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母親遇見另一位母親
本世紀最初的二十五年間,在巴黎附近叫作蒙菲郿的地方,有一家類似大眾飯館的客棧,如今已不復存在了。這家客棧是德納第夫婦開的,位于面包師巷。店門楣墻上橫釘著一塊木板,上面畫的圖案像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背上那人佩戴著有幾顆大銀星的金黃色將軍大肩章;畫面上有些紅點,表示血跡,其余部分則是硝煙,大概表明那是戰(zhàn)場。木板下端有一行字:“滑鐵盧中士客棧”。
一家客棧門前停著一輛敞篷車或者運貨大車,原是件極平常的事。然而,1818年春季的一天傍晚,停在滑鐵盧中士客棧門前堵塞街巷的那輛車,準確點兒說,即那輛車的殘骸,肯定能吸引經(jīng)過那里的畫家的注意。
那是一輛林區(qū)用來運厚木板和圓木的載重大車,現(xiàn)在只殘存了前半截車身。它有兩個巨大的車輪,托著連接一根笨重轅木的一根粗鐵軸。車輪、輪輞、輪轂、車軸和轅木,都被轍道涂上了一層難看的屎黃色泥漿,如同教堂里喜歡刷的那種灰漿。泥漿裹住了車身的木料,鐵銹裹住了車身的鐵料。車軸橫吊著粗鐵鏈,適于鎖苦役犯歌利亞[211],令人聯(lián)想到的不是它所攔捆運送的木材,而是可能套著拉車的乳齒象和猛犸。這根鐵鏈的樣子,就像從苦役犯監(jiān)獄,而且是從囚禁獨眼巨人和超人的監(jiān)獄中弄來的,又像從什么妖怪身上解下來的。荷馬可能用它鎖過波呂斐摩斯[212],莎士比亞可能用它鎖過卡利班[213]。
一輛載重大車的前半截為什么會停在街上呢?首先是為了堵塞街道,其次是為了讓它徹底銹掉。在舊的社會秩序中,就有許許多多這類機構,也是公然堵在路上,并沒有別的存在理由。
吊在車軸上那條鐵鏈的中段,離地面很近。黃昏時分,有兩個小女孩并排坐在鐵鏈的彎兜里,如同坐在秋千索上,大的約兩歲半,小的約一歲半,大的摟著小的,兩個人親親熱熱的。她們被一條手帕巧妙地系住,摔不下來。有位母親在最初看到這條可怕的鐵鏈時,就說道:“嘿!這正好做我孩子的玩意兒。”
兩個女孩光彩照人,打扮得很可愛,但也講究得有點可笑,顯然是得到了精心照料,在廢鐵中像兩朵玫瑰;她們的眼睛神氣十足,鮮嫩的臉蛋兒笑開了花。一個女孩頭發(fā)是栗色的,另一個是棕褐色的,她們天真的臉上呈現(xiàn)出又驚又喜的表情;附近有一叢野花飄散香氣,行人還以為香味是從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一歲半的那個露著可愛的小肚皮,顯示出孩童那種毫無顧忌的純真。兩顆嬌小玲瓏的頭沉溺在幸福中,沐浴在陽光里,而頭頂和周圍是那龐然大物,銹得發(fā)黑、頗為駭人的半截車身,滿是交錯的猙獰的曲線和棱角,但在此刻,巨大車身的線條似乎變得柔和了,好像是圓拱石洞口。母親蹲在幾步遠的客棧門口,那女人的面目并不和善,不過在此刻,她用長繩拉著搖擺兩個孩子,眼睛緊緊盯著她們,唯恐孩子有個閃失,完全是一副母性所特有的野獸加天使的神情,倒顯得更令人感動了。那難看的鐵環(huán)每擺動一下,就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如同氣惱的叫聲;而兩個小女孩卻樂不可支,夕陽也照過來助興。一條綁縛巨魔的鎖鏈,變成了小天使的秋千,世間沒有比這種莫測的變化更有趣的事了。
母親一面搖著兩個小女孩,一面用假嗓哼唱一首流行的抒情歌曲:
必須如此,一名武士……
她只顧著唱歌和注視兩個女兒,也就聽不到也看不見街上所發(fā)生的情況了。
就在她開始唱歌的工夫,有人走到她跟前,她突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說:“太太,您這兩個孩子真漂亮。”
