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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杜甫的思想、生活

杜甫與農民 論杜甫的世界觀與其詩風的關系

杜甫詩歌的題材是相當廣泛的。宋人編的《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將一千多首詩分為七十九門,就是證明。但若就杜詩的思想內容說,重要的還是其中反映天寶至大歷年間的時事政治詩(據我粗略統計,約有三百首)。在這類詩中,又以反映農民的生活、情緒的詩最重要。因為農民是封建社會的主體,因而農民問題就成為封建社會里的人們政治傾向的試金石。封建時代的任何詩人,都直接或間接地以其對農民的態度表露自己的詩作的民主性的有、無、多、少,從而表明它在文學史的天平上的輕重。

對農民的態度,不是簡單地指對農民的重視或輕視,而是復雜地牽連到對封建皇帝的態度,對封建王朝的官吏的態度,對剝削生活的態度,乃至對文化、歷史、哲學、宗教等的態度,一句話,牽連到一個人的世界觀。

正如杜甫以其詩藝的多面性吸引著他的讀者一樣,杜甫也以其世界觀的復雜性使研究者感到為難。本文試圖從杜甫反映農民情緒的詩篇,一探杜甫世界觀的秘奧,并論他的詩風。

一 杜甫對農民的兩種態度

唐代宗寶應元年(七六二年)八月,臺州(今浙江省臨海縣)人袁晁領導農民起義,陷浙東諸州,有眾二十萬。《資治通鑒》第二二二卷敘此事始末云:“寶應元年,租庸使元載,以江淮雖經兵荒,其民比諸道猶有資產,乃按籍舉八年租調之違負及逋逃者,計其大數而征之,擇豪吏為縣令而督之,不問負之有無資之高下,察民有粟帛者,發徒圍之,籍其所有而中分之,甚者十取八九,謂之‘白著’。有不服者,嚴刑以威之。民有蓄谷十斛者,則重足以待命,或相聚山澤為群盜。州縣不能制。”“八月,臺州人袁晁,攻陷浙東諸州,改元寶勝。民疲于賦斂者多歸之。”“九月,袁晁陷信州。十月,陷溫州、明州。”“(代宗)廣德元年,四月,李光弼奏擒袁晁,浙東皆平。”(按《舊唐書》卷一一〇《李光弼傳》記此事極簡略,惟稱袁晁為臺州人,今即據以補《通鑒》之缺)

廣德元年,杜甫年五十三歲,在梓州(今四川省三臺縣)寫了一首《喜雨》詩,略云:

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農事都已休,兵戎況騷屑。

巴人困軍須,慟哭厚土熱。滄江夜來雨,真宰罪一雪。

谷根小蘇息,沴氣終不滅。……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吳越。

詩末自注云:“時浙右多盜賊。”杜甫所謂“盜賊”,正是袁晁領導的二十萬農民起義軍。杜甫要求用霹靂之威,去消滅浙東義師。他的立場是十分鮮明的了。但這只是事情的一面,雖然是重要的一面。事情還有另一面,就是杜甫同時又十分關心農民的疾苦。即如此詩的“巴人困軍須,慟哭厚土熱”,就是在為農民訴苦。一方面仇恨農民起義,一方面又極力為農民叫苦,這是一個矛盾。我們應該分析這個矛盾,要問一個為什么:杜甫思想上的矛盾能否從他的世界觀得到解釋?或者說,這個矛盾是由什么生活根源、思想根源和文化歷史根源交織而成的?

讓我們先來看一看杜甫同情的是哪種農民。

今天我們一打開杜詩,就發現許多反映農民生活貧困、受剝削壓迫的詩。杜詩中出現的農民群像,有各種各樣的兵(兵無非是穿上兵的衣服的農民),有貧苦農民,有富裕農民,有農村婦女。我粗略地統計:杜甫反映農民苦、樂的詩或詩句,如苦征役、憂賦稅、喜息戰等共有一百篇左右。白居易論杜詩,以為“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與元九書》)古籍刊行社景宋本《白氏文集》作“十三四”,范文瀾釋作“十之三四”,與白氏用“不過”之輕語氣意不合。百衲本《舊唐書》卷一一六《白居易傳》作“三四十”,以涉上文省“首”字。今從之。。我們如果以白氏提出的“惟歌生民苦”做標準,那么《塞蘆子》論戰略,《留花門》論回紇不宜留駐畿輔,均不是專言“生民苦”的,與三吏、三別不同。說“生民苦”其實就是說的農民苦。白氏所舉太少;我的粗略統計,要比他說的三四十首多幾倍。

農民階級,依照其經濟狀況,可以分為富、中、貧階層,這是古今都適用的。杜甫詩中反映的主要是貧苦農民的生活和情緒。他所最同情的是窮而無告同時又是馴順善良的農民。

讓我們大略來看一看杜甫給我們描繪的農民群像吧。

首先杜甫寫了從軍的農民。詩篇主要有《兵車行》《前出塞》《后出塞》和三吏、三別等。《兵車行》可以看作概括的從軍農民的表象。如父母妻子的痛哭送行,從軍的農民從十五歲到四十歲,從尚未成年到頭發都白了還不得免役。他們都像雞犬一樣被驅向戰場,變成一堆堆白骨。至于他們的家庭呢,在勝任耕作的丁壯抽走之后,一樣要繳納租稅。“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唐玄宗李隆基好大喜功,輕開邊釁,不顧人民死活,驅之死地。弄得廣大后方田土荒蕪,造成人民的無衣無食,流離失所。這首詩已概括無遺。而且指責的矛頭是直接向著皇帝的。“邊廷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論其識見,遠在詩人的朋友高適、岑參之上。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第二冊682頁略云,玄宗好大喜功,輕啟邊釁。天寶時候對外戰爭,一般是侵略性戰爭。高、岑以肯定的態度歌頌這些戰爭,論者認為是愛國主義的詩人。對外侵略怎么能說是愛國呢?二人都活到唐代宗時,他們的詩都沒有真切地反映安史亂后的社會情形,足見那些邊塞詩,只是迎合玄宗時開邊境立武功的風氣。高岑詩自有不可貶損之處,但政治見解不及杜甫。

