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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摩羅詩人

——尋訪“原魯迅”

1918年,中國文壇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狂人日記》誕生。

這是魯迅出手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也是中國現代小說的開山之作,藝術上卻是如此的精粹,令人驚嘆。它取法于俄國作家果戈里的同名小說,卻以憂憤深廣的意境和爐火純青的現代漢語,青出于藍;西方的神韻,中國的氣派,兩者水乳交融,無跡可求。

按照法國批評家丹納的藝術哲學之說,一座藝術高峰的周圍,必有許多略低的次高峰簇擁,然而事情到了中國卻有點例外,魯迅這個中國現代文學的“第一”,與其他的“第二”“第三”比起來,明顯高出一大截。或許是上蒼對中國的垂憐,像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泱泱大國,不出一個魯迅這樣的文學巨人,豈不太煞風景?

這一切當然不是空穴來風。魯迅的特殊性在于:他藝術上的成功是厚積薄發、水到渠成的結果,不像創造社諸公現炒現賣西方的新浪漫派,文名大振的同時,也留下許多遺憾;魯迅是經過充分準備、漫長潛伏之后登上文壇的,豐沛的天才此時已磨礪得鋒利無比,只等一聲令下,便揚眉劍出鞘,摧枯拉朽,替中國的新文學開辟道路。

這一切都不能不追溯到魯迅的留日生涯。日本著名漢學家伊藤虎丸在《魯迅與日本人》一書中寫道:第一次讀到魯迅留日時代的文章時,內心受到強烈沖擊,原先認為那不過是一個中國留學生的習作而已,讀后才發現:過去一直討論的魯迅的思想或小說主題,都可以在這一時期的文章中找到原型,也就是說,一個“原魯迅”已經存在。這個“原魯迅”,無疑是留日七年刺激培養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魯迅以自己的方式認識了世界,發現了自我,診斷了中國的病脈,鎖定了人生奮斗的目標,為十年后在中國文壇的崛起做了鋪墊。

1902年3月魯迅東渡日本,開始了長達七年的留學生活。清末的東瀛,由于特殊的地緣政治背景與地理位置,成了近代中國革命運動的大本營,小日本的壓迫,列強的威脅,清政府的腐敗,使留學生奔走呼號,無法安心于學問,魯迅也不例外。然而,與其他人不同,魯迅是以特立獨行的方式加入救國行列的。

一提起魯迅的留學生活,人們馬上就會想起著名的“棄醫從文”的故事,這個故事經過文學史家的反復演繹,已成為青年時代魯迅的精神標志。魯迅棄醫從文的契機,是所謂“幻燈事件”,在《吶喊·自序》里魯迅解釋了過去仙臺學醫的背景之后,這樣寫道——

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學的方法,現在又有怎樣的進步了,總之那時是用了電影,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因此有時講義的一段落已完,而時間還沒有到,教授便映些風景或時事的畫片給學生看,以用去這多余的光陰,其時正當日俄戰爭的時候,關于戰爭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從“魯迅發生史”的角度看,“幻燈事件”意義非常重大,正是它,促使魯迅棄醫從文,如果沒有這一專業的“轉向”,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魯迅,中國現代文學的版圖將因此而大大地改觀。仔細考量這件事,很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因為“善于改變精神的”,并非只有“文藝”,教育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途徑,比如留美時代的胡適就認為:樹人之道,首在教育,并且希望歸國后能以一張苦口、一支禿筆從事社會教育;而魯迅認為善于改變精神的當然要推文藝,沒提教育,說明魯迅與“文藝”更有緣分。

值得一提的是,擅長保存文物、搜集資料滴水不漏的東瀛學者,至今尚未找到這些幻燈片,不得不使人對魯迅的講述產生疑問。日本魯迅研究大家竹內好、丸山升等人都認為,這些幻燈片實際上并不存在。然而,魯迅講述的“幻燈事件”是否屬實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符合事物的真相。魯迅顯然沒有憑空虛構,而是在事實的基礎上做了一次合理的嫁接。魯迅在仙臺醫專就學時,日俄兩國的虎狼之師在中國的土地上正打得不可開交,大清帝國躲在一旁大氣不出一口,作為戰勝國的日本,那個勇于進取、以小搏大的日本,憑什么不蔑視中國?而身處東瀛狂熱愛國氛圍中的孤獨中國學子,又怎么可能不受到刺激?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魯迅講述此事時,已是歸國十多年之后,十多年暗淡的人生經歷,遭遇的一切挫折,寫下的啼血文字,都在強化同一個意念:改造國民劣根性。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下,魯迅再一次發揮自己的藝術本能,虛構一個“幻燈事件”,為自己的專業“轉向”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不是很順理成章的嗎?