……對美麗溫柔的伊默琴說。
那母親又唱了一句表示回答,這才轉過頭來。
一位婦人站在她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懷里也抱著一個孩子。
此外,她還挎著一個相當大的旅行袋,裝滿衣物,顯得很沉。
她那孩子就是降世的小仙女,將近兩歲了,衣著打扮可以同另外兩個孩子相媲美。小女孩戴了一頂鑲瓦朗西納花邊的細布帽,穿著一件飾飄帶的花衣;裙擺撩起來,露出白胖胖結實的大腿根。她的身體很健康,臉蛋兒紅撲撲的,好像蘋果,好看極了,叫人見了恨不得咬上一口。她的眼睛一定非常大,睫毛十分秀美,此外再也說不出什么——她在睡覺。
她睡得極為香甜——只有這種年齡的孩子,才有這樣絕對安穩(wěn)的睡眠。母親的手臂是柔情構成的,孩子在里面可以酣然大睡。
至于那位母親,她的樣子既窮苦又憂傷。她是工人模樣的打扮,又有重做農(nóng)婦的跡象。她還年輕。她長得美嗎?也許吧,但是這身打扮顯不出美來。一綹金發(fā)散落下來,表明她有一頭濃發(fā),可惜被扎在下頦的一條丑陋的頭巾緊緊包住了。她有美麗的牙齒,笑一笑就能露出來,而她卻毫無笑意。看她那雙眼睛,不久前似乎還哭過。她的臉色蒼白,樣子十分疲憊,有幾分病容:她瞧著睡在懷抱里的女兒,那神態(tài)也是親自哺乳的母親所特有的。一條傷兵用來擤鼻涕的那種藍粗布大毛巾,對角折起來,圍在她腰上,看來很蠢笨。她的雙手發(fā)黑,布滿斑點,食指皮變硬,盡是針痕,肩上披一條棕褐色粗羊毛斗篷,穿一條粗布衣裙,足上登一雙粗大鞋子。她就是芳汀。
她是芳汀,但很難認出來了。然而,端詳一下,她還是那么美。她的右臉上有一道憂傷的橫紋,仿佛是嘲笑的苗頭。至于她的裝束,從前那身仿佛由快樂、輕狂和音樂織成的,綴滿響鈴和散發(fā)丁香味兒的錦帶羅紗衣裙,就像陽光下看似鉆石的美麗耀眼的霜花,早已融化消失。霜化了,露出黝黑的樹枝。
那次“惡作劇”之后,十個月過去了。
這十個月期間,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呢?可想而知。
遭到遺棄之后,便是困苦。芳汀隨即也見不到寵姬、瑟芬和大麗了。這種關系,男子方面一旦掙斷了,女子方面也就自行解體了。半個月后,如果有人說她們是朋友,她們一定會感到十分詫異,已經(jīng)也沒有理由做朋友了,只剩下芳汀孤零零一個人。孩子的父親走了,唉!這種關系一旦斷絕,就不可能挽回了。她孑然一身,只是少了勞動的習慣,多了享樂的愛好。她同托洛米埃發(fā)生關系之后,受其影響,開始漸漸輕視她學得的小手藝,忽視了自己的生活出路。出路全堵塞,就走投無路了。芳汀識不了幾個字,又不會寫字,她小時候只學會簽名。于是,她請擺字攤的先生代寫了一封書信,寄給托洛米埃,隨后又寄了第二封、第三封。托洛米埃一封信也沒有回復。有一天,芳汀聽見一些饒舌的女人看著她的女兒說:“誰會認這種孩子呢?看到這種孩子,只能聳聳肩膀!”于是芳汀就想到托洛米埃會對她孩子聳肩膀,不認這無辜的小生靈,對于這個男人,她心灰意冷了。然而怎么辦呢?她不知該投奔誰了。她是犯了一個錯誤,但在本質上,我們還記得,她是貞潔賢淑的。她隱約感到,自己很快就要受窮了,就要墮入悲慘的境地。要拿出勇氣來,勇氣是有的,她自然就繃足了勁兒。她靈機一動,想回到家鄉(xiāng)海濱蒙特伊城去。回到家鄉(xiāng)碰見個熟人,也許會雇她干活。這主意不錯,不過,必須隱瞞自己的錯誤。這樣,她又隱約看到,自己很可能要面臨比第一次更為痛苦的離別。她感到一陣揪心,但還是毅然做出了決定。后面我們會看到,芳汀在生活中,表現(xiàn)出了多么非凡的勇氣。