至于《前出塞》九首,則是寫具體的個人。它的主旨仍是反對“開邊”。王嗣奭說是歌頌一個“豪杰圣賢兼而有之”的戰士,是錯誤的。看他第一首就直截了當地說,“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和《兵車行》的“邊廷流血成海水”二句均直刺李隆基。試比較白居易同是刺開邊的詩《新豐折臂翁》,便見得杜甫更為剛直。白居易《新豐折臂翁》:“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折臂翁。”尚不敢直斥皇帝,比較便見杜之剛直。《前出塞》第九首,歸結到這位戰士從軍十幾年,歷盡艱辛,戰功完全被主將或他人攘奪,聊以“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自慰。贊美戰士,意在指出邊塞軍中賞罰不明,邊將驕庸。《后出塞》五首,其最后一首說:“中夜間道歸,故里但空村。惡名幸脫免,窮老無兒孫。”因此馮文炳亦說這個主人翁是農民。所謂“我本良家子”,照《漢書·地理志》如淳注:“醫商賈百工,不得預也。”在唐代也不過是清白人家的泛稱。詩的第一首說:“千金買馬鞍,百金裝刀頭。”應是沿襲古樂府中的夸飾語來(如辛延年《羽林郎》寫胡姬首飾之類),不可執實。那么,主人公該是一個家庭很富裕的農民。《后出塞》誠如注家所說,有指安祿山反跡已露的意思;但內容也不止一端(如第三首刺開邊,第四首諷賞邊之濫)。若從杜甫寫農民的角度看,詩人顯然是同情詩中主人公的。把《前出塞》和《后出塞》合起來看,詩人是在告訴我們,從軍的農民無論貧富,結果都是一樣:既撈不到功名,還落得孑然一身,家室蕩然。

三吏、三別,自來是傳誦之作,用不著引證和解釋。從詩人寫農民、反映農民情緒看,六首詩中的農民群像包括老翁、老婦、瘦小不到丁年的“中男”、少婦、老兵等。《無家別》說:“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痛切憤激,有如身受。假如對農民沒有真正的同情,是寫不出這種詩的。

以上所論,都是杜詩中反映戰爭給當時農民帶來的慘毒。現在我們再看杜甫所描寫的一般農民。

杜甫在成都時(寶應元年,七六二年)曾作有《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詩,略云:

步屟隨春風,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

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

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前日放營農,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

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

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這是一個比較富裕而又頗豪爽的老農形象。他是贊美當時的成都尹嚴武的,“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論嚴武這個人,頗能治軍,后破吐蕃軍七萬余眾,使蜀邊暫得安寧。在政治上也有所改進,又兼任兩川節度使(時玄宗合東西兩川為一道,以武充劍南節度使),自然省去一些勞民的調遣,農民對他有一些好感也是可能的。但嚴武貪暴,“前后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蜀土頗饒珍產,武窮極奢靡,賞賜無度。或由一言,賞至百萬。蜀方閭里,以征斂殆至匾竭”(《舊唐書》卷一一七《嚴武傳》)。對這樣一個成都尹,贊不絕口,是這個“田父”的較富裕的經濟地位所決定的。恐怕也有詩人溢美之詞。但值得注意的是詩中兩句:“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這一聯要說歌頌嚴武,真已盡美化之能事。它無異于說,嚴武的政治措施做到了“效死而民弗去”。但另一方面,也頗有微辭。差科到了要命的程度,這不是說嚴武的橫征暴斂讓人活不下去嗎?看杜甫《說旱》一文,對嚴武還不至于無條件地歌頌《說旱》,短文。實際是杜甫于寶應元年上嚴武的條陳。文中有云“自中丞下車之初,軍郡之政,罷弊之俗,已下手開濟矣;百事冗長者,又已革削矣”。下文即陳當務之政。下語頗有分寸,尚無一往導諛之辭。,那末,說詩有微辭,還不至于是臆說。這一聯的重要,還在它透露了杜甫喜歡的是馴服老實、“效死勿去”的農民。

從杜甫寫農民的詩的數量上看,寫富裕農民的詩是絕無僅有的。詩人最關心的是受盡剝削的窮苦不堪的農民,試看也是在蜀時作的《枯棕》詩:

蜀門多棕櫚,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剝甚,雖眾亦易朽。

徒布如云葉,青青歲寒后,交橫集斧斤,凋喪先蒲柳。

傷時苦軍乏,一物官盡取。嗟爾江漢人,生成復何有!

