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與房琯
杜甫是政治上有大抱負的人,但當年無路進身。天寶六載,三十五歲,詣闕被權相李林甫巧言斥罷,困居長安。十載,進《三大禮賦》,得到玄宗李隆基的賞識,使待制集賢院,令宰相試文章,送隸有司,參列選序。十四載,授河西尉,不拜,改右衛率府胄曹參軍。十一月安祿山反于范陽。玄宗奔蜀,以房琯為相。十五載(至德元載)七月,太子李亨自立于靈武,玄宗命韋見素、房琯、崔渙奉冊璽如靈武。杜甫六月奔行在,陷賊。二載四月,杜甫脫賊至鳳翔,五月拜左拾遺。會房琯罷相,甫疏救琯。肅宗大怒。詔三司推問。以宰相張鎬為言乃解。冬歸長安,續任左拾遺。乾元元年(七五八年)五月,出琯為邠州刺史,六月,出甫為華州司功參軍。乾元二年(七五九年)七月,甫棄官去客秦州,十二月,至成都(參合新舊《唐書》房琯、杜甫傳及杜詩年月)。
房琯是什么人,在政治上的見解又是什么呢?《新唐書》一三九本傳說,琯字次律,河南(道)河南府人。他的父親房融,是武則天的宰相。琯少好學,風度沉整。隱陸渾山十年。及仕有吏才。天寶十五載,玄宗蒼黃奔蜀,大臣陳希烈、張倚不時赴難,琯結張均、張垍兄弟及韋述等赴行在。至城南十數里,諸人以家在城中,逗留不進。琯獨馳蜀路,七月至普安謁見,玄宗大悅,即日拜相。俄與韋見素,崔渙奉冊靈武,宣上皇傳付之旨,肅宗即以為相。潼關敗將王思禮、呂崇賁將斬,以琯救得免。又諫用第五锜。肅宗不聽。琯為相,大權獨攬,諸相拱手避之。又多引拔知名之士而輕鄙庸俗,人多怨之。南海太守賀蘭進明詣行在,肅宗命琯以進明兼御史大夫,琯以為攝御史大夫(攝者,非正職,猶“權知”)。進明入謝,上怪問,何“攝”也?進明恨琯,因言琯與己有私怨。并言:“晉用王衍為三公,祖尚浮虛,致中原板蕩。今房琯專為迂闊大言以立虛名,所引用皆浮華之黨,真王衍之比也。陛下用為宰相,恐非社稷之福。且琯在‘南朝’(按指成都)佐上皇,使陛下與諸王分領諸道節制,仍置陛下于沙塞空虛之地。又布私黨于諸道,使統大權。其意以為,上皇(任)一子得天下,則己不失富貴,此豈忠臣所為乎?”上由是疏琯。琯遂請兵為元帥,許之。至德元載十月,遇賊于咸陽之陳濤斜。琯欲持重有所伺,中人邢延恩促戰。琯用古車戰法,賊縱火焚之,遂大敗(綜合兩唐書本傳及《資治通鑒》卷二一九有關史文)。
李亨和賀蘭進明的談話,提醒我們注意當時成都與靈武之間的關系是有顯著的矛盾的,房琯就是這二者斗爭的犧牲。原來唐代開國即有“皇位繼承無固定性”問題。唐太宗因爭奪皇位,殺了哥哥和弟弟。高宗本太宗第九子,幾經曲折才得立為太子。中宗、睿宗,時廢時立,皇位極不穩定。中宗景龍元年,太子重俊起兵討武三思等,兵敗而死(實為韋后所害)。景云元年,又有韋后之亂,弒中宗。睿宗的兒子隆基起兵誅韋氏,睿宗復位。兩年后,傳位太子隆基(他其實是睿宗的第三子),就是玄宗。唐開國后五帝,幾乎都不是按封建傳統法制正常取得皇權的。到了李亨,也并不例外。《唐語林》卷一載:“肅宗在東宮,為(李)林甫所構,勢幾危者數矣。鬢發斑白入朝。上見之惻然曰:‘汝歸院,吾當幸。’及上到(東)宮中,庭宇不灑掃,而樂器屏棄,塵埃積其上。左右使令亦無伎女。上為之動色。顧謂(高)力士曰:‘太子居處如此,將軍盍使我知乎?’力士奏曰:‘臣嘗欲言,太子不許,云無勤上念。’”中央的政權繼承既不能穩固,則朝臣之黨派活動必不能止息(陳寅恪語。關于唐初六代皇權繼承不穩固情況,見陳氏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57—68頁)。即肅宗之立為太子,亦在武惠妃譖廢太子瑛,而惠妃子壽王瑁爭皇位暫時不利之后,又得高力士之援乃成(《新唐書·高力士傳》)。而且李林甫、楊國忠悉皆有不利于李亨之心(《舊唐書·肅宗紀》)。所以安祿山的反叛實是太子亨鞏固皇位繼承的極好機會。但其危懼之心固未稍減于昔,所以乘安祿山稱兵向闕之日,遂分兵北走,自取帝位矣。但是玄宗不甚以李亨繼承大位為得人,觀玄宗在蜀于天寶十五載七月間曾下分鎮制書,可略得一點跡象。制書命皇太子為天下兵馬元帥,領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節度都使,以裴冕、劉秩副之;永王璘為江陵府都督,充山南東道、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以竇紹傅之,李峴為都副大使;盛王琦為廣陵大都督,領江南東路、淮南、河南等路節度都使,以劉(秩之弟)傅之,李成式為都副大使;豐王珙為武威都督,仍領河西、隴右、安西、北庭等路節度都使,以鄧景山為傅,充都副大使。