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帶著希望而來。熬了一整個冬天，英子娘終于在雪全部化了的時候，能夠下床了。重新下地的她，好像被大地賦予了新的力量，顯得比以前更有神采。她嘴里哼著歡快的曲子，撫摸著自己的兒子。想起生英子時所受到的白眼與各種嘲諷，只覺得現在有著說不出的暢快。她現在是老李家的功臣，為他們生了第一個孫子，以后誰也不能再在背地里戳她的脊梁骨。英子娘心里想著這些，手下的動作愈發地輕柔，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只覺得怎么愛都愛不夠。

春日的暖陽曬得大地水盈盈的，房檐上那些經冬的冰棱，在陽光的愛撫下變成水滴，讓房屋旁寄生的野草喝了個飽。而地頭田壟間因雪水滋養長起的野菜，就成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的生的保障。

英子在這個春天，整滿八歲。弟弟出生的時候英子悄悄地躲在角落里看了好久，她跟父親一樣擔心，看著二嬸端出的一盆盆血水，她多么想跑到父親身邊，或躲進他懷里說：爹，俺怕。但是，她不敢，她想起娘說過：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所以英子要自己堅強，將來不論到了哪里都要好好地活著，只有活著才能有以后。看著那一盆盆血水，英子裝作什么也不知道，跑去找小伙伴直到天黑。那天，英子頭一次覺得和小伙伴們嬉戲是沉重的。她想回家，她惦念著媽媽，但是她也知道她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她即使在旁邊也只會換來父親的一句：死丫頭，別添亂。

其實，英子是有些害怕這個弟弟的。因為弟弟出生的那天，春花娘也給春花添了一個小弟弟，春花悄悄地跟英子說她自己偷偷聽到爹娘說如果生的是個弟弟，就會把春花送到別的地方給人當童養媳。英子害怕自己也會被送到別的地方當童養媳。盡管此時的英子還不能理解童養媳的意思，但是總歸是要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光想著這些就讓英子覺得害怕和難過。

這個冬天還沒過完，就來了個走路有些顛簸、臉上長著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來接春花。春花走的那天，英子就站在村口，一直看著那個一顛一跛的身影和頻頻回頭的春花，直到這兩個背影快看不見的時候，英子大喊道：“春花，別怕！”英子不知道春花能不能聽到，但她喊完后坦然了很多，好像這句話給了她莫大的力量。

春花走后的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村口的路被堵得死死的，整個村子也因為這場大雪徹底陷入了沉寂，直到某一天冰棱上的水滴砸進土里發出“滴答”的聲音。春天來了。

這年春天，野菜長滿大地的時候，8歲的英子成了小李臺最勤快的孩子。野菜生長的每一天，英子都會帶著滿筐野菜回家了。今天也不例外，英子將滿筐的野菜放進廚房后，小跑進屋里，倚在母親的身旁，和母親一起看著弟弟。“娘，弟弟長大了會把俺送走嗎？”在英子的意識中，總覺得弟弟是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人。“弟弟為啥要送走你？弟弟長大你也長大了，到時候俺們的小英子就要嫁人咯。”英子娘說著這些話，干枯的手掌輕撫著英子的頭。這個讓她飽受白眼、冷落，卻又讓她第一次感受到做母親的喜悅的小生命。英子娘專注地看著英子，突然發現英子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好像就有些長大了。“英子都是個大姑娘了！”英子娘不由地感慨道。“那娘還會再生小弟弟嗎？”這個小弟弟不會，不代表下一個小弟弟不會，英子總是有些擔心，害怕哪天因為小弟弟就把自己送走了。

“不會了，娘只有你們兩個。英子長大了，以后要替娘照顧好弟弟。”“那娘不會把俺送走嗎？春花娘就是因為生了小弟弟就把春花送走了。”春花被送走的恐慌感，依然隱約地彌漫在英子的心頭。“不會，娘不會把英子送走。”英子娘沒有明確地告訴英子，她因為這次難纏傷了身子，以后可能再也不會有孩子了。想到這里英子娘又萬分慶幸自己生了個兒子。