有同枯棕木,使我沉嘆久。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

這是杜甫時代的農民的共同形象。杜甫寫農民多用寫典型的手法。上面已舉的《前出塞》《后出塞》《石壕吏》《無家別》《垂老別》等都是用典型的寫法,即寓普遍性于特殊性之中。《枯棕》用的卻是比喻的寫法。比喻(或單說“比”)是詩的重要法門。《禮記·學記》篇說:“不學博依,不能安詩。”鄭注:“依,廣譬喻也。”比喻詩是帶有象征意義的典型寫法。《枯棕》詩的意義就在詩人概括了他在四川的聞見。西川自北周宇文泰以來,就是關中地區的后方。唐代在“安史之亂”以后,西川人民更擔著軍需民食的重擔。加之嚴武、章彝之類的官吏,貪婪暴虐,使蜀民吃盡了苦頭,所以杜甫的藝術概括就具有普遍意義。用剝棕做比喻,既生動地表達了“民不堪命”的痛苦,又辛辣地指斥了統治階級的貪得無厭。稱得上奇作。

杜甫還寫了逃難的農民的困厄。《三絕句》的第二首是這樣寫的:

二十一(或作二)家同入蜀,

惟殘(唐俗語,現在說余或剩)一人出駱谷(駱谷是陜西四川的通道)

自說二女嚙臂時,

回首卻向秦云哭。

嚙臂,示訣別時盟誓之俗。《杜臆》說:“二女嚙臂,恐不兩全,故棄之而走。”二十一家人從陜西逃到四川,到詩中主人再奔回陜西時,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連兩個女兒也不得不硬著心腸丟掉。這是何等樣的慘劇!

由于封建社會的極不穩定性,農村戶口逃亡是常見的現象。原因很多。如逃避苛重賦稅,逃避兵役,逃避戰亂;或由于豪強兼并,失去土地;或由于天旱水災,收成無望,農村人口都會出現大量流亡。唐代武則天時已經出現過這種現象。到玄宗開元末年起,又出現過。在安史之亂以后,由于戰禍重賦,農戶逃亡更為嚴重。據《新唐書》卷五二載:乾元二年(肅宗年號,七五九年)(天下戶口)比天寶(岑仲勉證為天寶十四載)戶口,約損七百萬(戶);三千六百萬(口)(詳見岑仲勉:《隋唐史》,一九五七年版注文,372頁,注〔22〕〔23〕)。這個數字還不包含安、史所盤踞的廣大區域(約唐室所領的一半)。《三絕句》寫作年代,注家有定為上元(七六〇年)者,還在乾元二年之后一年,杜詩反映難民情況是歷史的生動見證。

杜甫還寫了一個貧苦的挨餓交租又不逃走(或無處可逃)的老農。《甘林》詩略云:

明朝步鄰里,長老可以依。時危賦斂數,脫粟為爾揮。“脫粟為爾揮”句,注家皆說脫粟為賦斂而盡。于義稍有未安者,“揮”乃快意或輕擲之辭,農民納賦,似不爾也。陳衍《石遺詩話》二四因引范彥龍詩,“恨不具雞黍,得與故人揮”。釋杜此句為主人飯客。然豆實尚不得食,何有脫粟奉客?疑此句乃杜甫以脫粟進主人,與之共食盡歡。杜甫以中朝官身份,頗有俸米,如云:“朝班及暮齒,日給還脫粟。”(《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堂五首》之四)“脫粟”用《史記·公孫弘傳》語。后在湖南舟中作《解憂》詩云,“減米散同舟”,亦此類也。

相攜行豆田,秋花靄菲菲。子實不得吃,貨市送王畿。

盡添軍旅用,迫此公家威。主人長跪問:戎馬何時稀?

我衰易悲傷,屈指數賊圍。勸其死王命慎莫遠奮飛

“慎莫遠奮飛”者,大有人“遠奮飛”可知也。杜甫最同情、最關心的就是這一種老實怯弱的農民。這絕不是個別農民的形象。要知道當時農村的生活之慘、租賦之重,可引元結的《舂陵行》為證。元結詩序略云:

癸卯(按唐代宗李豫廣德元年癸卯,七六三年)漫叟為道州刺史。道州舊四萬余戶,經賊已(以)來,不滿四千。大半不勝賦稅。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貶削……(詩略云:)州小經亂亡,遺民實困疲。大鄉無十家,大族命單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樹皮。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郵亭來急符,來往急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欲命鬻兒女,言發恐亂隨。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聽彼道路言,怨傷誰復知!

杜甫《甘林》詩作于大歷二年(七六七年),后于元結詩三年。唐室內政紊亂,外寇侵凌(仆固懷恩叛,引回紇、吐蕃等入寇),四川漢州刺史崔旰攻西川節度使郭英義。柏茂琳又攻旰。兩川人民,如火益熱,絕不會比湖南人民的處境好些。二詩寫法不同,看元詩益可體會杜詩的沉痛。

我們不妨再舉一首杜甫帶著憤激之情寫的《歲晏行》:

歲云暮矣多北風,瀟湘洞庭白雪中。

漁父天寒綱罟凍,莫徭(長沙一帶的少數民族)射雁鳴桑弓。

去年米貴缺軍食,今年米賤太傷農。

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柚茅茨空

楚人重魚不重鳥,汝休枉殺南飛鴻。

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

萬國城頭吹畫角,此曲哀怨何時終。

詩把矛頭直指達官,指出他們就是迫使農民賣兒賣女的禍根。就在作詩這一年(大歷三年)前,元載、裴冕、第五锜、黎干各出錢三十萬宴郭子儀。這一次酒筵花去一百二十萬錢,可購當時大米(以每斗五百錢計)詩云,“去年米貴缺軍食,今年米賤太傷農”。查《舊唐書》一一代紀,永泰元年旱,米斗一千四百文。二年,《元次山文集》七云,米價五百錢以上。與此詩編年不合。杜所言蓋湖南地方米價也。茲據永泰至大歷初公私所記米價估為斗五百錢,以應“米賤”之說。二百四十石,對照此詩中什么都沒得吃的漁父、莫徭,官僚們的罪惡真是擢發難數。

