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17年
1817這一年,路易十八以君王的堅定口氣,不無自豪地宣稱他在位二十二年了。[98]這一年,布呂吉爾·德·索蘇姆[99]先生出了名。所有假發店老板都希望重新興起御鳥發髻和撲粉,把門面刷成天藍色,畫上百合花。這是個天真的時期,藍克伯爵身穿法蘭西元老院元老服,挎著紅綬帶,拖著大鼻子,以本堂區董事會董事的名義,每個禮拜天都坐在圣日耳曼草地教堂的公凳上,那與眾不同的側影,具有干過驚天動地大事的威嚴。藍克伯爵所干的驚天動地的大事是這樣:在他任波爾多市長期間,1814年3月12日那天,過早地把城池獻給了昂古萊姆公爵。[100]于是,他進入元老院。
1817年,四歲到六歲的男孩時興戴仿摩洛哥皮制的大帽子,兩邊有帽耳,類似因紐特人戴的高筒皮帽。法國軍隊也模仿奧地利軍的式樣,換上了白色軍服;團隊改稱為聯隊,取消番號,統一用所在的省份命名。拿破侖還在圣赫勒拿島,由于英國人不肯向他供應藍呢布,他就讓人把他的舊衣服翻新。
在1817年,佩勒格里尼還在唱歌,比戈蒂尼小姐還在跳舞,波蒂埃還是臺柱子,奧德里還未出道[101]。薩基夫人取代了法里奧索。[102]法國還有普魯士占領軍。德拉洛[103]先生成了名人。正統王朝在剁了普列尼埃、加爾保諾和托勒隆的手之后,又砍了他們的頭,[104]統治才算穩固了。內侍長塔列朗王爺和欽命財政大臣路易神甫,像兩個巫師那樣相視而笑;正是他們二位,于1790年7月14日在演武場舉行了聯盟[105]彌撒:塔列朗以主教身份主祭,路易以副主教身份助祭。
1817年,就在演武場兩側的路上,還能發現幾截粗圓木,躺在雨中雜草里腐爛,當初的藍色油漆和金鷹金蜂圖案都褪了色,只剩下斑斑殘跡了。那些圓柱,正是兩年前五月集會[106]場支撐皇帝檢閱臺用的,后來被篝火燒得遍體焦黑,那是駐扎在巨石教堂附近的奧地利軍所生的篝火,而有兩三根柱子已經燒成灰燼,烤暖了那些德國大兵的巨掌。五月集會有這樣一個特點:它是于六月份在三月廣場[107]舉行的。
1817這一年,有兩件事盡人皆知:《伏爾泰-圖蓋》和憲章鼻煙壺。[108]最新轟動巴黎的消息是杜丹的罪案,他將自己兄弟的腦袋丟進花市的水池里。海軍部開始調查“梅杜薩號”戰艦沉毀的事件,這個事件使壽馬雷蒙羞,為席里柯添彩。塞爾夫上校赴埃及,成為蘇里曼-帕夏。[109]豎琴街的浴宮改成了桶匠鋪。在克呂尼公館的八角樓露臺上,還能見到一間小木板房,那是路易十六時期海軍天文官梅西埃[110]的天文臺。杜拉斯公爵夫人在陳設天藍緞面的X形家具的小客廳里,給三四位朋友朗誦了她那還未發表的作品《烏里卡》。[111]盧浮宮中正在往下刮字母N[112]。奧斯特利茨橋遜位,改名為御花園橋:一語雙關,既隱含奧斯特利茨橋,又影射植物園。路易十八又讀起賀拉斯的作品,用指甲尖畫出重點,他特別注意當上皇帝的英雄和做了王子的鞋匠,尤其擔心兩個人:拿破侖和馬圖蘭·布魯諾[113]。法蘭西學士院有獎征文的題目是:“學習的樂趣?!必惱瓲栂壬J才辯無雙。在他的蔭庇之下,可以看見未來的代理檢察長德·勃羅初露鋒芒,一定會有犀利的公訴狀,壓倒保羅-路易·庫里埃。[114]
