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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思想

杜甫的思想,是杜甫這個人的一生的活動著的思想。為了分析方便,現在從兩方面去說。一是他在封建的小農經濟社會中所形成的思想,這是主要的方面。這方面的思想已在《杜甫與農民》一文中談及。另一是詩人所繼承的前代的思想。這是次要的方面,而且它也不能不受到當時小農社會的制約,從而詩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去修正、補充它。但話又說回來,這些思想雖然是次要方面,卻由于它們從小就進入詩人的頭腦,根深蒂固,又是當時的政治環境所大力鼓勵的,所以很有力量。在社會基礎所允許的范圍內,這些思想往往以本人的整個思想的面貌出現,有時甚至可以表現為與統治思想相沖突的地步。杜甫有些揭露、批判窮兵黷武、荒淫無恥、分裂割據的詩,把筆鋒直指皇帝、權貴和軍閥,幾乎到了橫眉怒目“勇直無禮”的程度,作為根據的其實是詩人認為正統的思想,而不是什么大公無私、階級背叛或者意志自由。相反,這些正直的呼號不過是階級利益在起作用。在解釋文學史的規律時,道德、正義這一類名詞是意義不大的。馬克思論法國小資產階級的“社會民主派”說:“也不應該狹隘地認為,似乎小資產階級原則上只是力求實現其自私的階級利益。相反,它相信,保證它自身獲得解放的那些特殊條件,同時也就是唯一能使現代社會得到挽救并使階級斗爭消除的一般條件。”(《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譯本32頁)在我國的封建社會里,大凡無權無勢可資憑借的知識階層,它相信,它們唯一的出路是仗恃自己的才能,通過正當的途徑(例如考試、考績等)達到個人的愿望,或者國家和個人的雙重愿望。但是他們也知道,要做到這一條,必須先有個政治清明、經濟繁榮的社會環境。這就是,個人的特殊利益是靠安定繁榮的一般社會利益來保證的。所以,他們總是希望和歡迎政治上的革新,總是敵視和攻擊那些阻撓改革的腐朽勢力。這就是杜甫披著正統法衣的思想詩句的本質意義。

毫無疑問,杜甫的思想是正統的儒家思想。

杜甫自陳世德是“奉儒守官,未墜素業”(《進〈雕賦〉表》)。他祭告遠祖,自稱“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守官,用《晉書·杜預傳》預奏,世本吏職。奉儒,是說春秋家學,不忘本,則直用預《遺令》中的話。杜甫以儒自命,在詩作中表示得最顯著,值得注意的是稱“經”的詩句。如《又示宗武》詩說:

覓句新知律,攤書解滿床。試吟青玉案,莫羨紫香囊。

……應須飽經術,已似愛文章。

十五男兒志,三千弟子行。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

這首詩是說文章要以經術為本。其他詩句有:

法自儒家有。(《偶題》)

周室宜中興,孔門未應棄。(《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堂呈陸宰》)

匡衡常引經,賈誼昔流痛。(《同元使君舂陵行》)

懇諫留匡鼎。(《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審李之芳》)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秋興八首》)

丈夫正色動引經,豐城客子王季友。(《可嘆》)

子知出處必須經。(《覃山人隱居》)

經術漢臣須。(《贈韋左丞丈濟》)

爛漫通經術。(《同豆盧峰貽主客李員外賢子棐知字韻》)

飽聞春秋癖。(《八哀詩·王思禮》)

語及君臣際,經書滿腹中。(《吾宗》)

