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兮爵從外面推開病房門的時候,顧安然正一遍遍叫著左行舟的名字,少年還在說著胡話,聲音越來越微弱,劉兮爵拉起顧安然,伸手按響通知鈴,許朗和護士趕過來的時候,顧安然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怎么了?劉兮爵,他不理我了!他再也不會理我了!”
顧安然被劉兮爵拉出病房,她跪倒在地上止不住哭泣,劉兮爵蹲下來,對女孩輕聲說道,“安然,你要振作,如果連你也挺不下去,左行舟不會安心的。”
杭海從醫(yī)院食堂打了飯回來,看到門口這情景,瞳孔迅速收縮,著急問道,“怎么了?他是不是?”
劉兮爵搖搖頭,“許學長在里面,先別慌。”
許朗很快走了出來,地上啜泣的女孩他還有印象,他斂聲說道,“到這個階段,患者偶爾意識不清是正常的,今早鄭主任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你們……最好提前做準備。”
“準備什么?”杭海失聲問道,“病危通知書?又沒有做手術,為什么要下病危?”
許朗難得耐心解釋,“不是只有做手術才會下病危的,左行舟這種情況,能挺到現(xiàn)在已經很不易了。”
杭海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抵在額頭,一言不發(fā)。
顧安然捂著耳朵,拒絕聽這種讓人窒息的消息,突然心慌得厲害。
劉兮爵拉起顧安然,“安然,堅強一點,左行舟還有很多未了的心愿,需要我們去幫他完成。”
顧安然紅著眼睛,一下下點頭,表情黯然,“好,我知道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勇敢是吧?我會的。
左行舟從昏睡中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上午,睡夢中,他似乎又夢到了顧安然,只是這一次不太一樣,他夢到顧安然來了醫(yī)院,無比真實。
睜開沉重的眼皮,左行舟一眼就看到了一整天的星空,蔚藍的墻紙貼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和充斥藥水味的氣氛格格不入。
氧氣罩源源不斷地給胸腔輸送著氧氣,這種微弱的維系感,讓左行舟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變成了他和死神對賭的籌碼,稍不留神,他就會滿盤皆輸。
幾秒鐘后,他感到左手觸到了溫熱的液體,稍稍歪頭,就看見一個人正在啜泣。
左行舟有多久沒見到這個人了,可能和他爸一樣久,或者更久也不一定。記憶中,他總是躲在門后觀望,觀望著她不茍言笑地穿梭在玄關之間,忙碌到連看他一眼都顧不上,后來,連看一看她關門離開的背影,都是奢求。
這個角度,左行舟正好能看到她憔悴的側臉,他把手抽出來,慢慢移到她參白的發(fā)絲上,什么時候,她已經這么老了……
林瓊發(fā)現(xiàn)左行舟醒了,一陣驚喜,卻見他嘴唇翕動,隔著氧氣罩好像在說什么,卻根本沒聽到聲音。
左行舟費力移開氧氣罩,虛軟的聲音艱澀地發(fā)出來,“媽……不哭了……”
林瓊握著左行舟伸過來的手,看著她這輩子唯一的孩子,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永遠忘記他的樣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瓊一輩子都被這句話困住了。年輕的時候不懂得反抗,遇人不淑,生下小岸不久,就聽聞左建豪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傳聞,年輕氣盛的她把怨氣全部發(fā)泄在孩子身上,她立誓要做一番事業(yè)給左建豪看,沒有他,她林瓊一樣過得好。
可是一晃這么多年,她才驚覺有多久沒關注過小岸。
“小岸,你別恨媽。”
爸爸,媽媽,到這個時候,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向自己說愧疚的話,左行舟已經沒有力氣去責怪他們了。
盯著天花板上的星空,記憶拉回最遙遠的舊時光。
小時候,左行舟很喜歡星空,或者說很喜歡星星,他曾經無數次央求父母陪他去一次天文博物館,可是父母總是在推辭。后來有一天,他們終于帶左行舟去了,結果回來當天,爸爸就搬走了。
就因為那一片星空,他的家再也不完整;就因為那一片星空,林瓊給他轉了學,遇上了云燼;就因為那一片星空,他給自己改了名,試圖擺脫左岸這兩個字所經歷的一切。所以,該恨的,或者該怨的,都應該是左岸的事情。
這片星空,著實和左行舟無關,他又能恨什么呢?