這一年,有個冒牌的夏多布里昂,名叫馬尚吉,后來又出了個冒牌的馬尚吉,名叫阿蘭庫爾。[115]《克萊珥·達爾伯》和《馬萊克-阿代爾》被捧為杰作;科坦夫人[116]被譽為當代首屈一指的作家。法蘭西學士院聽任將拿破侖·波拿巴從院士名單上抹掉。一道諭旨要人在昂古萊姆設立海軍學校,因為昂古萊姆公爵是海軍元帥,自不待言,內陸城市昂古萊姆就必然具備海港的一切優越條件,否則君主政體就殘缺不全了。內閣會議激烈辯論的一個問題,就是應否允許弗朗克尼廣告上吸引流浪兒的那種雜技圖案?!栋⒛z》的作者帕埃爾[117]先生,那位方臉上長了個肉瘤的家伙,時常去主教城街薩斯奈侯爵夫人府,指揮小型家庭音樂會。所有少女都愛唱埃德蒙·杰羅作詞的《圣阿維勒的隱修士》?!饵S侏儒報》變成了《鏡報》。擁護皇帝的朗布蘭咖啡館對抗擁護波旁王室的瓦盧瓦咖啡館。被盧威爾暗中盯住的貝里公爵,[118]剛剛娶了西西里島的一位公主。斯達爾夫人去世已有一年了。[119]禁衛軍給馬爾斯小姐喝了倒彩。[120]
各家大報都只有一點點大。版面雖然壓縮,而自由卻有巨大的馳騁空間?!稇椪蟆肥菗碜o憲政的?!睹苣邎蟆穂121]把夏多布里昂寫成夏多布里盎。有產者便借題發揮,對這位大作家好一陣嘲笑。在一些被人收買的報紙上,那些形同妓女的記者大肆辱罵1815年被清洗的人:大衛[122]沒有才華了;阿爾諾[123]文思枯竭了:加爾諾[124]不再廉潔了;蘇爾特[125]從來沒有打過勝仗;拿破侖也確實沒有天賦了。通過郵局極少能把信件寄到被放逐的人手中,警察將截留信件當作神圣的職責,這種情況盡人皆知。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被放逐的笛卡兒[126]就抱怨過。大衛因為收不到別人寫給他的信件,在一家比利時報上發了幾句牢騷,保王黨報紙就認為很可笑,乘機對這名放逐者冷嘲熱諷。稱“弒君者”或者“投票者”,稱“敵人”或者“盟友”,稱“拿破侖”或者“布奧拿巴”,一點差別就會使兩個人之間產生一道鴻溝。
凡是有點頭腦的人都認為,綽號為“憲章的不朽作者”的路易十八國王,將革命世紀的大門永遠關閉了。在新橋的馬道上,有人在準備安放亨利四世雕像的基座上刻了“再生”兩個字。皮埃先生[127]在泰蕾絲街四號召開秘密會議,以圖鞏固君主政權。右翼的首領們一到嚴重關頭就說:“應當給巴柯[128]寫信。”卡努埃勒、奧馬奧尼和沙普德萊諸人策劃稍后的“河濱陰謀”,多少也是得到御弟[129]首肯的?!昂趧e針社”[130]也在緊鑼密鼓地活動。德拉維德里和特羅果夫勾結起來。不過,控制局面的,還是具有一定自由思想的德卡茲公爵[131]。夏多布里昂住在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七號,每天早晨他都站在窗口,穿著長褲和拖鞋,花白頭發裹著馬德拉斯彩巾,眼睛盯著一面鏡子,面前敞著裝有全套牙科手術器械的醫療箱,他一邊修著他那漂亮的牙齒,一邊向他的秘書皮洛日先生口述《依照憲章的君主制》[132]的不同詮釋。權威批評加追捧拉封而貶低塔爾馬。德·菲勒茨先生用A字母簽名,而霍夫曼則用Z字母。查理·諾迪埃正在寫《泰蕾絲·歐貝爾》。[133]離婚法被廢止了。公立中學改稱中學堂。中學生衣領上佩戴一枚金質百合花,他們因為羅馬王[134]而相互爭斗。宮廷偵探向王妃殿下[135]報告說,奧爾良公爵的畫像到處陳列,他穿著輕騎兵將軍服,比身穿龍騎兵將軍服的貝里公爵還精神,這是極為不妥的。