其實,對于魯迅的棄醫從文,本不應做太狹隘的理解,更不應將兩者視為彼此孤立,或者非此即彼。事實上,醫學與文學,或者說科學與文學,在魯迅那兒始終是一種互動的關系,好比一個車軸上的兩只輪子。魯迅天性雖然更近文藝,對科學同樣感興趣,并且極為重視。魯迅成長的時代,正是達爾文的“物競天擇”學說通過嚴復編譯的《天演論》風靡中國知識界,給新一代學人帶來空前震撼和希望之時,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魯迅先是進江南水師學堂,后來又進南京礦路學堂讀書,在那里接觸了初步的自然科學知識,畢業后才有機會作為官派留學生到日本留學,魯迅后來選擇醫學,仍然是沿著科學的路子。而且,即使魯迅決定“棄醫從文”,從仙臺回到東京開始文學活動,對醫學依然關注,這從魯迅1906年的“擬購德文書目”購書單上列有大量醫學書籍就可以得到證明。同樣,即便從文學的角度考慮,醫學對于魯迅也有重要的意義,魯迅自己就說過,他能夠寫出《狂人日記》,仰仗的是過去讀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些醫學上的知識。醫學與文學最具互補性,一個著眼于人的身體,一個關注人的精神,唯其如此,作家中不少出自醫生。當然必須看到的是,在魯迅的醫文互動中,“文”占據主導地位,據許壽裳回憶:魯迅初到日本就讀弘文學院時,就買了不少日文書籍,藏在書桌抽屜內,其中有拜倫的詩,尼采的傳,古希臘、古羅馬神話等。這一階段魯迅寫了《斯巴達之魂》,翻譯了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月界旅行》、雨果的隨筆《哀女》,其中慷慨激昂、洋洋數千言的《斯巴達之魂》,是應許壽裳接編《浙江潮》之約,一日之內揮就的,劍拔弩張的風格雖后來頗令魯迅耳朵發熱,卻顯露了他的豐沛的文學天賦。如此看來,魯迅的“學文”是在“學醫”之前,證明魯迅天生嗜好文學。許壽裳這樣描繪魯迅的相貌:“魯迅的身材并不見高,額角開展,顴骨微高,雙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而帶著幽郁,一望而知為悲憫善感的人。兩臂矯健,時時屏氣曲舉,自己用手撫摩著;腳步輕快而有力,一望而知為神經質的人。赤足時,常常盯住自己的腳背,自言腳背特別高,會不會是受著母親小足的遺傳呢?總之,他的舉動言笑,幾乎沒有一件不顯露著仁愛和剛強。”(《亡友魯迅印象記》)這是一幅未來大文豪的真實肖像,這樣的人不從事文學,豈不是天大的誤會?

同樣我們應該看到,魯迅選擇醫學,背后有著深切的人文關懷,這與一般人僅將醫學當作謀生職業是很不一樣的,正如作者在《吶喊·自序》中表白的那樣,他學醫的動機如下:第一,救治像他父親那樣被中醫耽誤了的病人;第二,戰時當軍醫救死扶傷;第三,有感于明治維新大半發端于西醫的事實;然而據許壽裳透露,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宏愿:拯救中國女子的小腳,將所謂“三寸金蓮”恢復到天足,后來經過實際人體解剖,發現已斷的筋骨無法復原,只好斷念。據多位留日同人回憶:魯迅在仙臺醫專學習時曾解剖過尸體,男女老幼都有,最初動手時,頗有不安之感,尤其是對于年輕女子和嬰兒的尸體,常產生一種不忍破壞的情緒,非鼓起勇氣不敢下刀;魯迅還向他們描述過胎兒在母體中如何巧妙,礦工的肺如何墨黑,兩親花柳病的貽害于小兒如何殘酷,等等。由此可見,魯迅對待醫學本身就帶著極強的“文學性”。