左行舟緩緩開口,“媽,你沒陪我長大,我也沒陪你變老,我不傷心,你也不傷心,好不好?”
林瓊終于情緒瓦解,捧著兒子的手埋頭哭泣,溫熱的淚水一遍又一遍流經左行舟的手掌。
病房外,顧安然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俞柏風塵仆仆趕過來,走到顧安然身邊,卻慢了動作,在她身邊緩緩坐下。
電話里,顧安然已經說得很明白,只是俞柏不死心。
“他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
顧安然頓了頓,“他啊……他是一個會讓我紅了眼眶,還能笑著原諒的人。”
“那我呢?我算什么?”
俞柏的反問讓顧安然內疚,她看向俞柏的臉,這樣的成績,這樣的相貌,這樣的性格,沒有那個女孩子會拒絕俞柏的喜歡。
“俞柏,我是真心想和你好好在一起的,但是我低估他在我心里的份量了。”
俞柏艱難問道,“你還喜歡他,是不是?”
顧安然想了想,搖了頭,“我說過,即便是謊言,我也應對得很累了。但是,左行舟對我來說很重要,這種感情,可能和友情愛情都無關,純粹的重要,最后這段時間,我想陪他走完,因為在我最難熬的時候,是他陪我走過來的,俞柏,你明白嗎?”
“你會忘記他的,總有一天你會忘記他的,安然,他不過是你漫長歲月中的一個路人甲,你沒必要為他浪費年華。”
“俞柏,你相不相信,有一種感情,一輩子都不會輸給時間?”
俞柏一愣,顧安然幽幽開口,“我是相信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左行舟,劉兮爵,還有顏翊,我們在一起經歷太多事情了,我們一起開心,一起煩惱,一起哭,一起笑,不管是其中的誰遇到麻煩,我們都陪在身邊,沒有他們,我的大學幾乎串不成完整的回憶。”
“我等你。”
“什么?”顧安然一愣。
“我說我等你。”俞柏重復說道,“我等你回來,等你把我,也變成你不可分割的回憶一部分。”
“俞柏,你值得更好的,”顧安然突然苦笑一聲,“遇見左行舟,是我最幸運的事,可能也是我最不幸的事,但是這是我自愿的,沒必要拉扯上你。”
俞柏離開不久,林瓊就從病房里出來了,顧安然禮貌問號,“阿姨。”
林瓊點點頭,看著這個女孩大概也能猜到關系,“安然是吧?謝謝你對小岸的照顧。”
左行舟的父母總是習慣叫他的曾用名,顧安然笑了笑,“阿姨,是我要感謝他的照顧才對,他后背的傷,還是為我受的呢。”
“后背?”林瓊疑惑開口,很多事情,她這個做父母的,尚且不如兒子的朋友了解得多。
“是啊,阿姨,沒什么事,我先進去啦?”
林瓊應承著,顧安然站起身走進病房。
左行舟看到顧安然時,臉上露出片刻的驚訝和慌張。
少年露出拘謹,在女孩面前完全袒露病態(tài),讓他覺得不適應。
顧安然故技重施,像是第一次見面那樣,清了清嗓子,禮貌開口,“顧安然,安然如初的安然。”
左行舟怔愣了好一會,才微微笑了,說出預定的臺詞,“我叫左行舟。”
顧安然四處看了看,走到床頭翻弄各種物品,表情很夸張地復原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隨即突然轉頭看著少年,“誒,干什么?”
左行舟默契回答,“幫忙啊,這都看不出來?看著挺有靈氣的,合著里面是敗絮啊?”
顧安然笑起來,左行舟也努力彎了嘴角,像是初見那樣,陌生,又熟悉。
人生若只如初見,怎能生懷念。
只是可惜,那年盛夏的本部林蔭道上,路癡的少年遇上溫柔內向的女孩,那一次真真正正的初見,最終的最終,兩個人都沒想起來。
顧安然握上左行舟垂在床邊的手,在少年清醒的時刻下,莊重地俯下身,在少年的額頭留下深切的一吻,低聲問道,“左行舟,你去過鳳凰古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