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望著她，溫聲開口，似是預料到她的問答，遮住了眸中的神色：“明天下午到我房間里來。”

蘇染應了一聲，轉身將門輕輕關住：“好。”

青石板路上，月光斑駁的透過樹撒在地面，天熱了，也不顯得涼。

“你變了？”

“嗯。”從前的她是什么樣的呢？驕傲而明媚，固執而大膽，溫柔，熱情，滿腔的熱血，還有好多好多缺點，認死理，敏感，單純。

現在驕傲但不明媚，溫柔可能吧，不在敏感，單純，還是那么犟，還是會哭，不在認死理，理智的可怕，那是她長大的信號，隨之帶來的是淡漠，涼薄，平和，手段更加狠辣，不笑了，做事的目的性。

無所謂好壞，從前的她，現在的她，她始終是她，只是，長大了。

“可你又沒變？”

幾天前知道的那些人做的事，她突然就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擁有那武功的不是沈以誠，而是這名門正派的任何一個人，他們是不是會為了這武功去殺害其他人，答案，是肯定的，是他們告訴了她答案。

正邪善惡，是非判斷，我擁有的資源多，占利益的大多數，擁護我的人更多，我，即為正，反之，即為邪。

可那些孩子呢？那些被殺掉的人呢？是物品，炫耀的戰利品，墊腳石，弱肉強食嗎？這就是所謂的強者嗎？

她心口中的強者，不是你有多強，武功多高，是可以在孩子被無辜殺掉時伸出援手，在婦女被欺侮的時候勇于發聲，將那壞人打倒在底，是可以在所謂的強者欺侮弱者的時候將他們護在身后，而不是恃強凌弱，弱肉強食這在她心中不叫強者，只能稱之為武者，一個習武之人罷了。

到了現在，后悔了嗎？

不后悔。

但是這條路上人太少了，所以天下人的事她便交給天下人吧，當初她靠著自己拼出一條血路，以為自己可以救天下人，現在，才發覺，太渺小。

我變了。

這是一棵很大的梧桐，手指拂過那粗糙的樹皮，那上面的痕跡已經變得很淺很淺，那時的筆畫尚顯稚嫩，寫的是染染，安好。

這也是她當時對自己的寄語，她快十九了，當時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記事起，就每年對自己寫一次，當成自己的生日祝福。

當年來十月山時尚且年輕，加上武學確實不錯，也有幾分自傲，便去挑戰十月山秘境，少年，意氣風發。

那時候太想證明自己了，只是無意聽見兩個女子的評價，好像是說她武功再高，也不過是圣光族的下人罷了，她又失落又難過，就在這顆大榕樹下哭了一下午，然后對自己寫的。

也是從那時候起，想要脫離圣光族，過自己的人生，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附屬品。

包括當時她脫離圣光族，也是非常決絕的，雖然當時只有幾個長老知道，可能因為那不是什么好事。

劉慕以為她在圣光族，其實她早就脫離了，不然又怎么會有后來的林月染呢？

蘇染從腰間拿出小刀，一筆一畫的寫到“染染，很好。”

“你的字寫的好好看。”蘇染看著身邊出來的胖乎乎的小手。

他收了手，抬頭看著蘇染。

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看身形比較胖，一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將扣子解開，臉上黑乎乎的，手上也是。

“謝謝。”蘇染也回道，看他這樣，是在生火，十月山是不能生火的，因為害怕引起火災“你在生火嗎？”

“漂亮姐姐，能不能不要告訴其他人，要不，我把烤好的吃的分你一半，行嗎？”他望著蘇染硬是擠出了幾滴淚：“這里伙食太不好了，天天吃草，我難受阿。”

看著蘇染要走，又一把拉住了蘇染的胳膊，哭著道：“姐姐，都分給你，我吃一口，不，我連一口都不要了。”

哭的格外傷心，太難過了。

“吃的在哪？”蘇染本來要走的，看他的眼淚珠子，順著臉滑下去，偏臉上還有灰，看起來到不見可憐，有幾分滑稽，把手帕給他。

這就是你烤的吃的，感覺都烤焦了，跟碳差不多，就看見他拿著那塊燒焦的碳哭的撕心裂肺。

蘇染剛開始覺得還有些好笑，后面也覺得，這對她來說什么都不是，對他來說便是珍寶，雖然，嗯，她想笑。

“你要吃嗎？”蘇染站著問他，這大半夜的，很適合給自己找點口糧，很奇怪，她不喜歡吃，覺得酸甜苦辣咸，也就那樣了，但是她有一個朋友，江湖人稱又吃又喝一把好手，何抿，無論天南海北，酸甜苦辣，他都能說出個道道來。

按他的話說，吃乃人生一大樂事，萬不能小覷，每當這時，就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蘇染。