貧富對比,是杜詩慣用的手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大家熟知的。此《歲晏行》亦用對舉,又《驅豎子摘蒼耳》詩說“富家廚肉臭戰地骸骨白”,客觀上起著揭破階級矛盾的作用,是絕無“溫柔敦厚”的氣味的。

杜甫在寫給嚴武看的短文《說旱》中,末段勸嚴武要體恤農村的老男老女。杜甫對農村婦女,親見她們的痛苦,是一向注意關心的。為世傳誦的“彤廷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供城闕”,是最早的詩。他到夔州后有《負薪行》,略云:

夔州處女發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

土風坐男使女立,男當門戶女出入。

十有八九負薪歸,賣薪得錢應供給

筋力登危集市門,死生射利兼鹽井。

再有《遣遇》詩,中間說:

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

采蕨負薪,同是供官府剝割。或嫁或不嫁,同是過著不如富貴人家的狗馬的生活。

但所有這些寫農村婦女悲慘生活的詩,又都不及杜甫告訴我們的那個鄰居——撲棗婦人的形象動人肺腑。詩題是《又呈吳郎》: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這首詩,不僅在它的內容是正義的,同時還在它是藝術品,就是說,真正的詩。它沒有比興,但白描勾勒的這個孤苦伶仃的婦女形象,卻連同她的心理完整地呈現在我們面前。瘦語(不用辭藻)盤空,委婉曲折,給宋詩人開了一條新路。思路卻又清晰異常,絕無晦澀處,是一種獨創。

綜上所引,可以看出杜甫在所描繪的各種農民中,他最同情和側重的是那種溫順善良的農民。《遭田父泥飲》中提到“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甘林》中又說“勸其死王命,慎莫遠奮飛”。他為什么表彰、鼓勵農民的這種逆來順受的態度?這和他堅決反對農民起義實在是一個盾的兩面,一根棍的兩端。要說明杜甫的喜嗔兩端實同出一源,就必須剖析杜甫的世界觀。

二 杜甫世界觀的矛盾

從寫農民的詩中,最能說明杜甫的世界觀,它的歷史根源和現實或階級根源,最能說明杜詩的傾向性的民主因素;杜甫的世界觀的深刻矛盾和它及于他的創作方法的深刻影響。

無論唐史專家們意見如何不同,但從總的趨勢看,唐代地主階級內部,是有士族(或世族)和庶族間的猛烈斗爭的。士族代表上層地主階級的利益,思想偏于保守;庶族,以進士出身的人為主,代表中下層地主階級的利益,主張革新,比較接近農民。杜甫雖說是“名家”之后,且常以世族自豪,形于詩歌,但他并不是富裕的,所以天寶五載(七四六年)到長安時,他已經相當窮困了。詩人自己說是“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又說“難甘原憲貧”(《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情況大致近于真實。以后他也一直未顯達快意。就他的經濟地位說,他實在是屬于庶族地主階層的,盡管他不是進士出身。第二,杜甫幼年時期的唐代社會對他的思想也有影響。唐初實行的均田制是農民所歡迎的,但其實施在全國頗不平衡。關東地區(黃河南北)均田政策執行得最徹底,所以經濟很快地便由恢復走向發展(詳見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第一冊204頁)。按照法令:丁、中男(十八歲)受田一頃(百畝),其中十分之二為世業(永業)田,十分之八為口分田。杜甫生在河南(鞏縣),正是均田法實行得比較徹底、經濟比較繁榮的地區。所以杜甫幼少年時期所見所接觸的農民,都是自給自足、生活比較寬裕安定的小農。杜甫“少貧不自振”(《新唐書》本傳),其經濟狀況實和這種小農相去不遠,盡管他的社會地位、教育程度比小農高得多。庶族地主階層一般都同情農民,替農民說話,實在是出于庶族地主自己的階級利益。馬克思論法國資產階級“社會民主派”時說,“也不應該狹隘地認為,似乎小資產階級原則上只是力求實現其自私的階級利益。相反,它相信,保證它自身獲得解放的那些特殊條件,同時也就是唯一能使現代社會得到挽救并使階級斗爭消除的一般條件”(《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六二年中譯本32頁)。同樣的道理,唐代的庶族地主階層不可能像士族地主那樣迅速爬上最高級的統治集團,所以社會安定(主要是農民安靜)的這個一般條件,正是他們飛黃騰達、生活優越那些特殊條件的保證。唐代舉進士的人,口頭上總要說他們能夠力致太平,其實這是“他們的物質利益和社會地位在實際生活上引導他們得出任務和做出的決定”(借用馬克思〔上引文〕的話)。杜甫詩“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并非好為大言,一個清明安定的政治環境,是想靠才華起家的庶族地主所必需的。第三,杜甫的經濟思想也是重農的經濟思想。這種思想來源于孟軻。《孟子·盡心章》上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漢代賈誼、晁錯,都強調重農貴粟。其意總在鞏固宗法的小農經濟。他們都知道這種宗法小農經濟是王霸事業的基礎、根荄。《南史》卷五五,《鄧起元傳、附羅研傳》記,齊茍兒之役,臨汝侯嘲研曰:“卿蜀人樂禍貪亂,一至于此。”對曰:“蜀中積弊實非一朝,百家為村,不過數家有食。窮迫之人什有八九。束縛之使,旬有二三。貪亂樂禍,無足多怪。若令家畜五母之雞,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錢、布被。甑中有數升麥飯,雖蘇張巧說于前,韓白按劍于后,將不能使一夫為盜,況貪亂乎?”范祖禹《唐鑒》卷二二說:“君為聚斂刻急之政,則其臣阿意希旨,必有甚者矣。故秦之末,郡縣皆殺其守令而叛,蓋怨疾之久也。唐之‘盜賊’尤憎官吏,亦若秦而已矣。”又云,“自古‘盜賊’之起,國家之敗,未有不由暴賦重斂而民之失職(業)者眾也”(范祖禹所謂“盜賊”,當然就是受盡剝削壓迫忍無可忍奮而起義的農民)。杜甫對儒家思想是虔誠信奉的,對漢代政治家的思想是佩服的。他先在長安,后歷豫秦、隴、蜀,對于農民的疾苦是親見飽聞的。他深知,龐大唐王朝正是建立在廣大的小農身上的,皇室的安危完全系于小農的苦樂。要是統治階級不知道克制自己,肆無忌憚地剝削壓迫他們,一旦他們被逼得走投無路,鋌而走險,那末,整個“煌煌太宗業”的大廈就將被碎成齏粉。