她已經(jīng)毅然決然地卸去了裝飾,又穿上粗布衣裙,而她所有的絲綢、服飾、緞帶和花邊,全用到女兒身上了。她把所有東西都變賣了,共得到二百法郎,再還些零星債務,大約只剩下一百八十法郎。在二十二歲的妙齡,于春天的一個晴朗的早晨,她背著孩子離開巴黎。誰若是看見這母女倆經(jīng)過,準會覺得可憐。這女人在世間只有這個孩子,而這孩子在世間也只有這女人。芳汀哺乳過女兒,胸脯耗損,現(xiàn)在有點咳嗽。
以后,我們沒有機會談到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了。這里只交代一句,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力普國王當政時期,他在外省當上了大法官,有錢有勢,既是個明智的選民,又是個很嚴厲的審判官,而且,始終不忘尋歡作樂。
芳汀在趕路時,有時也要歇歇腳,便搭乘當時所謂的郊區(qū)小馬車,每法里花三四法郎,這樣,中午時分就到達了蒙菲郿,走進面包師巷。
她從德納第客棧門前經(jīng)過時,看見兩個小女孩在怪形秋千上玩得那么開心,一時看呆了,不由得在這歡樂的景象面前站住。
世上確實存在有魅力的東西。在這位母親看來,這兩個小女孩就是一例。
她心情激動地望著兩個小女孩。有天使降臨,就宣告有了天堂。在這家客棧的上方,她似乎看見“主在此”的神秘召示。兩個小女孩的幸福是一目了然的!她注視著她們,嘖嘖稱贊,觸景生情,心里十分激動,就在那位母親唱歌換氣的工夫,她禁不住贊了一句,即我們在前面看到的那句話:“太太,您這兩個孩子真漂亮。”
再兇猛的禽獸,看見有人撫摩它們的崽子,也會變得溫順起來。那母親抬起頭,道了謝,請過路的女子坐到門旁的條凳上,而她仍蹲在門口。兩個女人攀談起來。
“我叫德納第太太,”兩個女孩的母親說道,“這客棧是我們開的。”
隨后,她又低聲哼唱那支抒情歌曲:
必須如此,我是騎士,
就得動身到巴勒斯坦去。
這位德納第太太有一頭棕發(fā),身體肥胖,是個性情暴躁的女人,毫無風韻,屬于女大兵的類型。不過,說來也怪,自從她看了幾部香艷小說,就開始有了一種沉思的情態(tài):女不女,男不男,一副忸怩作態(tài)的樣子。頁面破損的舊小說,對于小客棧老板娘的想象力來說,往往會產(chǎn)生這種影響。她還年輕,剛剛三十歲。當時,這個女人若不是蹲著,而是直立起來,她那賽似集市流浪藝人鐵塔一般的個頭兒,也許會立刻嚇退這個趕路的女人,打消她的信任感,而我們要敘述的故事也就化為烏有了。一個人坐著而不是站著,有時會決定一些人的命運。
過路的女人講了自己的身世,不過稍微改變了一點兒事實。
她說自己是個工人,丈夫死了,而巴黎又找不到活兒干,她只好到外地謀生,要回家鄉(xiāng)。當天早晨她離開巴黎,帶著孩子走累了,路上遇見去蒙勃勒的大車,便搭乘到那里;接著,她又從蒙勃勒走到蒙菲郿,小家伙能走幾步路,但到底太小,走不多遠就得讓人抱著,小寶寶在懷里睡著了。
她說到這里,就親吻了一下女兒,將女兒弄醒了。孩子睜開眼睛,藍色的大眼睛同母親的一樣,她望著,望著什么呢?什么都望,什么也不望,那副認真的、有時還很嚴肅的孩子神態(tài),是他們通明透亮的天真面對我們道德的昏暮所顯示的一種神秘。仿佛他們感到自己是天使,而且知道我們是凡人。繼而,孩子笑起來,掙脫了母親的懷抱,滑到地上,拉也拉不住,表現(xiàn)出一個小生命要奔跑的那種約束不住的勁頭。她猛然瞧見秋千上的兩個孩子,立刻站住,伸出舌頭,顯得十分羨慕。
德納第媽媽將兩個女兒解開,扶下秋千,說道:“你們?nèi)齻€一塊兒玩吧。”
這種年齡的孩子,到一起就熟,一分鐘之后,德納第家的兩個女孩就和新來的孩子玩了起來,一同在地上挖洞,其樂無窮。
新來的孩子非常快活,母親的善良就刻在孩子的快樂中。她撿了一個小木片兒當鏟子,用勁兒掘了一個能容一只蒼蠅的小坑,掘墓工人所干的事,出自孩子的手,就變?yōu)殒倚α恕?