巴黎市政撥款為榮軍院的圓頂重新鍍金。正派人都在猜測,在這種或那種情況下,德·特蘭克拉格先生[136]會如何行動;克洛塞爾·德·蒙塔爾先生在許多方面,同克洛塞爾·德·庫塞格先生存在分歧;德·薩拉貝里先生很不滿意。喜劇作家皮卡爾——當選了連喜劇作家莫里哀[137]都未能成為的學士院院士——在奧德翁劇院公演他的劇作《兩個菲力貝爾》,[138]而劇院門楣上剛剛揭去的牌子上的“皇后劇院”四個字還清晰可辨。對待庫涅·德·蒙塔洛[139],有人擁護有人反對。法布維埃是亂黨;[140]巴武是革命黨。[141]佩利西埃書局印行一套伏爾泰文集,書名為《法蘭西學士院院士伏爾泰作品集》。這位天真的出版商說:“這樣能吸引來買主。”輿論普遍認為,查理·盧瓦宗是本世紀的天才;已經有人嫉妒他了,這是出名的標志,有人還為他寫了這樣一行詩:
小鵝縱飛翔,也感其有掌。[142]
紅衣主教斐茨既然不肯辭職,阿馬西大主教德·潘先生就只好掌管里昂教區。瑞士和法國開始爭執達普山谷的歸屬,[143]這是由后來晉升為將軍的杜富爾上尉的一篇文章引起的。不知名的圣西門[144]正在構思美夢??茖W院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傅立葉,卻被后世忘記;不知從什么角落鉆出來一個默默無聞的傅立葉[145],卻流芳百世。拜倫[146]勛爵開始嶄露頭角,在米勒烏瓦一首詩的注釋中,用這樣的話把他介紹到法國:“有個叫拜倫勛爵的人……”昂熱的大衛[147]正試著擺弄大理石。
在沸楊丁死巷,加隆神甫向一群青年教士稱贊一個不知名的教士,那人名叫菲利西特·羅貝爾,即后來的拉梅內。[148]有一樣東西在塞納河上冒著濃煙,嘟嘟作響,猶如泅水的狗,從土伊勒里宮窗下經過,來往于王宮橋和路易十五橋之間;那是一件沒有多大用處的機器,一個玩具,是異想天開的發明者的一種夢幻,一個烏托邦——一只汽船。[149]對于那無用的東西,巴黎人都等閑視之。德·沃布朗先生以政變、法令和拉幫結伙的手段,改組了法蘭西學院,一手安插好幾個人當院士,真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可是到了最后,他自己卻當不上院士。[150]圣日耳曼區和馬爾桑公館都認為德拉沃先生虔誠,盼望他出任警察署長。[151]杜比特林和雷加米埃[152]在醫學院的階梯教室里,就耶穌基督的神性問題爭論起來,激烈得以拳腳相威脅。居維葉[153]一只眼盯著《創世記》,另一只眼盯著大自然,極力調和化石和經文來討好信教的反動勢力,用古生物乳齒象討好摩西。弗朗索瓦·德·訥夏多[154]先生是紀念帕芒蒂埃的值得稱贊的耕耘者,他不遺余力地要人把馬鈴薯改稱為“帕芒蒂埃薯”,結果全是徒勞。格列高利神甫,前主教,前國民公會代表,前元老院元老,在保王黨辯論文章中,竟轉成“無恥的格列高利”;這里用的“竟轉成”一詞,被羅葉一科拉爾先生說成是新造的詞組。在耶納橋的第三個橋洞下方,從石頭的白潔程度上,能看出那塊是新石頭,用來砌死兩年前布呂歇為炸橋而鑿開的洞。有個人看見阿爾圖瓦伯爵走進圣母院,就高聲說:“見他媽的鬼!從前看見波拿巴和塔爾馬挽著手臂同赴野蠻舞會,我真懷念那個時期。”于是,法庭傳訊那人,說他發表煽動性言論,判處六個月監禁。一些賣國賊明目張膽地拋頭露面;大戰前夕投敵的人,也毫不掩飾他們所得到的獎賞,恬不知恥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炫耀他們的富貴榮華。在利尼和四臂村那里的一些逃兵,完全是一副賣國求榮的嘴臉,赤裸裸地展示對王朝的忠心,竟然忘記英國公廁內墻上所寫的話:“請整理好衣服再出去。[155]”