魯迅對待醫學的這種高度的人文性、精神性和理想性,顯示了他人格結構中道德超人的一面。從這個角度看,無論從醫還是從文,對于魯迅來說目標完全一致。其實,早在弘文學院時,魯迅就注意到中國人的精神的問題,他與許壽裳經常討論三個相關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他們認為中國民族最缺乏的是誠和愛,換言之,是深中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有很多,歷史上兩次奴于異族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唯一的救濟辦法是革命。革命的方式固然有多種多樣,然而對于魯迅來說,最適合的莫過于文藝,《斯巴達之魂》正是這樣的產物,它歌頌斯巴達的尚武精神,強調的是“魂”。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個過程中美國傳教士亞瑟·亨·史密斯的《中國人氣質》一書也起了重要的觸發作用。此書于1894年在美國紐約出版,兩年后日本就有譯本(譯為《支那人氣質》)。作者根據二十余年的中國生活經驗,以西方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對中國人的國民性做了全面的批判揭露,誤讀與偏見之中不無中肯犀利的分析。魯迅剛到日本時,此書正流行于日本的知識界,它與魯迅產生了深刻的精神共鳴。

魯迅最終選擇了文學,表面上看,是“幻燈事件”刺激的結果,深層地看,則是文學家的天賦與超人氣質的作用,證明理性意志終究敵不過天賦的本能。魯迅在仙臺醫專讀書時的一份考試分數單,完全證明了這一點:解剖59.3分,組織73.7分,生理63.3分,倫理83分,德文60分,物理60分,化學60分,各課成績平平,唯獨倫理一枝獨秀,獲83的高分,證明魯迅超常的人文修養和文勝于理的智能結構。這也可以從另一件事得到證實:在上藤野先生的解剖課做筆記時,出于本能的愛好,魯迅信手對下臂血管的位置做了大膽的移位,解剖圖幾乎成了美術圖,后來受到藤野先生糾正時,他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里卻想:“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藤野先生》)其實,那首《自題小像》(1903)早已暗示了魯迅的這種精神價值取向:“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轅軒。”氣魄如此宏大,境界如此深邃,堪稱千古絕唱,預示著魯迅將以振聾發聵的文學之音承擔醫國的神圣使命。

1906年春魯迅從仙臺醫專退學,回到東京,開始了另一種生活。之后的三四年時間里,據朝夕相處的胞弟周作人的描述,魯迅“過的全是潛伏的生活,沒有什么活動可記”,博覽群書,凝思默想,逛書店,收集書報雜志,翻譯,寫作,構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內容。這期間,魯迅發表了《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文。在這些文章中,魯迅吸收當時最先進的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精神成果,思接千載,神游萬里,追本溯源,形成了自己對人類文明史,對東西方文化,對文藝的看法,在這個基礎上開出了救世良方。

《人之歷史》介紹西方科學界從古至今對“人”的認識成果,向人們展示了“人”的進化歷史,表明魯迅關注的焦點是“人”,而不是一般的社會問題;《科學史教篇》從西方科學發展的歷史中引出一個極其重要的教訓:西方科學發達并非孤立的現象,而是人文演進的一個方面,科學不僅與人文難以割裂,而且它的發展有賴于人文的發達,因為“科學發見,常受超科學之力,易語以釋之,亦可曰非科學的理想之感動”,因此,作為一位科學者,“必常恬淡,常遜讓,有理想,有圣覺”,所以國人不可只求其枝葉,忘了根本;《文化偏至論》沿著這個思路闡發,認為科學發達的西方到了現代,文化上出現兩種嚴重的“偏至”,一是重物質而輕精神,一是重“眾數”而輕“個人”,對此,魯迅針鋒相對地提出“尊個性而張精神”的主張,并將這種主張概括為“立人”。魯迅認為歐美強盛,無不以物質和多數向世界炫耀,其實強盛的根本還是在于人,因此要在世界上生存,和各國競爭,“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而“立人”的關鍵,首先在立人的“心”,即努力使人的“精神”變得深邃壯大,而要做到這一點,不能不依靠涵養“神思”的文學。而最能承擔這一使命的,是那批“立意在反抗,指歸在行動”的摩羅詩人,他們是英國的拜倫、雪萊,俄國的普希金、萊蒙托夫,波蘭的密茨凱維支,匈牙利的裴多菲等,這些人無不志向遠大,人格高邁,不畏強暴,驍勇善斗,秉有喚醒民眾的神奇能量,即摩羅詩力,“摩羅”意即惡魔,上帝的死對頭。在魯迅看來,惡魔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恩人,所謂摩羅詩人,就是被正統保守社會視若洪水猛獸的精神界斗士;魯迅推崇這批詩人,是有感于千年古國的蕭條沉寂,求新聲于異邦,希望打破死水一潭的僵局。在他眼里,上下幾千年,縱橫幾千里的華夏,找不出一個西方那樣的“摩羅詩人”,甚至連他十分喜愛的詩人屈原都不夠格,因為他的詩篇“多芳菲凄惻之音,而反抗挑戰,則終其篇未能見,感動后世,為力非強。”魯迅進而發出這樣的追問:“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家國荒矣,而賦最末哀歌,以訴天下貽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這些慷慨激昂之論,發自魯迅內心深處,表明魯迅決心追隨西方“摩羅詩人”,做一名精神界的斗士,實現“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誓言。

