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一茬趕一茬地長，莊稼一年趕一年地收，可每年去掉種子糧，村里的人們還是要靠挖野菜過活。田里的莊稼在長、野菜在長，英子也在長。十九歲的英子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就像田壟邊盛開的薔薇，堅毅且鮮活。村里的小伙子們從她身旁經過的時候，總會不自覺的紅了臉，然后相互推搡著、喧鬧著，即使離了很遠，還能聽到他們在討論英子的能干、英子的美麗、英子那個瘸腿的弟弟以及英子爹和她二嬸之間模糊的關系線。

自十年前的那封信，英子的二叔再也沒來過信，來往的路人也未曾帶回他的只言片語。也許他已經用鮮血回饋了曾哺育過他的土地，也許他仍在戰區的某個角落為中國這片焦土再添一把烈火......不論怎樣，他在家人的心里沉寂著，像死了一樣；他的音容笑貌在家人的記憶中逐漸退卻，就像腐爛在土地里的那一茬茬麥梗。

十年過去了，十年里的記憶隨起隨滅。英子已經記不起馬秀娥是什么時候搬到自己家的，在想起時，馬秀娥已經在這個家很久了。英子還像一直的那樣喚她“二嬸”，英子爹也未曾和馬秀娥舉行過什么儀式，馬秀娥也還像一直的那樣喚英子爹“大哥”，一切的稱呼都還像以前一樣，只是原本兩家的人住在了一個屋檐下。村里的人茶余飯后也會說些閑言碎語，但是大家都好像默認了這種關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誰也不會真的站出來真的說些什么。農村人都很務實，他們最關心的永遠是足下的土地和地里的收成。

最近兩年過來說親的人很多，卻都被英子以弟弟小，家里活多推掉了。英子知道國仁是母親的牽絆和遺憾，所以她總希望盡可能的幫母親彌補這個遺憾；還有一個英子從未向被人說過，自己也羞于啟齒的原因：英子總能在無意中記起十多年前在胡臺寨參加的那場婚禮以及新娘那張平凡的臉。英子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期盼什么，但是看著這一個個來說親的人，總存了那么幾分不甘心。

但是不管怎樣，這個時代的女人總是要嫁人，英子自然也是。

說來也巧。端午的前一天，正值晌午，田里干活的人們也陸續都回了家。英子因為想多拔些田里的草，等要起身回家的時候，才發現四下已經只剩自己了。本來也想趕緊回去，又想起明天就是端午節，總是要應景多少包幾個粽子的。就沿著水渠旁邊選了些葦葉，正要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看到腳旁邊有著土青色的長蛇，英子被驚得“呀！”了一聲。那條蛇顯然也被驚了一下，沖著英子咬了一口后迅速逃竄，不一會就消失在了蘆葦叢中沒了蹤跡。

英子被咬的瞬間就坐在了地上，不敢動彈。英子從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蛇，這會出來感覺到被咬的地方發疼外，還感覺全身發冷。在心里不受控制的想：完了，我中毒了，我快要死了。越想心里越害怕，想著想著就哭出聲，邊哭邊喊著：“娘，我對不起你，我快死了，我不能再護著國仁了.....”英子越哭聲音越大。

胡為義因為去給阿姨家送端午節吃的糯米和鴨蛋，回胡臺寨的路剛好經過這里。距離還很遠的時候，胡為義就聽到用人在哭。他半擔心半緊張都走到跟前時，就看到英子正哭得不能自已。

胡為義認識英子，見她哭得傷心，趕忙問道：“你是英子吧，你怎么了？”

英子還沉浸在自己要死了的恐慌中，還沒注意到旁邊多了個人。

胡為義蹲下拍了拍英子的肩膀，說道：“英子，你咋了？你哭啥？”

英子這才抬頭注意到旁邊多了個人，隱約還有點眼熟。英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跟自己說話，回復道：“我被蛇咬了，我就要死了。”

胡為義聽英子被蛇咬了也嚇了一跳，田里的毒蛇有些毒性很大，被咬了的話很有可能會有生病危險。胡為義趕忙問道：“咬哪了？快讓我看看。”

英子此刻也顧忌不上很多，挽起褲腿，露出被咬的小腿，上面果然有兩個小孔，此時正往外冒著血。

胡為義看到傷口后瞬間送了一口氣，還好不是被毒蛇咬了。胡為義抬頭看了眼英子，英子也正看著他。剛大哭過一場的英子，此時鼻子紅紅的，眼睛也是水汪汪的，一臉可憐無助的樣子。胡為義感覺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他摸了下鼻子才說“沒事、沒事，不是毒蛇，別哭了啊。”說完正想抬起手，又尷尬地收了回來。對了，他們不熟。