兩個女人繼續(xù)聊天。
“您這小家伙叫什么?”
“珂賽特。”
珂賽特本應當叫歐福拉吉。小姑娘本來是叫歐福拉吉的。但是,做母親的把歐福拉吉改成了珂賽特,平民階層的母親就是這樣,出于溫柔可愛的本能,把約斯發(fā)改成佩比塔,把弗朗索瓦絲改成西萊特。這種字詞派生法,不但打亂了整個詞源學,而且令詞源學家驚詫不已。我們認識一位老祖母,她竟能把特奧道爾改成格儂。
“她幾歲啦?”
“快三歲了。”
“同我的大女兒一樣。”
這工夫,三個小姑娘聚在一堆,顯得極度不安又樂不可支,因為這時出了一件大事:一條大蚯蚓從地里鉆出來,她們見了又害怕,又看得出神。
三個容光煥發(fā)的額頭相互挨著,就好像三個腦袋罩在一個光環(huán)里。
“孩子就是這樣,”德納第媽媽高聲說道,“一見面就熟啦!真讓人以為是三姐妹!”
這句話大概就是另一位母親所期待的火花吧。她一把抓住德納第太太的手,定睛看著她,說道:“您肯照管我的孩子嗎?”德納第太太不禁吃了一驚,那種表情既非同意也非拒絕。
珂賽特的母親接著又說道:“您明白,我不能帶著孩子回家鄉(xiāng)。帶著孩子沒法兒干活,也找不到工作。那地方的人特別古怪可笑。是仁慈的上帝讓我從您的客棧門前經(jīng)過的。我一看見您的女兒這么漂亮、這么潔凈、這么高興,就動心了,心里說道:這才是個好母親。不錯,她們真像三姐妹。再說,不用多久,我還要回來的。您肯照管我的孩子嗎?”
“我得想想。”德納第太太說道。
“每月我可以付六法郎。”
說到這里,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店里嚷道:“少于七法郎不行,還要先交六個月的錢。”
“六七四十二。”德納第太太說道。
“我照付就是。”那位母親答道。
“另外,還要另付十五法郎,作為初來的花費。”那男人的聲音又補充道。
“總共五十七法郎。”德納第太太說道。她在計算中間,還隨意哼唱:
必須如此,一名武士說。
“我照付就是,”那位母親答道,“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夠我回家鄉(xiāng)了。當然要走著回去。到了那兒,我能掙錢,等攢了一點兒時,我就回來接我的心肝。”
男人的聲音又說:“小丫頭有衣服包吧?”
“他是我丈夫。”德納第太太說道。
“可憐的寶貝,她當然有一包衣服了——我看得出來他是您丈夫——而且這還是一大包衣服!衣服多得叫人難以相信,全是成打成打的,有些跟貴婦人的綢緞衣裙一樣。全在這旅行袋里。”
“您得全交出來。”那男人的聲音又說道。
“這還用說,我全交出來!”那母親回答,“我怎么能讓自己的女兒打赤膊,那不是笑話嗎!”
這時,男主人才露面。
“好吧。”他說道。
買賣成交了。那母親在客棧過夜,付了錢,留下女兒,取出孩子的衣物,重又扎上輕了許多的旅行袋,第二天早晨就走了,一心打算很快回來。人們總是從容地安排啟程,殊不知往往是生離死別。
德納第夫婦的一個女鄰居在路上遇見了那位母親,她回來時說道:“我剛才在街上見到了一個女人,她哭得好傷心啊。”
等珂賽特的母親一走,那男的就對他老婆說:“這回,我就可以付明天到期的期票了。要一百一十法郎,本來還差五十法郎。你知道嗎?到時候法院執(zhí)達吏就要拿著拒付證書來找我了。你靠兩個孩子作誘餌,巧妙地安放了一個捕鼠器。”
“我也沒有想到。”那婆娘說道。
二 兩副賊面孔的素描
逮住的老鼠非常瘦小,不過,無論逮住了多瘦小的老鼠,貓兒也是高興的。
那么,德納第夫婦究竟是什么東西呢?