從上面的分析,可見杜甫的世界觀具有兩面性。一面他反對農民起義,是和皇帝、貴族、達官、豪強一致的。另一面,他和他們又不一致。他認為只要有圣君賢相,實行儉節,輕徭薄賦,偃武修文,百姓自然悅服,不但“叛亂”可以避免,而且可以“開萬世之太平”。杜甫的庶族地主階層的利益,決定了他呼吁只有恤民牖民,才是長治久安之策。同時勸告農民,不要逃走,更不要反抗。這是杜甫與世族豪強的不同處,也是他世界觀的特點或突出的一面。這種觀點,借用儒家的話來說,叫作“(行)王道”。這和小農的思想是很接近的。馬克思論到十九世紀中葉法國農民的政治態度時說:“小農人數眾多,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但是彼此間并沒有發生多式多樣的關系。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這種隔離狀態由于法國的交通不便和農民的貧困而更為加強了。……每一個農戶差不多都是自給自足的,都是直接生產自己的大部分消費品,因而他們取得生活資料多半是靠與自然交換,而不是靠與社會交往。一小塊土地,一個農民和一個家庭;旁邊是另一小塊土地,另一個農民和另一個家庭。一批這樣的單位就形成一個村子,一批這樣的村子就形成一個省。……既然數百萬家庭的經濟條件使他們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與其他階級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各不相同并互相敵對,所以他們就形成一個階級。由于各個小農彼此間只存在有地域的聯系,由于他們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們彼此間形成任何的共同關系,形成任何的全國性的聯系,形成任何一種政治組織,所以他們就沒有形成一個階級。……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權力,這種權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和陽光。”(《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97—98頁)當然,中國的小農畢竟也有不同于法國小農的地方,如中國農村是儒家思想(忠孝)和迷信、族權的統治區。但馬克思對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的孤立和渙散性所作的精辟的描繪,對中國宗法農村也大致適合。中國封建社會農村情況,可舉白居易《朱陳村》所言為例。詩見《白氏長慶集》卷十二。詩云:“徐州古豐縣,有村曰‘朱陳’。去縣百余里,桑麻青氛氳。機梭聲扎扎,牛驢走紛紛。女汲澗中水,男采山上薪。縣遠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財不行商,有丁不入軍。家家守村業,頭白不出門。生為陳村民,死為陳村塵。田中老與幼,相見何欣欣。一村惟兩姓,世世為婚姻。親疏居有族,少長游有群。黃雞與白酒,快會不隔旬。生者不遠別,娶嫁先近鄰。死者不遠葬,墳墓多繞村。”按此詩為中國封建社會中以血族關系為基礎的“農村公社”之稀有資料。惟“有丁不入軍”“縣遠官事少”之類,則詩人溢美之詞耳。馬克思所說的那個高高站在小農上面的權威,在中國就是皇權。只消看歷代農民起義軍的領袖在一定時候就會稱帝改元,就足以證明小農的皇權思想是何等深固了。詩人杜甫的“忠君愛國”或“王道”思想是頗合小農的口味的。他一味寄希望于皇帝。“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宿花石戍》)又,“幾時高議排金門,各使蒼生有環堵”(《寄柏學士》)。他為農民疾苦寫詩,不是給農民看,而是和白居易一樣:“唯歌生民苦,愿得天子知。”(白居易:《寄唐生》)后來《水滸》中阮小五唱的:“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和杜、白的名篇巨制,有“雅俗”之殊,論其精神,實在都是小農思想的反映。

三 杜甫的寫實創作方法的力量

杜甫的思想是很復雜的,也就是說他的世界觀是充滿著矛盾的。上面僅就他的世界觀的兩面性作了一點探討。作為詩人,杜甫的創作方法和他的世界觀一樣,是有矛盾的,而且牽連得似乎更廣。