上略引杜句中,《秋興八首》第三首用匡衡、劉向一聯頗須注意。匡衡在漢宣帝時,以善說詩經著名,及到做官以后(元帝時),常常上疏指陳施政得失,多引詩經大義。到成帝即位,先以奏劾有權的宦官石顯得罪,后免為庶人(《漢書》八十一,本傳)。劉向,亦宣帝時人,通達能屬文辭,獻賦頌數十篇,時初立《穀梁春秋》,受習《穀梁》,并講論五經于石渠閣。元帝時,蕭望之、周堪做宰相,很看重劉向,提拔他做散騎宗正給事中,和侍中金敞“拾遺于左右。四人同心輔政”,欲裁制外戚許、史兩家和弄權的宦官弘恭、石顯。反為許史恭顯等所誣,向下獄,望之亦免官。向又使人因星變地震復攻恭顯,反為恭顯指為“誣罔不道”,免為庶人(《漢書》三十六,本傳)。由此可見,杜詩“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二句,是以匡劉自擬。上句是說自己抗疏言事,不減匡衡,而近侍移官,遂離魏闕。下句錢箋謂劉向雖敷奏對事不用,而猶居近侍,典校五經,己則白頭幕府,有愧平生。似未達一間。關鍵在“傳經”一語。按漢儒引經奏事,比類時政,即是解經,即是為經作傳。況劉向在成帝既誅恭顯之后,據《尚書·洪范》,集合上古以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傳禍福”,凡十一篇,號曰《洪范五行傳論》奏之,意在攻外戚王氏權重。成帝雖知向忠精,然不能奪王氏權。詩所謂“傳經心事違”者,似實指此。杜甫雖然不是經師,卻甚重《春秋》《詩經》,按其生平行跡、詩篇,即可見其思想原本二經。向來注杜諸家都忽略了這一點。惟宋蘇軾(詳《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十六引東坡論杜、韓訓子詩條)、李復(言杜“深于經義”,見《潏水集》五,《與侯謨秀才書》)、孔武仲(論社詩“暗與經合”,見《宗伯集》十六)等及此,茲不具引。現在結合杜甫的行事、篇什,略一指陳,以見其思想根底。

杜甫于肅宗乾元元年(七五八年)六月,由左拾遺出為華州司功參軍,次年七月,棄官去,由隴至蜀。關于棄官的原因,兩《唐書》均說是由于關輔饑饉。但讀這一段時期的杜詩,看不出什么描寫華州饑饉的詩,更沒有說棄官的思想。只有《立秋后題》一詩說:

日月不相饒,節序昨夜隔。玄蟬無停號,秋燕已如客。

平生獨往愿,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浦起龍說“此詩蓋欲棄官時作”,是不錯的,這是棄官的真情。比較同時的《寄彭州高使君適虢州岑長史參》長律:“無錢居帝里,盡室在邊疆。劉表雖遺恨,龐公至死藏,心微傍魚鳥,肉瘦怯豺狼。”我們可以看出,有一般的說法,有真情的流露。“無錢居帝里”是對貶官的一般的說法,“移官豈至尊?”是直斥肅宗身邊的張皇后、李輔國的(乾元元年李兼太仆卿,內結張淑妃,勢傾朝野,三月立淑妃為皇后。五月,張鎬罷相,房琯貶邠州刺史,六月杜甫貶華州司功)。同樣,“滿目悲生事”和“無食思樂土”是棄官的一般說法,《立秋后題》后四句和寄高岑長律的“劉表雖遺恨,龐公至死藏”等四句,則是真情流露。檢《舊唐書》十,《肅宗紀》乾元二年四月,有久旱祈雨的記載(《新唐書》六,同年三月,有“以旱降死罪”的話,與舊書有出入,宜從舊書)。又檢《舊唐書》卷一百一十一,《高適傳》,記適為蜀州刺史,遷彭州,有上論西山三戍奏。其中說:“比關中米貴,而衣冠士庶,頗亦出城。山南劍南,道路相望。村坊市肆,與蜀人雜居。”(《新唐書》一四三,《高適傳》,此節作“又關中比饑,士人流入蜀者道路相系”。比較衡量,舊書文長)根據史載,大饑未必有,久旱小饑,殆所難免。但這不能作為杜甫棄官的原因。因為《立秋后題》和寄高岑長律兩首詩中都不提生計而明白說他的棄官是仕非其志的原因。還有一條極淺顯的道理可以駁倒史臣的“饑饉棄官”的說法。唐外官俸祿比內官高(見《杜甫在東屯的經濟生活》一文引洪邁及顧炎武語,此不及),年成不好,有收入比沒有收入總好些,而且還拖著一家人哩。把棄官歸因于經濟困窘,是相當滑稽的。看來不能不承認杜甫的棄官出走是由于政治的原因了。但不滿君側小人,難道“君臣之義”杜甫也不顧了嗎?杜甫是根據什么理由毅然離開職守的呢?這是我們感興趣的問題。“語及君臣際,經書滿腹中。”好,那么,“經書”上說可以棄官嗎?有。孟子是杜甫尊信的“先儒”,孟子“言必稱堯舜”(《滕文公章》上)。而杜詩亦喜說堯舜(一則曰“致君堯舜上”,再則曰“致君堯舜付公等”,他詩尚多,不必具引),可證杜甫是崇孟的。孟子長于《詩》《書》,數稱《春秋》。孟軻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盡心章》下)又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離婁章》下)杜甫稱杜預做遠祖,而杜預是《春秋左傳》專家。他著有《春秋釋例》。《釋例》(《春秋》書弒例第十五)說,君當然是很重要的,但君跟父子家人本有恩情的情況不同。況且高下懸殊,障蔽萬端,所以做君的必須虛心考察下情,推誠相待,然后才能和臣下相親。如果驕傲放肆,群下絕望,情義壞隔,就叫作路人,也就不是君臣了。所以《春秋·左傳》的例子,凡臣子殺君主的事,稱某君,表示君無道。稱其臣名,表示臣有罪。如稱某國的人殺了他們的君上,就是表示“眾之所絕”,就是活該。既然如此,那么,皇帝親信奸佞,拒諫遠賢,臣下為什么不可以棄官而去呢?《釋例》三,對于懷寵固位遇禍的人,變“放”書“奔”以示篤戒。《春秋左氏傳注疏》襄公二十九年,齊公孫蠆等放其大夫高止于北燕。(經)書曰奔出,罪高止也。杜預《春秋釋例》三,說:“懷寵之人,皆身及禍難。惟子哀不義宋公。先機而發,是以(仲尼)貴而書字。夫立功立事者,國之厚益而身之表的。表高的明,雖女人猶欲彎弓,而況當涂之士?是以君子慎之。道家貴善行無轍跡,功遂而身退。高止既犯其始,又專以終。免死為幸。斯乃圣賢之篤戒,故變‘放’言‘奔’,又致其罪以示過。”(末句《正義》引“又”作“文”)杜甫寫過一首《牽牛織女》,詩后七韻以夫婦比君臣。說臣子不要棄禮法,君上必須出以至公。最后一聯說,“方圓茍齟齬,丈夫多英雄”。意思是說,如果君臣不能投契如夫婦,那么,造反的事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國家大事,杜詩往往仿《春秋》書年的筆法,以示嚴正。宋黃徹《溪詩話》說:“子美世號‘詩史’,觀《北征》云:‘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送李校書》云:‘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史筆森嚴,未易及也。”