確定了人生目標之后,魯迅開始付諸行動,先是創辦《新生》雜志,刊名取自但丁的《神曲》,又與弟弟周作人一起翻譯介紹東歐各國被壓迫民族的文學,印出《域外小說集》上下集,然而這些努力都未獲成功。《新生》還沒問世,資本已經逃走,撰稿人云散;《域外小說集》總共只賣出去二十本;甚至連嘔心瀝血著成的《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文,發表后也沒有什么反響。這對魯迅無疑是沉重的打擊,如他后來哀嘆的那樣:“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吶喊·自序》)

今天看來,魯迅的《摩羅詩力說》過分夸大了文學的作用,夸大了精神的作用。道德超人的氣質,藝術家的氣質,使魯迅對“精神”格外重視,認定只有它才是根本,才是一切,因此對洋務派“競言武事”,追求船堅炮利,對改良派熱衷于“制造商估”“立憲國會”,都不屑一顧。然而,精神與物質、內容與形式本是一個互相制約的整體,精神的改良,離不開對形成這種精神的環境制度的改良,文藝固然重要,政治、經濟、法律、軍事、教育同樣不可缺少。這個道理,作為思想家的魯迅不可能不明白,問題在于,由于特殊的人生經歷和氣質性格,魯迅被社會的黑暗、歷史的黑暗、人性的黑暗深深地攫獲,不相信通過任何外在的手段能把中國改造好,唯其如此,他對維新志士提出的各種改良方案都不看好,而寧愿用“摩羅詩力”這一劑西方的猛藥來喚醒國人麻痹的靈魂。因此,他對當時留日學生一窩蜂“學法政理化工業警察”,無人問津文學藝術很不以為然。一份保留至今的“擬購德文書目”(1906)清楚地顯示了魯迅當時的精神價值取向:上列的一百二十三種書目中,自然科學(以地質、生物、醫學、人種為主)、人文科學(以文學、哲學、美術為主,其中文學史、文學作品占絕對多數)平分秋色,政治、經濟、法律、社會、軍事等社會科學的書幾乎沒有。從這份購書單中,可以看到魯迅博大的知識結構中的某種不平衡,這深刻地影響了魯迅的思維方式,使他的注意力總是集中于事情的“內面”和“根本”,而對“外部”和“枝葉”則相對輕視。然而事實卻是,魯迅留日時代的作品精神內涵雖然超拔,卻因文字的古奧晦澀無法普及于世,恰好證明“外部”“枝葉”也很重要。不過客觀地看,這一次失敗反而成全了魯迅,使他大器晚成,潛伏十年之后,乘著新的歷史機運再度出山,向黑暗發力,一鳴驚人,這回當然是用白話文,也就是魯迅當年不曾在意的屬于“枝葉”的白話文。

《吶喊》《彷徨》無疑是《摩羅詩力說》的延伸與形象的演繹,將兩者互文地閱讀,人們在發出會心微笑的同時,定會沉重地嘆息,《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頭發的故事》中的N先生、《孤獨者》中的魏連殳,無疑都是作者自己的化身,這些中國的摩羅詩人們,處境是如此的慘淡,他們不是瘋掉,就是慘死,在現實生活中沒有立錐之地;洋溢在《摩羅詩力說》里的那份自信與豪情,此時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絕望,正如作者在《吶喊·自序》中沉痛表白的那樣:“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這番話實際上宣告了“摩羅詩力救國論”的破產,但這絲毫也無損這些小說的藝術價值,而且它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場偉大的破壞。