現(xiàn)在就一言道破,以后再詳細描繪。
這類人所屬的階級是混雜而成的,有發(fā)了跡的粗俗人,也有落魄的聰明人,介于所謂的中產(chǎn)階級和下層階級之間,既有下層階級的某些缺點,又有中產(chǎn)階級的絕大部分惡習,卻不像工人那樣見義勇為,也不像資產(chǎn)階級那樣安分守己。
這類小人,一旦受到邪念的煽動,很容易變得窮兇極惡。這個女人具有悍婦的本質,這個男人是個無賴的材料。兩個人都可能最大限度地作惡。世間就有一種人像蝦子一樣,不停地退向黑暗,他們不思前進,只是回頭看生活,閱歷只用來增加他們的扭曲形態(tài),而且越變越壞,心腸越來越污黑丑惡。這一對男女就是這種人。
尤其是德納第,善于相面的人見了他會十分反感。有些人,你只要看上一眼,當即就會產(chǎn)生戒懼之心,就會覺出他們在兩個極端都隱晦幽暗。他們在人前氣勢洶洶,在人后卻惶惶不安。他們身上的一切都不可告人。你無從知道他們干過什么,也無從知道他們要干什么。然而,他們眼神中閃避的陰影,卻能揭露他們。只要聽他們講一句話,只要看他們動一下,你就能隱約看出他們過去的隱私和將來的密謀。
照德納第自己說的,他從前當過兵,是中士,可能參加了1815年的那次戰(zhàn)役,似乎表現(xiàn)得還相當勇敢。看到后面我們會明白他究竟如何。他那店鋪的招牌,就是他在戰(zhàn)場上一次表現(xiàn)的寫照。那是他自己畫的,要知道他什么都會做點兒,但又都做得不好。
那個時期的舊古典主義小說除了《克萊莉》,就只有《洛道伊斯卡》[214]了,開始的這些書還算高尚,往后就越來越庸俗,從斯居德黎小姐[215]降至巴特勒米·哈陀夫人[216],從拉法耶特夫人[217]降至布爾農(nóng)-馬拉姆夫人[218],這類小說點燃了巴黎女門房的欲火,甚至殃及郊區(qū)。德納第太太恰好有足夠的智力能看這類小說,從中吸取營養(yǎng),從中浸潤自己那點腦子;因而,在她很年輕的時候,甚至年齡大了一點兒時,她在丈夫身邊總拿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情態(tài)。她丈夫是個城府頗深的無賴,粗通文墨的流氓,既粗鄙又精明,在言情方面愛看比戈-勒布朗[219]的作品,拿他自己的口頭禪來說,專門注意“有關性的描述的所有章節(jié)”,但他又是守規(guī)矩的地地道道的粗漢。妻子要比他小十二歲到十五歲。后來,她那垂柳式浪漫頭發(fā)漸漸花白了,佳麗變成悍婦,德納第太太肥胖起來,就成為了一個領略過愚蠢小說風情的不折不扣的母老虎。可見,讀蠢書必受壞影響。這還影響到了給孩子起的名字上,大女兒叫愛波妮,而可憐的小女兒差點兒叫菊娜兒,幸而受杜克雷-杜米尼勒[220]一部小說莫名其妙的吸引,干脆叫阿茲瑪。
此外,還要順便交代一句,我們談到的亂給孩子起名的那個奇怪的時代,也并不是什么都淺薄可笑。除了剛指出的追求浪漫的因素,還有社會風氣的影響。如今,牧童叫阿瑟、阿弗雷德或者阿爾封斯的人不少見;而子爵,如果還有子爵的話,就叫托馬斯、彼得或者雅克。平民起“高雅”的名字,而貴族起村野的名字,這種移位不過是平等思潮的一種反響。新風不可抗拒,無孔不入,起名字僅是一例,其他方面無不如此。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表面現(xiàn)象,卻掩蓋著一個偉大而深刻的事件:法蘭西革命。
三 云雀
一味狠毒并不能發(fā)財致富。這家客棧的生意就很清淡。
幸虧那個過路的女人拿出五十七法郎,德納第才如期付款,免遭法院的追究。可是下個月,他仍然缺一筆錢;他的女人便帶著珂賽特的衣物去巴黎,到虔誠山當鋪當了六十法郎。這筆錢用完之后,德納第夫婦就把小姑娘看成了他們好心收養(yǎng)的孩子,并以收養(yǎng)者的態(tài)度對待她,而且習以為常了。小女孩的衣物被典當了,他們就給她穿德納第家孩子的舊衣裙,也就是破爛的衣裙。還讓她吃殘羹剩飯,比狗食好點兒,比貓食差些。而且,貓狗往往與她共餐,珂賽特跟貓狗用同樣的木盆,一起在餐桌底下吃飯。