杜甫是贊成而且極力鼓吹“以親賢領節鉞”或者說行分封親王的制度的(詳見《杜甫與房琯》及《杜甫“非戰”嗎?》兩文所引史料、詩文、評論等,此不更引)。杜甫這一思想,也見于《春秋釋例》。《釋例》于《春秋》書“(昭)公在乾侯”,釋說,三代的封建,“君不極高,臣不極卑,強弱相應,眾力相須。賢愚相廁。故雖有昏亂之君,必有忠賢之輔。我周東遷,晉鄭是依。無知之亂,實獲小白;驪姬之妖,重耳以興。天下雖瓦解而不土崩,海內雖糜沸而不甕溢”(《左傳注疏》昭公三十年,《正義》引文小異)。杜甫和房琯為布衣交,兩人在“制置”(即分封同姓王為節度使)這個問題上意見如此相同,若非根據“經典”,絕難如此巧合,亦難這樣堅持。杜甫在《為閬州王使君進論巴蜀安危表》中,強調“必以親王,委之節鉞,以醇厚明哲之老,為之師傅,則萬無覆敗之跡”。在《有感五首》第四首中,又說:“終依古封建,豈獨聽簫韶?”其理由是“由來強干地,未有不臣朝”。這真是迂腐到了可笑的程度了!然而是根據儒經的。

范文瀾認為,“唐自安史亂后,藩鎮跋扈,朝廷威勢下降,儒者提倡《春秋》學,正是針對這個政治局面,企圖尊王室、正名分來挽救殘破”(《中國通史簡編》三編二冊,643頁)。這當然是對的。但唐人重經,倡自太宗。唐制學校生徒,十四歲到十九歲為入學年齡。學習的功課是大經(禮記、左傳)、中經(毛詩、周禮、儀禮)、小經(周易、尚書、公羊傳、穀梁傳)。畢業的年限,各經不同。禮記、左傳,各三年。無論應明經或進士科的考試,都必須考試一部大經(《通典》十五,《唐會要》七六)。兼之太宗本人即尊師重經,亦有影響。張后胤曾在太原以經授秦王,及太宗即位,“謂后胤曰,朕昔曾受(《春秋》)大義于君,今尚記之”(《新唐書》一九八)。杜甫生在這樣的文化環境里,《春秋》又是家學,所以杜所謂“經”,意中必有《春秋》,其詩亦用《春秋》精神,是不足怪而足信的。杜甫的《戲為六絕句》第六首:“遞相祖述復先誰?”實出于杜預《春秋左傳序》“轉相祖述”語(諸注皆失引)。此雖小事,亦可見杜甫對預書頗熟。