英子一聽沒事，心里也跟著松了口氣，一下子又哭又笑，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嘴里還碎碎念道：“太好了，我不用死了，太好了，我不用對不起我娘了。”

胡為義從懷里掏出一方手帕遞給英子，說道：“擦擦吧。”

英子盯著遞過來的手帕有些呆愣，這是第一次有人遞給她這個東西。農忙或特別人的時候，村里人也會在脖子掛著或腦袋上頂著一塊汗巾，但那些都跟眼前的這方手帕不太一樣。胡為義遞過來的手帕應該也是經常用的，看起來綿軟的棉布已經有些發舊，向著英子這一端的角落里還秀了一個端正的“義”字。

胡為義見英子沒有接，又往前遞了一下。英子這才接過手帕，擦了擦臉上的鼻涕和眼淚。想遞回去，又想起來已經用臟了直接還回去也不太好。

于是問道：“我見你有些面熟，你住哪里？我寫過之后再給你送過去。”

胡為義本來也沒打算現在要回來，于是順著英子的話說：“我是胡臺寨的，我爹是胡友良。手帕你用吧，不用著急還。”

英子一聽他爹的名字，還真是認識的。胡為義的父親正是胡臺寨出了名的前朝秀才，胡太寨誰家有些文字的活需要幫忙，少不得要找他，而且胡臺寨里私塾的主講老師也正是他；英子還依稀記得，當年她跟父親之所以會到胡臺寨幫忙也是應為胡二叔生病了。

英子心里雖然已經知道了他是誰，嘴上還是確認道：“你是胡二叔的兒子？”

胡為義回道：“按輩分你是應當稱家父一聲二叔。我扶你起來吧，你都蹲半天了，在蹲下去腿該麻了。”

胡為義不說還好，一說英子還真感覺自己的腿有些麻木。讓本來想自己站起來的英子，差點又跌了回去。還好胡為義手快扶住了她。

胡為義扶著英子走了兩步，見英子實在難受，說道：“我背你回去吧，你這樣啥時候才能到家呀，別回頭傷口再發炎了。”

英子實在不好讓一個不是很熟的異性背著，但是腿上的麻木感加上傷口傳過來的痛感實在讓英子難受，最終實在拗不過胡為義，被他背著回去。好在英子爹因為擔心出來找她，正好在出村口沒多遠的地方迎著了兩人。

胡為義跟英子爹打了招呼，說了前后的原因，將英子交給英子爹，順著回胡臺寨的小路趕緊回去了。

幾天后，英子的傷口漸好，本來還想著找個合適的時間讓國仁把胡為義的手帕還回去。卻沒想到她這邊還沒行動，那邊說親的人就到了，正是胡為義家的。

英子爹、二嬸、英子和國仁，四個人都在場，媒婆恨不得把胡為義夸上了天，就等著英子點頭答應。英子爹在旁邊默默地抽著煙，等英子自己決定。

媒婆見一家人都不說話，催促道：“老李，這可是天大的好親事。老胡家在胡臺寨也是有頭有臉的，胡友良雖然不是當家的，在胡太寨也是能說得上話的，他們家兒子想要嫁的姑娘可是都排著隊呢。”

李河澤雖然有時候脾氣不好，但去不是個勢力市儈的人。英子娘的死讓李河澤一度消沉、后悔，也讓他對人的生命生出了許多敬畏。英子娘就留下這么一雙兒女，他想讓英子自己做選擇，也算是對英子死去的娘親的一些彌補。

李河澤磕了磕手里的煙槍，對英子說道：“你娘不在了，這事你說了算。”

英子抬頭望了望父親，又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衣邊，還是不說話。

那邊媒婆又絮叨起胡為義多好多好，胡友良多么的體面。英子都恍若未聞，她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一會兒是胡為義背自己過來的肩膀，一會兒是滿目的紅色燈籠和咿咿呀呀的唱腔，幾經反復。

國仁好像也看出了姐姐的為難，從二嬸的懷里走到姐姐的旁邊，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

英子摸了摸國仁的頭，又想到懷里揣著的那方原本要讓國仁送卻還沒送出的手帕。話在嘴里饒了幾圈說道：“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