杜甫比起唐代其他大詩人來,似乎有一特點,就是他盡管顛沛流離憂讒畏譏,卻始終堅持著寫實的創作方法。他的寫實創作方法,當然也是根源于他的世界觀的。它不但有從傳統哲學、文學借鑒來的思想、技巧,而且它的根苗,深深地存在于他的家族、青少年的社會環境及其廣泛曲折的經歷中,所以很有力量。這種力量,常常跟他的世界觀中的正統思想鬧獨立,有時就脫穎而出。

第一,杜甫的寫實精神根源于他的青少年時期的繁榮的小農經濟的社會環境。上文論他的世界觀時,只論這種發達的小農經濟和杜甫的破落世族家庭的經濟地位相去不遠,目的在說明杜甫的同情小農有他經濟上的根由。現在要討論的是這種小農的精神狀態所可能給予杜甫的寫實方法的影響。杜甫是有很強的記憶力的人。開元五年(七一七年)杜甫六歲,曾在家鄉河南郾師看過公孫大娘舞劍器渾脫,五十年后他還記得清楚,加以回憶描寫。他青少年時又是一個活潑健壯的好動不好靜的小伙子,不大像一般世家子弟,不是嬌驕,便是“少年老成”。他么,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

庭前八月棗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

據現代心理學,人類十四歲前是基本性格形成時期,杜甫這樣記憶力很強、精神健全活潑的少年,對當時的社會環境一定像海綿吸水一樣,是飽含各種社會生活印象的。《憶昔》可見一斑: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洲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此詩或疑“藝增”。但比較其他記載,杜詩云云,似近實錄。如《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十三年,東都米斗十錢,青、齊米價斗五錢。《新唐書》五一稱,“(開元間)海內富實,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間才三錢(一斗)。絹匹錢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驛驢。行千里不持尺兵”。《通鑒》二一六,天寶十二載八月條云,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胡注長安城西面,北來第一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胡注:并西域內屬諸國言之),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庶富者,無如隴右”,隴右如此,他可知矣。

在這樣的社會經濟背景下的農村中,人們生活物資都能自給自足,幾乎與世隔絕,久了就形成一種淳樸褊狹,同時又愉快幽默;善良保守,同時又剛直自信的性格。當然我們是就自然經濟條件下的宗法農村的最正常的情況構想的,但也不是向壁虛造。注1我們不可能指出而且也不必要去排列杜甫的某種性格是受小農的性格影響的。我們卻可以肯定:詩人既然生活在某一特定社會環境中,就必然會受這個社會的影響。恩格斯在一八九〇年(時七十歲)曾有兩封論易卜生的信,對我非常有教益。第一封信是六月五日致保爾·恩斯特的。恩格斯在信中說:

注1關于中國封建社會農村中人的性格,相傳的《擊壤歌》(舊云堯時謠,不足信)可代表樂天狹隘一面,杜的《遭田父泥飲》可代表生活富裕農民豪爽的一面,《陳涉傳》可代表強毅一面,中國封建社會農村情況,可舉白居易《朱陳村》所言為例。詩見《白氏長慶集》卷十二。詩云:“徐州古豐縣,有村曰‘朱陳’。去縣百余里,桑麻青氛氳。機梭聲扎扎,牛驢走紛紛。女汲澗中水,男采山上薪。縣遠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財不行商,有丁不入軍。家家守村業,頭白不出門。生為陳村民,死為陳村塵。田中老與幼,相見何欣欣。一村惟兩姓,世世為婚姻。親疏居有族,少長游有群。黃雞與白酒,快會不隔旬。生者不遠別,娶嫁先近鄰。死者不遠葬,墳墓多繞村。”按此詩為中國封建社會中以血族關系為基礎的“農村公社”之稀有資料。惟“有丁不入軍”“縣遠官事少”之類,則詩人溢美之詞耳。所引《朱陳村》,可代表淳樸安靜一面。杜《寄薛三郎中璩》詩:“憶昔村野人,其樂難具陳。藹藹桑麻交,公侯為等倫。”亦屬此類。

挪威在最近二十年中所出現的文學繁榮,在這一時期,除了俄國以外沒有一個國家能與之媲美。這些人無論是不是小市民,他們創作的東西要比其他的人創作的多得多,而且他們還給包括德國文學在內的其他各國的文學打上了他們的印記。

恩格斯告訴恩斯特:“您把整個挪威和那里所發生的一切都歸入小市民階層的范疇,接著您又毫不遲疑地把您對德國小市民階層的看法硬加在這一挪威小市民階層身上”是寸步難行的。恩格斯指出,德國的小市民是“遭到了失敗的革命的產物……德國的小市民階層具有膽怯、狹隘、束手無策、毫無首創能力這樣一些畸形發展的特殊性格……相反地,在挪威的小農和小資產階級中間稍稍摻雜著一些中等資產階級……這在好幾個世紀以來都是正常的社會狀態……挪威所擁有的帆船隊即使不是世界上最大的,無疑也是世界上第二大的,而這些船只大部分都為中小船主所有。……多年來處于停滯狀況的運動畢竟開始了,這種運動也表現在文學的繁榮上。挪威的農民從來都不是農奴,這使得全部發展具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背景。挪威的小資產者是自由農民之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比起墮落的德國小市民來是真正的人。……例如易卜生的戲劇不管有怎樣的缺點,它們卻反映了一個即使是中小資產階級的但是比起德國的來卻有天淵之別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還有自己的性格以及首創和獨立的精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409—412頁)