杜甫一再稱匡衡,足知詩人對于《詩》義是服習的。如前引《為閬州王使君進論巴蜀安危表》,即有“此古之維城、盤石之義”的話。“維城”,就出自《詩經》。《詩·大序》是否子夏作,關系不大。但確是一篇極重要的文章。如論變風、變雅一段說:“詩者,志之所之也。故正得失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詩序》提出了①詩言志,正得失莫近于詩;②詩有正變;③詩主文而譎諫;④詩有六類。“詩言志”者,《論語》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陽貨》)。興是鼓動,觀是考察民俗,群是團結,怨是諷刺。這四者就是情志,持執情志才叫作詩。詩有正變是說詩是時代的反映,所以才隨時代而變。主文是說有文采韻味,譎諫是說用語要微婉。《詩序》說“正得失莫近于詩”,和詩的發展觀,就比孟子高明。孟子說“《詩》亡然后《春秋》作”,是錯誤的。“頌聲不作”,是當時值不得歌頌嘛,怎么可說是“詩亡”呢?但孟子把《詩》和《春秋》聯系起來卻是對的。《春秋》是“亂世”的產物。司馬遷說:“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又說“詩以達意”,這個意就是“正得失”,正得失與撥亂反正是一回事,《詩》與《春秋》可以說是同工異曲。說到詩的作法,向來認為詩的六義,賦比興指作法,風雅頌指體裁,大體近是。但賦既是體裁,亦是作法。鋪陳直說,如衛風中的《碩人》即是賦法。因此,說杜甫的詩作多用賦體是不錯的,但杜詩亦重比興,《同元使君〈舂陵行〉序》說:“不意復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即明白說出了這點。杜詩應該說是,既是溫柔敦厚,主文譎諫(“溫柔敦厚,詩教也”,見《禮記·經解》篇),又往往直抒己見,如撰諫書。(《漢書·儒林傳》王式說:“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無諫書。”)或直刺時政,或微婉(含蓄)諷諭,看情況該用什么手法便用什么手法,這就是杜詩變動浩瀚的原因之一。“鄴城反覆不足怪,關中小兒亂紀綱(《舊唐書·宦官傳》:“李輔國,閑廄馬家小兒。”),張后不樂上(肅宗)力忙。”何等尖銳;“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又何等微婉。又如他的山水田園詩,包括那些詠物詩,數量不少,但很少沒有寄托的。“原本山川,極命草木”,同時寄興遙深,這就是“國風好色而不淫”。淫者,玩物喪也。這是杜甫的山川景物詩不同于謝靈運、王維的地方。那些直刺時政的詩,也照顧到“君臣大體”,這就是“小雅怨誹而不亂”(國風小雅二語,見《史記·屈原列傳》),什么叫不亂?就是總還“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同上書)。總是站在“臣”的立場說話。就是前引《春秋釋例》十五說的:“然君雖不君,臣不可以不臣。”杜甫送嚴武入朝詩:“公若登臺省,臨危莫愛身!”亦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之志。曠觀歷代,真忠未有不愚的。《禮記·經解》篇說:“《詩》之失,愚!”對于八世紀中自說“法自儒家有”的詩人,我們能責備什么呢?

以上是粗略地檢視一下杜甫的儒家思想。杜甫的思想,還包含有道家的成分,也得大概梳理一下。

道家應分別先秦道家(老、莊)和漢以后道家。杜甫的道家思想中兩種因素都有。漢以后道家有許多派別,比如玄言、服食、外丹、內丹、神仙等派。杜甫是相信服食的,所以常提葛洪、嵇康。對神仙派他不大信。且舉詩為證。

《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審)李賓客(之芳)》:

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

迦葉聽如來說法,拈花微笑。禪宗尊為遠祖。偓佺,仇引《列仙傳》,古仙人。仇注:二句言仙不如佛。

《夔府書懷四十韻》:

不必陪玄圃,超然待具茨。兇兵鑄農器,講殿辟書幃。

玄圃,當依趙次公說,是神仙所居。“不必”二字貫下句。意思是說,皇帝不必求仙問道,只消弭兵崇儉就得了。此處朱、仇、浦各注不同,茲定為刺唐代宗學仙,另有專條,此不詳及。

