分子。按理說我也算不上知識分子,我就是個半吊子。有負眾望,高考只考上了旗里的一所師范學校。我爹拉扯我費了不少心思。我一小兒就是病秧子,弱不禁風。冬天當街的雪化了再降溫就冰凍三尺。我一出門被風卷著推著搡著,一路向前出溜,啪唧一聲整個人拍在了油漆桿兒上。就是有線兵訓練攀爬的那個油漆桿兒。我抱著油漆桿兒鬼哭狼嚎,嚇得不敢繼續往前走。我爹聞聲而來,虎著臉對著我屁股就是一腳。”周圍的同志靜靜地看著我,沒有人因此發笑。我四下里掃了一眼,故事還是有一定吸引力的,我低下頭繼續說。

“我這個人還是個慫貨。讀高二那年我認識了個女孩兒,小城市里的人。眼里覺得她漂亮,心里覺得她善良溫柔,腦子里覺得一天見不到她慌慌張張,做夢都是她先出場做主角。那就是懵懂的喜歡吧。但我不敢跟她寫情書表白,我自己覺得配不上人家。這事就憋在心里,成了陳酒,煩憂。現在想想也沒啥可以自找煩憂的,不過是一個人在做夢罷了。拍畢業照時我沒敢跟人家站在一起,沒敢鼓起勇氣上前要一個擁抱。什么都沒留下,這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后來聽說同班的一個男生跟她在一起了,兩人報了同一所學校。我心里反倒開朗了。你們說,我是不是活得挺失敗的。”我問正在若有所思的他們。

“今年秋天我爹回家收秋,一家人齊上陣。我爹趕著馬車,叼著自己卷的大拇指粗的旱煙棒,吧嗒吧嗒地抽著。他說打算用七天的時間收完家中所有的地,然后外出打工,干的無非是和大泥搬搬磚什么的力氣活兒。他感嘆說錢難掙屎難吃,但他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是得意的。他是個精明能干的人。他吆喝著馬兒嘚兒嘚兒地跑,順著風我能聞到燃燒的旱煙香氣和熱騷騷的馬屁味兒。接著他給我們分工。媽和妹兒一人割三壟,他速度快,能割四壟。我笨手笨腳的,只能割兩壟。我承認我是個入不敷出的主兒,吃飯時我最積極,也許是為了彌補兒時的虧欠,成人后比誰都能吃。人家說半個小子吃死老子,按照我的食量,我覺得我老子不夠我吃的。我心里愧疚,出力時頂不上一個婦女。我坐在車后耳朵上低著頭默不作聲。”

“裝甲車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農田道上的。遠遠地聽見噠噠噠噠,氣勢洶洶,所過之處暴土狼煙。我爹喝住馬車,幾個趕大車的人也都靠邊停下。騾子驢子馬都受了驚嚇,趕著人牢牢拽住籠頭,畜生還是有力地掙扎著,被這大家伙嚇得要死。一輛,兩輛,三輛……我爹嘴里喃喃地數著。探出半個身子的裝甲兵挺直威武的身板,對著路旁的趕車人包括父親咔地敬了一個軍禮。我父親呆住了,嘴巴張圓了卻大氣兒沒敢喘。直到所有的裝甲車都駛出農田道排山倒海遠去,我父親包括所有的趕車人嘴里都爆出了同樣的一句粗話,我擦,真他媽尿性!”一邊說著,我不禁笑出了聲。

“我也想給我爹爭光,讓他在人前抬得起頭,背后有人夸他教子有方,走在大道上能挺起腰板。我不想再吃他的飯了,我成人了。到地里割谷子的時候我悶了好久跟他說,爹,我當兵去吧。”

“就這么簡單。我家三代人沒有端公家飯碗的,八代人沒出一個英雄。我想給一個家族爭一口氣。來之前我給笙寫了一封信,寫了一年多不敢對她說的話。”

“直到穿上軍裝坐上火車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了。男人,身體獻給國家,心里裝著姑娘。身前是紅花鋼槍,背后是父母兄弟……”

我說完,劉鐵沉默良久,從褲兜兒里掏出一根大前門香煙,點燃:“聽聽——我的故事吧。”接著他便用平靜的語言敘述了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那是我聽過的第一個關于人在生死關頭該如何選擇的故事。那個故事很長,長到能影響人的一生,至少聽過這個故事的人都選擇了用自己的作為以自己的方式重新續寫這個故事,伍衛國就是這其中之一。我想,要是我不當兵,我不會知道什么是英雄,更不知在生死時刻做怎樣的選擇。