這些雜亂無章的記述,就是1817年還依稀殘存的事情:就連那一年,如今也被人遺忘了。歷史一向忽視所有這類有特色的事情,這也在所難免,歷史總要被無窮無盡所侵占。然而,這些細節還是有用處的——人們總是不恰當地把這些稱為小事,其實人類并無小事,正如植物沒有小葉一樣。世世代代的面貌,是由歲歲年年的表情組合而成的。
1817那一年,四個巴黎青年搞了一出“惡作劇”。
二 兩伙四人幫
這伙巴黎青年中,第一個是圖魯茲人,第二個是利摩日人,第三個是卡奧爾人,第四個是蒙托邦人。他們都是大學生,是大學生就是巴黎人;在巴黎上學,就算生在巴黎。
這幾個青年都微不足道,這類面孔人人都見過。普通人的四個樣板,既不善,也不惡,既不博學,也不無知,既不是天才,也不是蠢蛋;但是都青春貌美,正當所謂陽春三月的二十歲。這是隨便湊起來的四個奧斯卡[156],因為當時還不存在阿瑟[157]。歌謠唱道:“阿拉伯香,為他而點燃,奧斯卡走上前,奧斯卡,我要去看他!”人們剛剛走出莪相[158],這歌具有斯堪的納維亞式和喀里多尼亞[159]的優美,純粹的英格蘭體后來才開始風行,而且阿瑟類型的第一人威靈頓,也才剛剛在滑鐵盧打了勝仗。
這幾個奧斯卡中,從土魯茲城來的叫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從卡奧爾城來的叫李斯托利埃,從利摩日城來的叫法梅伊,最后這個從蒙托邦城來的叫布拉什維爾。自不待言,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情人。布拉什維爾愛的人叫寵姬,因為她去過英國;李斯托利埃鐘情于大麗,她起這花名時還誤以為是戰爭名字呢;法梅伊視瑟芬為天仙,這名字是約瑟芬的簡化;托洛米埃則有芳汀,號稱金發美人,只因她那頭美發賽過太陽的光輝。
寵姬、大麗、瑟芬和芳汀是四個秀色可餐的少女,一個個香氣襲人,神采飛揚,還未脫盡女工的本相,也沒有徹底放下針線,盡管偷情幽會,但是臉上還殘留兩分勞作的莊重之色,靈魂里也還開著貞潔之花:這朵花在女人身上,并未因初次失身而立即凋落。四個人中年齡最輕的叫小妹,還有一個叫大姐的,年齡也不過二十三歲。不必諱言,在人生的塵囂之中,前三個人的閱歷多些,放得開些,浪相也更加明顯,而金發美人芳汀,還沉迷于初次的幻想中。
大麗、瑟芬,尤其是寵姬,都談不上這種癡情了。她們的浪漫曲在剛開始不久,就不止一次出現插曲了。情人在第一章叫阿道爾夫,到第二章變成阿爾封斯,到第三章又變成古斯塔夫。貧窮和愛俏是兩個要命的參謀:一個責備,一個奉承。大凡普通人家的漂亮姑娘,耳朵兩邊都有這兩個參謀不停嘀嘀咕咕。這些疏于防范的心靈,也就言聽計從。她們失足落井,別人下石,原因都在于此。別人總拿白璧無瑕、高不可攀的貞婦烈女作為光輝榜樣,對她們求全責備。唉!如果少女峰[160]也不勝饑寒之苦呢?