制下,琦、珙均不出閣,惟璘赴鎮(此事新舊書均簡略,茲據《通鑒》二一八所載)。這件事賀蘭進明以為是房琯主謀,看來的確是房琯。如劉秩兄弟、李峴、李成式、鄧景山都是房琯所親重的人,就可知道。又司空圖《房太尉漢中詩》云:“物望傾心久,兇渠破膽頻。”注謂安祿山初見分鎮詔書,拊膺嘆曰:“吾不得天下矣。”《蔡寬夫詩話》引圖詩,謂圖博學多聞,嘗修史,其言必有自來(見《苕溪漁隱叢話》卷十四引)。但王夫之大不謂然。《讀通鑒論》二十三論分鎮事說:“玄宗發馬嵬,且宣傳位之旨矣。乃未幾而以皇子充元帥,諸王分總天下節制,以分太子之權。忽予忽奪,疑天下而召紛爭。盛王琦、豐王珙皆隨玄宗在蜀。吳王祗、虢王巨,皆受專征之命。永王璘之出江南,業已抱異志而往,是蕭梁骨肉分爭之勢也。河北雍、睢之義旅,罔測所歸。河西李嗣業,且欲保境以觀釁;安西李棲筠,愈遠處而無所適從。李、郭雖乃心王室,且斂兵入井陘,求主未得而疑。同羅叛歸,結諸胡以內窺。仆固玢敗而降之,為內導以掣河東,朔方之肘。此漢末荊益、西晉河西之勢也。使一路奮起討賊,而諸方不受其統率,則爭競以生,又李克用、朱全忠不相下之形也。諸王各依一鎮以立,諸鎮各挾之以為名,抑西晉八王之禍也。居今驗古,不憂安史不亡,而憂亡安史者即以亡唐。托玄宗二三不定之命,割裂以雄長于其方,太子雖有元帥之虛名,亦惡能使統一而無參差乎?玄宗之猶豫不決,吝以天下授太子。其父子之間,離忌而足以召亂久矣。”
根據上引材料看來,由于李隆基的搖擺不定,迫使李亨拒不受命。于是在朝臣中形成了兩派:一邊是扈從功臣,又可叫成都集團;一邊是擁立功臣,又可叫靈武集團。靈武集團有李亨庇護,亦是當時人民早已不滿于玄宗的窮兵奢靡,但同時又恐懼安祿山的殘暴掠奪因而想望新政的希望所寄,所以顯得頗有力量。兼之李光弼、郭子儀是擁護新君的,李泌又是出色的謀臣,所以靈武確實形成了一個中心。但肅宗庸暗,聽不進李泌的好些建議。知道李、郭的才略,又怕他們功高難制,不能專任。他的左右有樹黨營私的寵妾張良娣和以擁戴元勛自命的太監李輔國,這就是靈武集團的中心人物。大臣則有裴冕、崔圓、杜鴻漸等,都是庸人。后來李輔國廢張后立代宗,開唐代中后期宦官直接廢置皇帝的惡例。成都集團主要是些士族人物,思想保守,缺乏斡回全局的才能。他們本想奉玄宗收復兩京,克定禍亂。后來知道肅宗自立,他們雖然不以為然,但亦知道團結統一是平定叛亂的前提,立即靠攏了新的中央。這些人有房琯、張鎬、嚴武、陳玄禮、高力士。杜甫也是屬于這一派的。
房琯的毛病是好為大言,而不切實務,所引亦多帶有清談習氣的人,所以在想以討賊立功自重的企圖失敗之后,就一蹶不振了。初時,肅宗為了敷衍成都,用他為相。陳濤斜戰役失敗后,還是隱忍下來,等房琯的缺點暴露無遺,引起“時議”的不滿,才于次年罷免了他的宰相職務。又特別公布了罷免制文(《舊唐書》本傳),極力指摘房琯結交浮薄之士,朋黨比周,貽誤國事。連同劉秩、嚴武、賈至等一并斥逐。看來肅宗為此是很費了氣力的。房琯罷相之后,朝廷用張鎬代替他,但過了一年,張鎬又罷,左相韋見素,先已罷。至此,南朝舊臣或扈從派的勢力徹底摧毀,這場斗爭才算結束。
今天我們又翻出這篇舊賬來看,究竟有什么意思呢?我相信這不僅是八世紀王朝的幾個宰相的宦海升沉圖。可以說,我完全不注意他們,而只是因為這場當年的政治斗爭直接關系到我們的詩人杜甫一生的坎坷遭遇的緣故。如果我們不想用一丘之貉幾個字去勾銷這筆舊賬,也可以看出這兩派是有歷史的是非的。房琯這一派人名聲大,但還沒有做出實際的成績來。他們勝于靈武集團的地方,就在于他們還是有遠大抱負的一些人。他們想復古(如分封諸侯、行車戰法之類),妄誕偏執,脫離實際。但復古這種口號,在封建社會中往往是革新的一種招牌或嘗試。其次,他們畢竟是一些作風比較正派的人。古板婞直,不阿權要,至死不肯改變他們的操守。他們的共同點是,都有復興國家、整頓綱紀的抱負,迂和拙都無損于他們的本質。
杜甫是傾倒于房琯的。見《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祭故相國清河房公文》。尤其是那篇祭文,力斥邪佞,表彰忠直,露骨得很。對于了解杜甫晚年自我表白的詩篇,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值得一讀。杜甫是堅定地站在政治上進步力量一邊而且固執地斥責腐朽力量的詩人。他的擁護統一,反對分裂;主張尊賢使能,斥責貪婪腐化;主張輕徭薄賦,力陳邊境息兵,都始終堅持,有“九死未悔”之概。雖然他力主分封諸侯,迂腐到了可笑的程度,似乎有點兒堂·吉訶德先生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