魯迅在東瀛度過了整整七年的青春歲月,留下了洋洋大觀的文字。令人驚訝的是,在這些文字中,七年的留學生涯幾乎是空白,作者目光所及是西方,思慮所在是中國,對眼皮底下的東瀛仿佛視而不見,甚至連“日本”兩個字都看不到。歸國之后,魯迅也很少回憶那段生活,除了在少數幾篇文章里略有涉及;寫留日生活的只有《藤野先生》一篇,那也是在時隔二十年之后,并且有特殊的背景(當時魯迅在廈門大學,正受“現代評論”派人士的壓擠,心情郁悶,作了一系列懷舊文章,名為《朝花夕拾》,《藤野先生》是其中之一,結尾還特意點出:藤野先生是作者抨擊“正人君子”的自勉力量)。一個人不懷舊,無非兩種理由:一是往事不堪回首,另一是往事懶得回首,都證明著那段生活并不愉快。

確實,對于留日時代的魯迅來說,日本只能是一個冷漠的、令人感到屈辱的存在,其中雖有藤野先生那樣的有正義感的日本教授的親切關懷,但這只不過像漫漫暗夜里的一支微燭,反而將黑暗襯托得更加清楚。關于這一點,“幻燈事件”已有形象的說明,然而比起“幻燈事件”來,“泄題事件”更具殺傷力。魯迅的學醫成績并不出色,第一學年考試分數平均為65.5分,一百四十二人中排名第六十八,結果還是引起日本同學的疑心,以為藤野先生事先給他泄了考題,使他解剖學得了高分,于是又是寫匿名信,逼他懺悔,又是查他的課堂筆記,使他飽受屈辱。關于這件事,二十年之后魯迅這樣寫道:“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的疑惑。”(《藤野先生》)魯迅在仙臺醫專讀了一年半,就不辭而別,連退學手續都是委托他人經辦的。

然而,對于魯迅這樣的精神強者,小日本的歧視并不足以構成真正的傷害。作為一個泱泱大國的文化英雄,魯迅不會為這類事耿耿于懷,事實上,對日本的島國根性,魯迅從未給過以牙還牙的抨擊,這一點他與郭沫若很不一樣;相反,他對日本的觀察總是著眼于正面,結合魯迅后來有關日本的零散的論述,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日本是一個與時俱進的“新發戶”,雖然沒有卓越的偉人與獨創的文明,卻比僵化的破落戶的中國更有生存的希望,在一篇文章中,魯迅借廚川白村對日本國民性的批判這樣寫道:“著者呵責他本國沒有獨創的文明,沒有卓越的人物,這是的確的。他們的文化先取法于中國,后來便學了歐洲,人物不但沒有孔,墨,連做和尚的也誰都比不過玄奘。蘭學盛行之后,又不見有齊名林那,奈端,達爾文等輩的學者,但是,在植物學,地震學,醫學上,他們是已經著了相當的功績的,也許是著者因為正在針砭‘自大病’之故,都故意抹殺。但總而言之,畢竟并無固有的文明和偉大的世界人物,……然而我以為惟其如此,正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為舊物很少,執著也就不深,時勢一移,蛻變極易,在任何時候,都能適合于生存。不象幸存的古國,恃著固有而陳舊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終于要到滅亡的路。中國倘不徹底地改革,運命總還是日本長久,這是我所相信的;并以為舊家子弟而衰落,滅亡,并不比新發戶而生存,發達者更光彩。”(《出了象牙塔·后記》)第二,日本人有種打破砂鍋問(璺)到底的、做事認真的氣質,這種氣質可以醫治中國人的毛病。據日本友人回憶,魯迅有一次同內山完造談話時這樣說:“中國的四億人于今都害著病。這病叫作‘馬馬虎虎病’。這病如果治不好,中國是很難得救的,想找一找醫這種病的藥,卻發現在日本人那里有,這就是日本人的‘認真’。我們不妨排斥日本人,但必須買到這種藥。”(內山完造《我所認識的魯迅先生》)臨終前,魯迅還留下這樣的話:“我懷念日本。那些日本人有種打破砂鍋問(璺)到底的氣質。我是羨慕日本人這一點的。中國人沒有這種氣質。不管什么,總是用怎么都可以來對付過去。不改掉這‘怎么都可以’,是無論如何不能革新中國的。”(島崎藤村《魯迅的話》)必須指出的是,魯迅總結的這兩點有特殊的語境,他對日本的肯定贊美并不是出于特別的喜愛,就像其弟周作人那樣,而是另有一個令人絕望的參照——中國的存在。由此可見,日本在魯迅筆下的空白,既不是出于通常的“大中華”對“小日本”的文化優越感,也不是由于狹隘的民族情感,而是魯迅特殊的思維方式所然。確實,相對于魯迅那樣的博大深邃的胸懷,日本畢竟小了一點,也淺了一點,無法從根本上給中國提供充足的精神資源,這個國度里既不出尼采、叔本華這樣的文化超人,也沒有拜倫、雪萊那樣的摩羅詩人,聞名于世的,只有那種接近“獸性愛國主義”的武士道、泯滅個性的集團性和禮儀煩瑣的“人情美”,那些都是魯迅不喜歡或者不感興趣的東西。