04

敵人已把陣地圍得水泄不通,要想活著出去是不可能了。劉存志心想:犧牲了大不了做個烈士,只是自己的尸骨一定要運回祖國,最好能運回自己的家鄉。他可不想做異國他鄉的孤魂游鬼。可是,誰又明白他心思,能幫助他完成遺愿呢?沒有人了。到處橫七豎八躺著的尸體,自己戰友的,敵人的。在戰場相互糾纏在一起。到處是濃濃的硝煙味兒,血腥味兒。這片土地已完全被血液滲透,幾十年后來這里的人們也能聽見廝殺的聲音,憤怒的哀怨的。這本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是被迫自衛反擊的。

還剩下七個人,就在半個小時前,又有兩個戰友犧牲了。一個是被敵人的火焰噴射器噴出的火舌活活吞噬的,整個人被烤得焦糊。另一個是被沖鋒槍打成了篩子,一梭子子彈一顆不落地在他的身體上開了花。就在半個小時前,還是兩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半個小時后已成了兩具冰冷的尸骨。

副連長受了重傷失血過多,目前處于半昏迷狀態。他的腹部被破碎的彈片穿透,漏出青花花的腸子來。一個小戰士頭部輕傷,左耳朵被子彈削掉了,急救包里沒有止疼藥了,他疼得渾身直打哆嗦。有生的戰斗力只剩下五個人了。十分鐘前,副連長把指導員黨生叫到他身邊,氣息微弱地對他說:“黨生同志,我不行了。你帶他們突圍吧。別管我了。等敵人發起下一輪攻擊,我負責吸引他們的火力。”受傷的小戰士聞聲抱著槍走到指導員身邊:“我陪副連長留下,不能丟下他一個人!把40火給我留下。”

指導員黨生脫下自己身上的軍裝替副連長蓋好傷口,又走到小戰士身前替他整理了頭上的繃帶,轉過身對剩下的幾名戰友滿懷感嘆地說:“同志們!我對不起你們啊!可是我們不留下不犧牲,就會有更多的人要犧牲!副連長叫我們突圍,我們不走!拋棄自己的兄弟不管是可恨的,要傷員掩護送命是可恥的!我們是一個集體,要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們不怕敵人,我們光榮地完成了組織交給我們的任務,人民會記住我們的……”

劉存志這個報話兵點了點頭:“指導員說得對!我們不懼怕死亡。我們在被迫反擊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隨時為國家獻身的準備!”同志們相互挽起了手,紛紛表示自己必要戰死的決心。

接著指導員進行了作戰部署,所有人退到塹壕一處,把副連長藏進貓耳洞。搜索并集中所有具有重殺傷力的武器,特別是機槍、40火和火焰噴射器。然后派兩個人守住壕溝兩側,三個人守住陣地正面。立即給突圍出去的隊伍發報,報告現在的戰斗情況,并表達所有人必死的決心,請組織放心。劉存志用暗碼發出了如下一段電報:組織放心,陣地尚在。我十六人陣亡九人,一人重傷一人輕傷。剩余戰士抱定必死決心,隊伍繼續前進,不必救援。此戰,必勝!發完電報后,劉存志長舒一口氣,抱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報話機,把它砸得稀巴爛。

五十公里外,連長楊慶軍正焦灼地等待一封電報。戰斗打響前他們連接受了堅守陣地兩個小時阻擊敵人增援,給大部隊奪取戰役勝利贏得時間。面對數倍于己的敵人,楊慶軍沒有顯出慌亂。他分析敵我情況后,下令提前構筑好工事并合理配置了多個重要火力點以挾住敵人增援的要塞。楊慶軍向組織立下軍令狀,全連戰至一兵一卒,絕不后退一步,絕不放過去一個援敵。

阻擊戰打得十分漂亮,不僅沒有放過一個援敵,且重創了敵人增援力量。在連長楊慶軍靈活的戰術指揮下,全連采取“堅守陣地,分散襲擾。集中火力巧妙設陷。”的方式打得援敵暈頭轉向,誤以為中了我軍包圍圈。但是幾輪進攻下來,隨著我傷亡的不斷增加和火力的稀疏,敵人很快判斷出這是負責阻擊的小股軍隊。因此,其加大了對我阻擊線的突破。連長楊慶軍親率五名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兵死守重火力點,全連抗住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瘋狂的進攻。兩個小時,在生與死的較量下顯得萬分漫長。當上級發報告訴楊慶軍戰役取得了勝利,令其連進行轉移時,楊慶軍才稍緩一口氣。