寵姬去過英國,因此深得瑟芬和大麗的仰慕。她很早就有個家。父親是個數學老教師,性情粗暴,又愛吹牛,一輩子沒結婚,上了年紀還到處奔波,給人補課度日。這位教師年輕的時候,有一天看見清潔女工的裙擺掛到爐遮上,偶然一顧便動了春心,結果有了寵姬。她時而還能遇見她父親,父親總是客客氣氣地同她打招呼。有一天早晨,家里來了一個怪模怪樣的老太婆,進門就問她:“您不認識我吧,小姐?”“不認識。”“我是你媽呀。”說罷,老婆子就打開食品柜,又吃又喝,接著把自己的一床鋪蓋搬來,就住下了。這個母親是個虔誠的信徒,整天嘀嘀咕咕,從不跟寵姬說話,一連幾個小時也不吭一聲,一日三餐,食量抵得上四個人,吃完飯就下樓到門房那里閑坐,講女兒的壞話。
將大麗推向李斯托利埃,也許還推向別人,推向游手好閑生活的,就是她那粉紅的指甲:指甲太美了,怎么忍心用來做工呢?誰若想保持貞潔,誰就不能吝惜自己的雙手。至于瑟芬,她迷住法梅伊,全憑她那種嬌羞作態的應聲:“是,先生?!?
這些小伙子是同學,幾個女孩們是好友。這類愛情總是多出一份友情。
檢點和達觀是兩回事。這里有個例證,拋開他們不合規矩的茍合不談,寵姬、瑟芬和大麗都是達觀的姑娘,而芳汀則是檢點的姑娘。
能說她檢點嗎?那么托洛米埃又怎么樣呢?所羅門可能這樣回答:愛情是一件審慎檢點的事情。我們只能說,芳汀的愛情是初戀,是唯一的愛,忠貞不貳的愛。
在她們四人中,唯獨她只許一個人以“你”相稱呼。
芳汀這個姑娘,可以說是從平民的底層成長起來的。她從深不可測的社會黑暗中脫穎而出,額頭卻毫無表明家庭身世的特點。她生在海濱蒙特伊。她的父母是什么人呢?誰又知道呢?沒有人見過她的父母。她叫芳汀。為什么叫芳汀呢?別人根本不知道她還有什么別的名字。她出世那年,正是督政府時期。她沒有家,也就沒有姓;當時那里沒教會了,所以她也沒有教名。她很小的時候,赤著腳走在街上,隨便一個過路人高興這么叫她,她就有了名字。她接受這個名字,就像雨天額頭接受烏云灑下來的水一樣。大家叫她小芳汀。除此之外,誰也不了解其他情況了。她就是這樣來到人間的。十歲的時候,芳汀出城到周圍的農戶人家找活干。十五歲的時候,她來到巴黎“碰運氣”。芳汀長得美,又盡量保持著她的貞潔。她是個漂亮姑娘,頭發金黃,牙齒雪白,有黃金和珍珠當嫁妝,不過,她的黃金長在頭上,珍珠含在口里。
她為生活而勞作,后來她愛上一個人也是為了生活,因為心也會饑渴。
她愛上了托洛米埃。
他是情場做戲,她卻一片癡情。充斥拉丁區街巷的大學生和青年女工,目睹了這場夢幻的開場。在先賢祠所在的山丘一帶的迷宮里,發生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而芳汀長時間逃避托洛米埃,但是逃避的方式又總是為了遇見他。有一種躲避的方式,同追求何其相似??偠灾?,一幕浪漫曲開場了。
布拉什維爾、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組成以托洛米埃為首的小團體,他是最有智謀的。