珂賽特的母親在海濱蒙特伊落腳了,那情況以后會談到。她常寫信,準確地說,她每月都讓人代寫書信,打聽女兒的消息。德納第夫婦的回信總是千篇一律:珂賽特十分安好。
六個月過去了,到了第七個月,珂賽特的母親寄了七法郎,以后每月都按時寄錢。一年還未到頭,德納第就說:“她給了我們好大的面子啊!她這七法郎能頂什么用呢?”于是,他寫信去要求增加到十二法郎,他還在信中一再強調(diào)孩子很快樂,“一切均好”,孩子的母親也就相信了,只好遷就,照寄十二法郎。
有些人生性不可能喜歡一面而不憎恨另一面。德納第婆娘寵愛自己的兩個女兒,勢必厭惡那個外來的孩子。一個母親居然有這樣丑惡的一面,想想真叫人寒心。珂賽特在她家所占據(jù)的位置再小,她也覺得是剝奪她家人的,甚至認為那女孩搶了她女兒呼吸的空氣。這個女人跟許多和她同一類型的女人一樣,每天要有兩種等量的發(fā)泄:愛撫和打罵。如果沒有珂賽特,那么,她的女兒再怎么受溺愛,也肯定要全部接受她的兩種發(fā)泄;可是,外來的孩子卻幫了大忙,代她們挨打,而她們只需接受愛撫。珂賽特只要動一下,蠻橫兇狠的懲罰就會像冰雹一般打在她的頭上。一個柔弱的孩子,不斷受懲罰,挨訓斥,受虐待并挨打,卻看到身邊兩個像她一樣的小女孩生活在朝霞里,簡直無法理解這人世,也無法理解上帝。
德納第婆娘對珂賽特兇狠,愛波妮和阿茲瑪也跟著對她兇狠。這種年齡的孩子,不過是母親的復制品,僅僅尺碼小些罷了。
一年過去了,接著又是一年。
村里人都說:“德納第那家人真好。他們并不富裕,卻撫養(yǎng)了一個丟給他們的窮孩子!”
村里人以為珂賽特被母親忘記了。
這期間,德納第不知通過什么秘密途徑打聽到那孩子可能是私生女,母親不便承認,他就要求每月付十五法郎,說“那丫頭”長大了,是個“吃貨”,威脅要把她打發(fā)走。“她可別把我惹火啦!”德納第嚷道,“我不管她搞什么鬼名堂,闖過去把孩子往她懷里一丟。不給我加錢不行。”那孩子的母親就照寄十五法郎。
一年又一年,孩子長大了,苦難也隨之增長。
在珂賽特還太小的時候,她就是另外兩個孩子的出氣筒。稍微長大一點兒,也就是說連五歲還不到,她又成為這家的仆人。
五歲,有人會說不大可能。然而,唉,確有其事。社會的痛苦開始不限年齡了。最近我們不是看到一個叫杜莫拉爾的案件嗎?那是一個孤兒,后來當了強盜,據(jù)官方文件說,他從五歲起,就孤零零一人活在世上,“干活糊口,經(jīng)常偷竊”。
他們讓珂賽特干雜務,打掃房間,打掃院子和街道,洗餐具,甚至搬運重東西。況且,她母親一直住在海濱蒙特伊,寄錢不像從前那么準時了,甚至有幾個月沒寄錢來,德納第夫婦就認為更有理由這樣對待珂賽特了。
過了這三年,那位母親若是回到蒙菲郿看一看,肯定認不出她的孩子了。珂賽特剛到這家的時候,又美麗又紅潤,現(xiàn)在又枯瘦又蒼白。她那樣子難以形容,總顯得局促不安。“鬼頭鬼腦!”德納第夫婦如是說。
不公正的待遇使她性格暴躁,困苦的生活也使她變丑了。只剩下那對美麗的眼睛,顯得那么大,似乎有無限的愁苦,看著令人難受。
可憐的孩子還不到六歲,冬天衣不蔽體,天不亮就抱著一個大掃把掃街,凍得小手通紅,渾身發(fā)抖,大眼睛里閃著淚花,這情景見了確實令人揪心。當?shù)厝私兴迫浮P」媚锉緛硪脖萨B兒大不了多少,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神色惶恐,在全家乃至全村,每天早晨總是頭一個醒來,天不亮就到了街上或田里,而村里喜歡比喻的人就給她起了這個名字。
不過,這只可憐的云雀從來不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