但是,問題來了。整個連隊全部撤出戰斗,敵人勢必會進行追擊,像瘋狗一樣死死咬住人不放。誰留下來攔住這條瘋狗呢?楊慶軍命令黨生帶領人員撤出戰斗,自己帶十五個戰士留下來阻擊。他知道阻擊戰就意味著犧牲,他不想讓戰友用生命換取自己的安全。

指導員當然不會同意楊慶軍的決定。他自己也是軍人,連里的主官。他同樣不希望有人為自己犧牲。軍不可無帥,烽火歲月軍事主官就顯得尤為重要。如果這兩個主官必須留下一個,那只能是他這個黨支部書記,只有這樣,連隊才能紅旗不倒。

指導員帶著副連長,兩名班長,十一名戰士和一名報話兵,一共十六個人負責掩護連隊撤出戰斗。他緊緊地握住楊慶軍的雙手說:“如果我不幸犧牲了,請你一定把連隊帶下去,帶好!”

這是多么沉重的一句囑托啊!楊慶軍心里百味雜陳。隊伍還在繼續行軍,他不斷詢問身邊的通信員負責阻擊的指導員等人是否有消息。通信員的每一次搖頭都令他心灰意冷。直到劉存志的那封電報發出,通信員把報話兵翻譯出來的電報交到楊慶軍手里,楊慶軍說不上該欣喜還是哀傷。指導員還活著,但他們目前的處境不容樂觀,電報寫得很明確:剩余戰士抱定必死決心,隊伍繼續前進,不必救援。

真的不必救援?楊慶軍的心里遲疑不決,就在十幾分鐘之前,他已經初步選出來二十個突擊隊員,并初步擬定了救援計劃。他知道這二十個人必定將面對數十倍于己的敵人,也必定會付出慘痛的代價……再看看指導員這封電報,這個決心到底該不該下?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通信員!”楊慶軍大喊。

“到!”通信員快步跑到楊慶軍身邊。

“叫停隊伍!”楊慶軍說。

“是!”通信員向他敬了一個軍禮,跑到前面叫停了隊伍。

楊慶軍決定按照制定好的救援計劃實施救援。他下令讓副指導員帶著剩余的隊伍繼續前進,直到與大部隊匯合,自己則帶著20名突擊隊員趕回去救出指導員等人。哪怕犧牲再大都不能丟下自己的同志,不管不問。他告訴副指導員,如果他不幸犧牲了,請組織原諒他沒有親手把這支隊伍帶回去。

楊慶軍飽含淚花:“都是我們的同志啊!都是我們的兄弟啊!”然后他向著20名突擊隊員敬了一個莊重的軍禮,良久:“同志們,你們都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不愧是我楊慶軍帶出來的兵。關鍵時刻沒有一個孬種。要是不能活著回來,我們下輩子再做兄弟。要是能活著回來,等打贏這場反擊戰,沒別的表示的,我請你們喝酒!咱們是這輩子永遠的好兄弟!”

“救出指導員,打贏反擊戰!”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喊起來的,接著便是同樣一片激昂澎湃的口號聲!這口號聲撼天動地。“救出指導員,打贏反擊戰!”這口號聲在向上天昭示著無所畏懼的戰士的必勝心。

夜色已暗,對于楊慶軍來說,夜色的掩護正好能讓他們連夜回到阻擊處,撕破突破口。如果指導員還活著,他就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救出他。但報話兵自回復一封:我已派出突擊隊員救援,挺住。之后,便再沒有接到他們的音訊。

指導員這一邊,趁著夜色已打退了敵人的兩次進攻。也許是得知己方已經戰敗的消息,敵人不敢再輕舉妄動了。但眼前的這塊肥肉絕對不能放過!敵人想要吃掉它,以付出最小的代價吃掉它。這塊肥肉也許很小,也許彌補不了在自己身上割下去的那塊,但至少它是肉。它勾起了敵人肚子里的饞蟲,敵人正做著調整,等待天明,用鋒利的牙齒一口氣咬下去。

楊慶軍等人六個多小時急行軍,終于在黎明到來之前趕到阻擊地。敵人還沒撤,說明指導員還活著。楊慶軍的機會來了。他派出五個身手敏捷的老兵悄悄摸到敵人后方,打亂他的陣腳,讓他后方失火!他自己則帶十五人“趁火打劫”,救出指導員。二十個人約定十公里外的一處小山村見面。