《覆舟》二首,夔州作。第一首說貢丹砂的船翻了(“丹砂同隕石”)。第二首譏宮中求仙:

竹宮時望拜,桂館或求仙。……使者隨秋色,迢迢獨上天。

據史,代宗佞佛,未聞求仙,故諸注或說是刺玄宗,或說是肅宗末年事。但詩是記峽中沉舟實事,不是憶昔之作。朱鶴齡說得好,唐世人主,多好神仙,豈必玄宗也?據此,杜甫對于求仙是抱諷刺反對態度的。

關于服食就不同了。詩說餐玉、燕玉、大藥、丹砂,從四十幾歲到晚年詩中都有。“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態度是一本正經的。在漢后道家中,服食一派,是和醫藥相關聯的,比較神仙一派,稍有理智方面的根據。杜詩又多說藥,如茯苓、柴胡、薤本、烏雞之類,可見不但沿襲嵇康、葛洪之說,且亦由于多病,才迷信服食。但還沒有到想入山采藥,不問時事的程度,所以在杜甫思想中,不占大的比重。至于他和道士逸人煉師山人之流往還,是唐代文人普遍的習氣,未必真是要步趨其后,可以從輕發落。

杜甫乾元中在長安作有《前殿中侍御史柳公紫微仙閣畫太乙天尊圖文》,這篇文章,雜用《莊子》陳言和道教的胡謅。先說是“鳥亂于云,魚亂于水,獸亂于山,是畢弋釣罟削格之智生,是機變繳射攫拾之智極。故自黃帝已下,干戈崢嶸,流血不干,淳風不返”。最后說:“圣主(指肅宗)已登乎種種之民,合乎啍啍之意,……是巍巍乎北闕帝君者,肯不乘道腴,卷黑簿,詔北斗削死,南斗注生,與夫圓首方足施及乎?何病夫不得如昔在太宗之時哉?”這種混亂、淺薄的道士禱文式的文章,令人噴飯。稍稍有一點先秦道家思想的詩,有居夔時所作的《寫懷二首》,摘錄如下:

勞生共乾坤,何處異風俗?(不是“異俗可怪”了)

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鄙夫到巫峽,三歲如轉燭。

全命甘留滯,忘情任榮辱。用心霜雪間,不必條蔓綠。

達士如弦直,小人似釣曲。曲直吾不知,負暄候樵牧。

天寒行旅稀,歲暮日月疾。榮名忽中人,世亂如蟣虱。

古者三皇前,滿腹志愿畢。胡為有結繩,陷此膠與漆?

禍首燧人氏,厲階董狐筆。君看燈燭張,轉使飛蛾密。

放神八極外,俯仰俱蕭瑟,終然契真如,得匪金仙術?

前一首說自己要忘情榮辱曲直,后一首向往于容成氏、中央氏的太古,而無奈后世文明興起,是非榮辱大作,使人如飛蛾撲火,不得安靜。末四句說道不如佛(“金仙”是佛號,見釋“終然”詞條),自己將放神宇外,直契真如。這就是杜甫理解的老莊思想。老莊是我國古代有極大智慧的哲學家,杜甫理解的老莊思想卻是魏晉玄談派傳播的老莊糟粕。

但是老莊思想在杜甫身上也有其良好影響的一面,這就是“真”和“放(縱)”。《莊子·徐無鬼》篇,說徐無鬼由女商引見魏武侯,徐無鬼大談相狗相馬的方法,武侯大笑。出來,女商問無鬼說,我曾經用詩書禮樂、金板六韜說我們國君,他未曾啟齒,先生說了些什么卻使得他大笑呢?無鬼說,我不過說相狗與馬而已,我們國君沒有聽見真正的人的話已經太久啦。《漁父》篇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疾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不笑而和。”杜甫很重“真”。自說是“近識峨嵋老,知余懶是真”,“不愛入州府,畏人嫌我真”。評人是“嗜酒不失真”,“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惟真所以能放,“自笑狂夫老更狂”,“酒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這種狂放的性格反映在詩中,有氣蓋一世、豪邁感激、感時撫事的古詩,有脫略世俗、興趣天然的田園山水詩。

杜甫還有佛家的思想,這也是他不大高明的一面。這方面的思想表現在《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中:

許生五臺賓,業白出石壁。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

何階子方便,謬引為匹敵?