正在英子娘感慨這些的時候，小國仁睜開了眼睛，應該是沒感覺到母親的氣息，圓乎乎的眼睛左右轉著好像在招人。“英子，快看弟弟行了，是不是找俺們的英子呢。”英子娘把小國仁抱起來，英子也偎上去，用小小的指肚輕輕戳著弟弟胖乎乎的臉蛋。“哈哈，娘，弟弟真胖。”“弟弟呀這是有福氣，是不是，俺們的小國仁是個有福氣的孩子。”英子娘將國仁舉起來，逗弄他，小孩子咿咿呀呀的笑聲傳出來。“娘，俺也要抱抱弟弟。”英子看著母親懷里正笑的開心的雪娃娃，也想嘗試一把把雪團子抱在懷里的感覺。“英子還小，弟弟太胖了，等英子長大了再抱。”相比較國仁的圓潤，英子確實瘦弱了些。“娘，俺可以抱動的，你讓俺抱抱弟弟吧。”英子娘挨不過英子的纏功，只能抱國仁小心地放到英子的懷里，再三叮囑一定要抱好不能撒手。英子小小的胳膊還不能像大人一樣，把孩子橫抱在懷里，只能一只手拖著弟弟的腰，一只手托著腦袋，將弟弟艱難地豎在懷里。

“弟弟，弟弟，俺是姐姐，快叫姐姐。”英子看著弟弟圓圓的眼睛，說不出的喜歡。她終于知道娘為什么這么喜歡弟弟了，弟弟長得真好看。“哇，嗯。”小國仁好像能聽懂英子話似的，呀呀地回著英子。

“娘，你看弟弟跟俺說話了。”英子娘一直在旁邊看著，就怕英子一個不小心兩個孩子摔一對。

“是呢，俺們的小國仁在跟姐姐說話呢不是。”說完又對英子說：“英子，把弟弟給俺，你抱不動，別再把弟弟摔了。”“娘，俺抱得動，俺再抱——”英子的話還沒說完，就聞到一股酸臭味從弟弟身上傳來。“娘，弟弟拉了！”這小也不用英子娘要，英子趕忙把弟弟遞到母親的手里。

“哈哈，這就嫌棄弟弟了。快去把門口曬得尿片子拿來。”說完趕緊把國仁放在床上，解開包裹國仁的小被子，才發現國仁不僅拉了，還尿了。

在進屋時，英子娘已經把臟的尿片子扔進了盆里。英子把尿片子從繩上拿進來，還帶著一絲涼意尿片子放在肚子上捂了一下，才遞給母親。

“俺們的英子呀，真是個好姐姐。”英子娘接過帶著些暖意的尿片，叮囑英子把濕了的小棉被拿到繩上曬，然后繼續為國仁抻腿，正捋到腳脖子的時候，就聽英子爹滿帶怒氣地喊道：“這都啥時候了，還沒做飯！”英子娘直覺一個晃神手下的力道重了一下。一直乖巧的國仁“哇”得一下哭了起來。英子娘趕緊將被子捆好，抱起國仁又是輕拍，又是輕晃。

英子爹聽到孩子的哭聲，趕忙忙跑進屋里看個究竟。“怎么回事，連個孩子都照看不好。”英子娘不敢說是自己剛才一害怕手里失了分寸，只能把責任推給丈夫：“還不是因為你剛才聲音太大，嚇著孩子了。”

本來晌午賭博輸了就不稱心，回到家連口熱飯都吃不上，英子爹只覺得火氣直竄上頭，向英子娘喊道：“哦，還怪俺了，你不看看現在都啥時候了，日頭都偏西了，俺一口飯還沒吃上。”

“你去賭還有理了，你也不看看咱家都要揭不開鍋了！”孩子一直啼哭不止，英子娘也跟著有些著急。火氣沖淡了一些恐懼，連帶和英子爹說話的語氣也大了起來。

“這是俺家，俺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不愿意過就滾！”英子爹怒目圓瞪，沖天的火氣中，帶著些有有恃無恐。

英子娘并不是沒有走過，只是每次走了回來都少不了一頓狠打。在這片土地上，男人打女人是司空見慣了的事情，回娘家抱怨，父母也只會勸著說：忍忍算了，全是為了孩子。現在英子娘有了國仁，更不能甩手離開，更何況國仁還這么小。英子娘忍得滿眼通紅，最后只是扭過身子低著頭，輕吻著國仁的額頭，低聲抽泣。

國仁好像感受到了母親的委屈，哭聲漸漸止了。

英子爹帶著滿身怒氣，去了英子二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