恩格斯的第二封信是同年八月九日致弗·阿·左爾格的,摘要如下:

杜西和艾威林星期三也已經去挪威。我覺得奇怪,這樣熱烈崇拜易卜生的人怎么能至今忍得住不去訪問新的樂土。……無論如何,不管美國在社會關系方面,或者挪威按它的天賦來說,都是庸人稱之為“個人主義”的堡壘。每隔兩三英里,可以看到在峭壁上有小塊的松土,地塊的大小按它的收獲量來說大概夠養活一家人。的確,在每一塊這樣的土地上,生活著與整個世界隔絕的一家。這里農村的人,很漂亮、健壯、勇敢、偏狹,而且狂熱地信仰宗教。(《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435頁)

恩格斯的兩封信,可以歸結為如下的意思:①作家是深受他生活的社會環境的影響的,而且他生活在怎樣的人民中間,他大概就會形成怎樣的性格和文風;②各國社會的階級或階層的狀況是不相同(當然也可以相同)甚至是懸殊的。研究作家或作品,一定要著重他所在的社會階級或階層的特殊性,不能用一個公式去剪裁歷史;③前資本主義社會,例如小農經濟社會,只要它處于上升發展階段,是可以產生文學的繁榮,可以產生偉大的作家的;④恩格斯以一個社會中人“有自己的性格以及首創和獨立的精神”作為這個社會是“正常的狀態”,是上升和發展階段的證明,這就給作家形成有個性的獨創的文風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背景和條件。

現在我們再來談杜甫的事。唐代從開國到開元(六一八至七四一年)這一百多年間,由于統治階級的最高集團或親自領教過農民起義軍的威力或經過一些政治風浪,比較謹慎,因而政治穩定,賦稅也比前朝為輕,均田法實施得較為徹底,大河南北、長江流域的經濟都得到恢復和發展,因此,唐代的富力比兩漢高出一倍以上(詳見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第一冊200頁)。我們可以說,唐代前期的小農社會是處于正常狀態的。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上層建筑,特別是文學,就反映為百花盛開,詩人都表現出自己鮮明的性格和不同的文風或創作方法。杜甫的性格就是恰當的例證。杜甫在他自己的領域里,各體詩都獨創一格,所謂“欲語羞雷同”。和他比較有密切關系的朋友都各有自己的性格,如杜詩所稱“飄然思不群”的李白,“有似幽并兒”的高適和“醉則騎馬歸,頗遭官長罵”的鄭虔。他于晚年見詩傾倒的則有元結、蘇渙。常言道“觀人者必觀其友”,杜甫自己的性格也見得很突出,如豪邁倨傲,熱情執著。他的寫實精神就是他的人格的表現。還有一點我們也沒有理由忘記,就是隋末農民大起義,首領有百多人,山東西及河南占了過半數(詳見岑文勉:《隋唐史》,73—81頁),而著名的“瓦崗寨”,即在今河南滑縣境,此外王世充據洛陽,李密據洛口,均為起義軍的重要根據地。洛口,就在鞏縣,也就是在杜甫生長的地方。起義軍事才過去百年左右,流風余韻,豈無存者。這可以說明杜甫為什么痛恨苛徭重賦,污吏豪強,而對農民逃亡最為敏感,對于清官極為推重(如《同元使君〈舂陵行〉》)。第二個影響杜甫的創作方法的是他的經歷和聞見。房琯的貶逐是受到李輔國那個腐朽勢力集團的打擊的。詩人自己也受到連累,終身潦倒,“支離東北風塵際,飄泊西南天地間”。使他在飽看長安十年之后,更有許多機會接觸下層人民。他自以為洞見天下癥結,他在作諫臣時,自說“雖乏諫諍姿,懼君有遺失”,是不愧“直臣”的。去官以后,他常常“以詩歌為奏議”(楊倫語),凡事關國計民生,都奮筆直書,希望于時有補,《江漢》詩末聯說:“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以識途自居,與屈原《離騷》中的“來,吾導乎先路”正爾相似。第三,作為詩人,杜甫在古代文學中繼承的風、雅、建安詩風,是構成他的寫實方法的重要因素。《陳拾遺故宅》云:“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戲為六絕句》說:“別裁偽體親風雅。”別裁就是區別裁擇。偽體,指浮華無實之類的文學作品。“親”就是繼承。《詩經》中的風和雅兩部分詩,主要是反映現實的作品,尤其是變風變雅,更多指陳時弊之作。杜甫稱贊蘇渙的詩說:“突過黃初詩。”《偶題》說:“多謝鄴中奇。”都說明杜甫是重視建安詩風的。劉勰的“建安風骨”一語,簡明說來,“風骨”就是言之有物。“有物”是主要的,“言”自然也須得著比興、詞彩。杜甫繼承風、雅及建安詩風,表現有兩方面。一是有些詩質樸少文,用俚俗語詞,所以宋楊大年不喜歡杜詩,詆為村夫子(見《劉貢父詩話》)。二是諷刺時弊時人,詞意尖銳直截。宋洪邁《容齋續筆》二“唐詩無避諱”條略云:“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復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杜子美尤多。如兵車行、前后出塞、三吏、三別、哀王孫、悲陳陶、哀江頭、麗人行、悲青阪、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終篇皆是。其他波及者(按謂詩句直刺時事者,列舉頗多,茲略)不能悉書。今之詩人,不敢爾也。”我們知道,這不是宋代詩人不如唐代詩人大膽,而是宋代的社會不如唐代的社會正常或比較健康。繼承優良的文學遺產雖屬個人的事,但首先必須社會環境允許,這是自明的道理。最后,杜甫個人的性情對他的創作方法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上文已提到杜甫為人,豪邁倨傲,熱情執著。追究這種性格的來源,第一,是上文所已指出的開元年間的社會經濟環境。第二,也許和他的家風有關。《唐書》一九〇上《杜審言傳》,稱審言“恃才謇傲”又矜誕自高,坐事貶吉州司戶參軍。州司馬周季重等共構審言罪狀系獄。將因事殺之。既而季重等府中酣燕。審言子并,年十三,手刃季重死。杜甫詩文中對他叔父這件事,只字不提。但他在《義鶻行》中說:“物情有報復,快意貴目前。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然。”表示了他對行俠的態度,再則歷史上的士人習氣,對杜甫也不無影響。如曹魏正始放縱之風和北朝舊族以門閥自高,傲視權貴這種傾向,杜甫顯然是有的。《新唐書·杜甫傳》記甫褊躁傲誕,幾為嚴武所殺,即是其例。他的詩說“不愛入州府,畏人嫌我真”,“馳驅喪我”,“由來意趣合,直取性情”。又自稱“狂”,都表示了這種傾向。