這時候劉存志還在出神,望著對面預料敵人下一次進攻會在什么時候?自己還能支撐多久?大概在天明十分吧!曙光就會來到了,一切都將結束了。大部隊轉移到何處去了?連長到什么地方了?以后家里人知道自己的消息該怎么辦呢?“那邊”是什么樣子呢?亂七八糟的。

“轟隆!轟隆!”兩聲巨大的爆炸聲驚得他打了一個激靈。“轟隆!轟隆!”爆炸聲一聲接著一聲襲來。是敵人的進攻?聽起來還亂七八糟的噼里啪啦的槍聲,嗷嗷大叫的人聲。他一把抓起望遠鏡,遞給指導員。有情況!指導員透過黑乎乎的夜色看到對面一閃一閃忽明忽暗的火光。有人救援來了?他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大約七八分鐘后,他們隱約看到有十幾個身影撲閃過來。敵人在那里亂成一鍋粥,當然不可能是敵人,是楊慶軍無疑。

指導員一把把望遠鏡丟給了劉存志,幾個人兩三步爬出戰壕迎了出去。黨生一邊跑著淚水止不住在眼角打轉。楊慶軍見對面有人站住欲要舉槍射擊,指導員在這邊喊了起來:“誰他媽叫你們來的!”

楊慶軍等人聽見是指導員的聲音,收起槍。幾個人就這樣在生死邊緣相遇了。

“誰他媽叫你們來的!危不危險!值不值得!”指導員拍著楊慶軍厚實的胸脯,他的情緒有些激動。

楊慶軍說:“顧不上解釋了,先撤退。”便下令做好撤退的準備。

指導員一把拉住楊慶軍的手腕說:“還有副連長同志!”

楊慶軍遲疑都沒遲疑:“背上!輪流背,一起走!”

敵人察覺出有人試圖突圍。這時候楊慶軍等人剛過封鎖線,前腳邁出第一步,后腳就響起了敵人追擊的槍聲。夜色下槍膛射出的子彈嗖嗖嗖像一條條火蛇咬在楊慶軍等人的腳底下。有戰士被咬中了胸膛,無聲地倒下了。有戰士被咬中了雙腳,無法逃脫“你們快走!快走!別管我!”敵人追上他,殺害了他。

楊慶軍閉著眼睛不敢回頭看,聽著一聲接著一聲慘叫,他的頭上身上汗水刷刷地流淌,淚眼模糊。兄弟,兄弟!

指導員就是這時候受傷的。一發炮彈在他的身邊爆炸,幾塊爆破彈片穿透了他的身軀。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裳。

“連長!”劉存志大喊。

楊慶軍回過頭,傻眼了。十多年后他回想起來,那一瞬間,大約幾十秒鐘,他聽不見身邊密集的槍聲、爆炸聲。他的眼里只有那個在炮火的映照之下滿身通紅的軀體。這個軀體扭曲變形,或許已感覺不到疼痛,但還在倔強地做著存活的掙扎,與敵人罪惡的子彈廝殺著。那一刻,他的心涼透了。

“劉存志!背上副連長!快!”他反應過來,劉存志接過他背后的副連長。

楊慶軍跑過去扶起指導員,把他背在背上,在同志們生命的掩護下一路狂飆。這一段路程是楊慶軍這一輩子跑過最緩慢的。他總感覺自己還能再快點,再快點,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他卻滿臉通紅喘不過來氣,兩腿跑得發軟。可是敵人咬得還是那么緊,身邊的戰友還是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

等擺脫敵人的追擊停下來喘氣時,指導員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的最后一口氣,就是為了留給楊慶軍,問他一個問題。楊慶軍渾身蹭滿了戰友的鮮血,可是這一點都不恐怖。他把指導員緊緊抱在懷里輕輕喊他:“黨生,黨生!安全了!安全了!”他抽噎了。

指導員緩緩地睜開雙眼斷斷續續地:“慶,軍——慶,軍,回,回,回啊家。”

“回家,回家黨生。咱回家!”

“慶,慶——軍,這么,這么做值,值嗎?”

“值,值,值!”楊慶軍抽噎著連連點頭。

指導員面露微笑,兩行渾濁的淚花順著他血肉迷糊的臉頰流了下來,他永遠閉上了雙眼,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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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劉鐵又點燃了一根大前門香煙,面色凝重,我們聽得傷心。“楊慶軍等人拼死拼活犧牲了十多個人,只搶出來指導員一具冰冷的尸體。十多年后他把這個故事講給別人時,別人問他同樣的問題——值得嗎?楊慶軍堅毅地回答——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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