仇注引《續高僧傳》,曇鸞北魏人,住汾州北山石壁寺。許是學禪的人,杜甫說他學禪(粲、可,禪宗第二、三代祖師,僧粲是慧可的門徒)。何階二句是說(我的禪學本不如你)你引我為儕輩,只是你的善于勸誘鼓勵而已。這是天寶十四載在長安作的詩。在夔州時,有兩首詩談到他學佛,一是《別李秘書始興寺所居》:

重聞西方《止觀經》,老身古寺風泠泠。

妻兒待米且歸去,他日杖藜來細聽。

止觀經,朱引李華《左溪大師碑》云:“左溪所傳,《止觀》為本。祗樹園內,常聞此經。”那么就該是天臺宗的教義。杜田以為《觀無量壽經》,那就是凈土宗經典。就詩看,杜甫是不甚重視李所講經義的。或者是凈土教義亦未可知。因為杜甫信禪宗,所以不重凈土。《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審)李賓客(之芳)》中有九韻談到他的佛教信仰的,抄摘如下:

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詮。

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爐峰生轉盼,橘井尚高褰。

晚聞多妙教,卒踐塞前愆。顧愷丹青列,頭陀琬琰鐫。

眾香深黯黯,幾地肅芊芊。勇猛為心極,清羸任體孱。

金篦空刮眼,鏡象未離銓。

黃梅縣有東山西山兩寺,禪宗神秀一派為北宗,居雙峰寺(神秀門下以“東山法門”相標榜)。北宗稱神秀弟子普寂為七祖。詩言身許雙峰門求七祖,知杜甫所信為禪宗北派,與南派(曹溪)無涉。仇說,迦葉偓佺,言仙不如佛。爐峰四句,欲遍游佛地。晚聞六句,欲精參佛理。勇猛四句,期于撮象歸空也,按仇解大抵近是。惟顧愷丹青四句,亦述已將遍觀佛寺勝跡。末二句則謂己雖多聞教義,如盲人被醫生刮去眼翳一樣,但對佛家“真諦”(絕對真理),還只像鏡中的影像一樣,只能通過語言思維才能表述,也就是還未離言筌(這和直契真知、雙忘能所還遠哩)。鏡象未離銓。仇解較勝,亦未是。按銓通筌。《魏都賦》“闡鉤繩之銓緒”注:“銓與筌同。”杜詩當用筌為《莊子》“得意忘言,得魚忘筌”意。未離筌,未離言筌。依佛家說,世間萬象,如鏡中影,本非實有。杜自言雖讀佛經,但尚落言筌,未能如禪宗之離言說思維境也。

看來杜甫對于禪宗,了解得不深。對于佛家的教理,也未見高超的造詣。但還不是太混亂,總不離文人學佛的故態,筆下辭藻,席上玄談,聊以示人莫測高深而已。杜甫學佛,同時不及王維的虔敬,后來不及柳宗元的深入。但還不像他對道家那樣,把魏晉人所慣用的莊子華辭和唐朝道士的迷信的昏話雜糅在一起,信筆亂道。

上面講了杜甫對儒、道、佛三種思想的了解、繼承的大概。他對儒家經典是堅信和繼承了民主成分和臣節大義的,他把詩當諫書,竭力反映人民疾苦,指出皇帝的失策和權貴的貪暴,這是他詩歌民主成分的本色。他主張撥亂反正,堅持擁護中央君權的立場,斥責分裂勢力,正色毅顏,“數嘗寇亂,挺節無所污”。這是他堅持的臣節。杜甫是儒家的詩人,言行一致,狂直迂闊,兼而有之。這些思想決定了詩人個性發展的特征和文學創作的方向。

杜甫的文學思想,見《杜甫的詩藝》一文中“杜甫的詩論”一節。

近十年的極左思潮,有的盡量貶斥杜甫,有的說杜甫是前半生儒,后半生法。我認為,寫詩論或詩注,都是史學(文學史)工作。評論古人,應該直筆從事,褒貶失實,不能取信于人。至于說杜甫是法家,只消讀杜《述古》第二首:

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

則種種煞費苦心的議論,不駁自倒了。

宋代人指出杜詩原本經術,意在推崇杜甫。我們今天考察杜甫的思想淵源,特別是他從儒家經典《詩》與《春秋》所可能接受的思想影響,既不在貶抑他,亦不在頌揚他。不過想探索一下:杜甫在八世紀那樣的文化環境中,他吸取了什么思想力量;從而在其詩作中,他所追求,所抨擊,所號呼,所迷誤,所痙攣痛苦,又是些什么思想。“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即元德秀、元結、鄭虔、蘇源明、孟云卿、李邕、肖穎士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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