上面舉了四條理由,論證杜詩的寫實創作方法有其社會、經歷根源,古代文學的影響,個人性格等因素。四條當中,社會經濟和接觸經歷是主要的,其次是繼承古代文學的因素。這就是杜甫寫詩堅持寫實創作方法的原因。

結語

我在本文第二部分中指出杜甫世界觀的矛盾著的兩方面。按照士族地主世界觀,他寫詩只能“雍容揄揚”“潤色鴻業”。即使憂時陳諫,也應當“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總要“溫柔敦厚”,才算克全大體。但是杜甫的詩常常詞旨激訐,違背了儒家的規矩,就是說違背了他的本愿。這個現象表明了,杜甫的世界觀的正統(或士族)的一面,和他的世界觀的民主性(或庶族)的一面,總是在不斷地斗爭著。當前者戰勝了后者的時候,就是一個庸人杜甫在說話;當后者戰勝前者的時候,一個偉大的抒情詩人就出現在我們面前。在反映農民疾苦的詩作中,同樣亦形成兩個方面,在前者的場合,他就寫出“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勸其死王命,慎莫遠奮飛”(蕭滌非解釋,“遠奮飛”就是起義,見《杜甫研究》上卷51頁)。甚至寫出“安得驅雷公,滂沱洗吳越”這種詩句。在后者的場合,就出現了一系列富有生氣和膾炙人口的名篇和詩句,如《兵車行》、三吏、三別、《枯棕行》、《白帝》、《又呈吳郎》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愿分竹實及螻蟻,盡使鴟梟相怒號”(《朱鳳行》),等等。杜甫的勝利,就是寫實主義的勝利!試查杜甫一千四百多首詩中,有一首像王維、儲光羲那種歌唱“田家樂”的詩嗎?這里指王維的《渭川田家》(見《唐詩三百首》)及儲光羲的《同王十三維偶然作》。錄如下:“野老本貧賤,冒雨鋤瓜田。一畦未及終,樹下高枕眠,荷筱者誰子,皤皤來息肩。不復問鄉墟,相見但依然。腹中無一物,高話羲皇年。”

我當然不是說,封建時代的詩人如果不寫反映農民疾苦的詩,他的詩就絕無價值。題材是重要的,單是重要題材卻不足以構成好詩,詩作絕對要求它同時是藝術品。杜甫寫農民的詩也只占他的詩的少數,在這些詩中,也不全是好詩。而且杜甫的名篇巨制(如《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北征》)和其他傳誦的詩多不是以農民疾苦為題材的。但就研究杜甫說,把他反映農民情緒和描寫農民形象的詩集中起來看,最足以說明他的世界觀的矛盾的實質;最足以說明深入生活和寫實的創作方法對一個詩人是何等重要。再說,杜甫反映農民情緒的詩,就其名篇之多,傳誦之廣,影響之深遠,無疑是一個高峰,也有加以研究的必要,因為這些農民群像必然是最使詩人激動的,當然是探究詩人心靈的最重要的材料。讀這些詩,不但可以看見活生生的開元至天寶時期的社會現實,勝于讀那些枯燥的歷史和經濟著作,而且還可以隱約聽見遙遠的唐末農民大起義的戰鼓聲。因為杜甫的寫實不是某個時期的照相和風俗畫,而是詩人的心與時代脈搏相應的呼聲。不過由于詩人始終越不出地主階級思想的界限,他自己意識不到罷了。若從《兵車行》(天寶十一載,七五二年)算起,正在八世紀中葉,詩人就對唐室敲起了警鐘。到寶應元年,即七六二年,有浙東袁晁的起義。過了一百年,從唐宣宗大中五年(八五一年)起不斷有農民舉義。到了僖宗乾符二年(八七五年),王仙芝起義兵,黃巢加入,于是傾覆唐室的農民革命戰爭終于爆發了。在世界文學史上,史家指出,莎士比亞寫了《雅典的泰門》,比經濟學家早三百多年就預告了黃金的災難。我國的大詩人杜甫,也在一百多年前預告了震動一代的農民革命,這是不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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