日本魯迅研究大家竹內好認為:魯迅留學時代的文學運動與日本文學并無干系,這一點與后來的創造社形成鮮明的對照。周作人的敘述證實了這一點,據周作人介紹,留日時代的魯迅對于日本文學殊不注意,對森鷗外、上田敏、二葉亭四迷諸人,只重其批評或譯文,只有夏目漱石的諷刺小說《我是貓》《虞美人草》他比較愛讀,對島崎藤村的作品從不問津,自然主義文學盛行時只取田山花袋的《棉被》,佐藤紅綠的《鴨》一讀,但并不感興趣。(《關于魯迅之二》)這透露了兩個重要信息:一、魯迅感興趣的日本作家(前四位)都有留學西方的背景,關注的是他們的翻譯評論而不是創作;二、魯迅對那些本土趣味濃郁的日本作家沒有什么興趣;這證明魯迅讀日本文學,為的是了解西方文學,日本文學對于魯迅充其量只有媒介的作用。

然而,這絕不意味日本文化對魯迅無足輕重,事實恰好相反,七年的留日生涯對魯迅精神世界的影響至深,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日本為魯迅提供了一個認識世界的窗口、一個平臺,通過這個平臺和窗口,魯迅了解了世界,發現了自我,形成了“立人”與“摩羅文學救國”的思路;第二,東瀛島國的文化風土——那種非理性的悲情,對魯迅的精神氣質也有某種潛移默化之力。魯迅本是一個理性豐沛的人,家道中落后飽嘗世態炎涼所帶來的心理創傷,給他的性格蒙上一層陰影,加上留日后受“弱國子民”的屈辱與島國悲情的雙重刺激,使精神天平傾向于非理性,形成了他特有的冷峻、深邃與虛無的思想風格;在此基礎上魯迅創造了自己的文學世界,遙遙領先于當時的中國文壇。然而,相對于魯迅博大的胸懷與深邃的氣質,東瀛島國畢竟小了些,假如有機會到歐美留學,親炙原湯原汁的西方文化,魯迅定當有更大的收獲。

中國現代留學史上,丁文江是頗具傳奇色彩的一位,他的留學橫跨東西,歷時九年,其過程也是一波三折,充滿變數,有心栽花的失落,與無意插柳的收獲,相隨相伴,讓人領略到“條條大道通羅馬”的精彩。他不僅是中國近代地質學的創始人,古生物學的奠基人,也是中國現代文化思想的重鎮之一;他被后人譽為“中國的赫胥黎”,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通才,一位新型的公共知識分子。所有這些,與他早年的留學生涯是分不開的,那是丁文江的天賦與異域環境——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知識”與“情感”——積極互動的結果。他有一段著名的理論:情感完全由于天賦,而發展全靠環境,知識大半得之后天,而原動力仍在遺傳,“情感譬如是長江大河的水,天性是江河源頭,環境是江河的地形,情感隨天性環境發展,正如江河從源頭隨地形下流,知識是利用水力的工作,防止水患的堤岸,根本講起來也是離不開地形的”。那么,異域的“環境”和“地形”究竟給了丁文江什么樣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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