“嗯，本來是要吃的，現在沒了。”他哭的眼睛通紅，很是難過。

“好吃嗎？”蘇染問到，十月山也就這個地方允許生火了，她烤個東西還行，不過要是做飯就不太行。

蘇染捕的是野禽，花了點時間，還有這山上的吃的。

看著她熟練的操作，他眸子晶亮：“姐姐，你也愛吃嗎？”

“不愛吃。”蘇染笑道，將烤好的東西遞給他。

“哦。”他失落的說了一聲，卻又聽她說道：“我喜歡投喂。”他又開始笑，這個更好。

“姐姐，你為什么給我烤吃的呢。”他又問道。

“因為，你跟我認識的一位故人很像，他和你一樣，很愛吃。”蘇染繼續說道。

“他人呢？我可以跟他交好朋友啊。”他眸中流露出志同道合的表情。

他嗎？那是一個臉上總掛著笑的男子，四十幾歲，在陰暗的地下室里，為了救她，死了，她將他救了出來，但當時已經來不及了，好多好多的傷，好多好多的血，本來很胖的人，最后卻被折磨的好瘦好瘦，那條胳膊啊，都能看見上面的骨頭了。

那雙手，握著她，好涼好輕，他說，染染，不哭，給我喂一顆糖，這樣就不疼了。

她捂住他的傷口，濕熱的血變從指縫中流出來，直到最后一絲熱氣消失殆盡，身體變得冰冷僵硬。

臉上的溫熱的淚被風吹的冰涼，順著臉頰滑下去，蘇染順手摸了把臉上的淚，說道：“吃完了就回去吧，以后要生火就到這個地方來”

珉叔，你總是愛嚇小孩子，把他們都嚇哭，笑的那么開心，你會做很好吃的飯，對我說，丫頭，你太瘦了，多吃點，你會和我開玩笑說，丫頭，你當我女兒吧，你身上總是揣著一把糖，時不時給我一顆，笑著說，吃一顆，你會贊揚的說，染染，你救了這么多人，真厲害。

我的叔叔，也總是那么傻，一聽到我被抓了，就想趕過去救我，叔，我后面總是難過，如果我當初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我一定躲得遠遠的，不去那個村子，不去找你，不接你給等的那顆糖，不吃你做的飯，該多好。

叔叔，你最喜歡小孩子了，當初總是調侃我當你的女兒，你知道嗎？我現在真是你的女兒了，我入了你們家的祠堂，隨了你的姓，我是何染，你的女兒，我都想好了，等我死了，我就葬在你的墓地旁，我的父親，你的恩情今生我報不了了，如果可以，來世當我的父親吧。

那時，女兒不會讓你羨慕其他的父親，不會讓你失望，我會給我父親做最好吃的飯，釀最好喝的酒，他想吃什么都行，女兒都會給她找，會笑著說，讓他早點睡，不要熬夜，注意身體，他兜里揣的糖只能給我，不能給其他小朋友，因為我是會嫉妒的。

總有太多的恩情來不及還，也沒有機會了。

她醒來的時候，就給曲爺爺說了，她不能牽扯太多，曲爺爺已經走了，如果冷漠有用，那就在冷漠一些，她這樣的人，不能有弱點，也不配有多余的感情，可她是人，感情這一東西，太難控制。

輕輕扣了下房門，蘇染站在外面，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請進。”他輕聲應了一下，蘇染站在旁邊。

“坐。”他低聲說著，正對著陽光，恰似一副不染纖塵的樣子，他挺適合穿白衣的：“今天下午陪我吧，要是覺得無聊，這里有很多書，你看看有有沒有你喜歡的。”

她看著挑了幾本書，書桌正對著陽光，偏頭看他，陽光照在他臉上，纖細濃密的睫毛，烏黑的發，眸中中多了幾分暖意和專注，收回了視線。

天黑了，他將她送出門口，這是他想要的，其實是她強求的。

下雨了，在她回去的途中，戒指里的那把傘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應該是去年，弄丟了。

衣服頭發都被淋濕了一半，蘇染冒雨躲在涼亭下，走到這里，才愣了一下，這里，她曾經跪在這里，那幾十鞭子，她受住了，現在想起來，還是下意識的抗拒，當年為了脫離圣光族，是讓她放棄，讓她收回自己說的話，也是她該受的。

養育之恩，百世難還，所以后來，他們即使在怎么做，總是有份愧疚在，可她不想變成傀儡，不想成為棋子，擁有自己的人生，即使身不由己，還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才不枉白活一場，她自私的做了，也承擔了后果。

當初圣光族長老告訴她離開了他們，什么也不是，可她離開他們，是為了成為她自己。

“傘給你。”聲音清冷，額前幾縷秀發被打濕，貼在他的額頭上，實際上衣服全被打濕了，眸子望著她，把傘遞給她。

“外面雨下的大，會感冒的，傘你拿著，我等雨停就行”蘇染看他又要往雨里沖，說道，胸口還是痛，或許是涼風的原因，密密麻麻的痛蔓延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