托洛米埃是個資質很老的大學生,他有錢,每年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在圣日內維埃芙山,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就可以隨心所欲了。托洛米?;盍巳畟€年頭,沒有很好的愛惜身體。他臉上起了皺紋,牙齒也脫落了幾顆,而且還禿了頂,他倒是滿不在乎地說:“三十禿了頂,四十雙膝硬?!彼南芰Σ粡?,有一只眼睛常流淚。然而,隨著他的青春漸漸熄滅,他卻點燃了尋歡作樂的蠟燭。他用插科打諢代替牙齒,用歡樂代替頭發,用嘲諷代替健康,他那只淚汪汪的眼睛也總是笑瞇瞇的。他的身體衰微破敗,但是有顆花花心。他的青春未到年限就退走了,但是沒有潰不成軍,還保持隊形,敞聲大笑,在別人看來簡直是一團火。他寫了一出戲,被雜耍劇院拒絕了。有時他也隨便謅出幾句詩。此外,他目無下塵,對什么都懷疑,在弱者的眼里,他真是個偉丈夫。他善嘲諷又是禿頭,因而當了領袖。英文iron這個詞是“鐵”的意思,難道ironie(嘲諷)是從這個英文詞來的嗎?
有一天,托洛米埃將其他三人拉到一邊,打了個手勢,以權威的口氣對他們說:“芳汀、大麗、瑟芬和寵姬要我們給她們一個驚喜,這話說了快一年了。當時,我們鄭重其事地答應了她們。她們總是提起這事兒,尤其是對我講。正像那不勒斯城老太婆沖圣讓維埃叫嚷:‘黃臉皮,快顯靈![161]’那樣,我們的美人也不斷對我說:‘托洛米埃,你那讓人驚喜的事兒,什么時候才能分娩出來呀?’與此同時,我們父母也來信。真是兩面夾攻。我看時候到了。咱們商量一下?!?
說到此處,托洛米埃壓低聲音,面授機宜,他講的那些話一定十分有趣,只見四張口同時發出一陣狂笑,布拉什維爾還高聲說:“這主意太妙啦!”
他們走到一家煙霧騰騰的小咖啡館,便蜂擁而入,他們密談的下文就消失在那昏暗中了。
幽暗中這種密談的結果,卻是一次耀眼的郊游。郊游被安排在星期天,四名青年邀請四位姑娘。
三 四對四
如今已很難想象四十五年前大學生和青年女工郊游的情景了。巴黎郊區已非當年模樣,所謂市郊的生活面貌,半個世紀以來,已經完全變了。當年有布谷鳥,如今有火車;當年有游船,如今有汽艇;當年談起圣克盧,就像如今談起費岡[162]一樣。1862年的巴黎城,是以整個法國為郊區的。
這四對情人盡情嬉戲,把當時郊外所有的游樂場所都玩了個遍。暑假已經開始了,這是一個溫暖晴朗的夏日。寵姬是幾個姑娘中唯一會寫字的人,在郊游的前一天,她以四人的名義,給托洛米埃寫了這樣一句話:“活早出門好快清[163]?!币虼?,他們五點鐘就起床了,乘公共馬車去圣克盧,看了一回干涸的瀑布,大家嚷道:“若是有水,一定非常好看!”接著,他們到加斯丹還沒有去過的黑頭餐館用午餐,再到大水池梅花形林蔭道,花錢玩了一場騎木馬摘環游戲,又登上狄奧仁燈塔,在塞夫爾橋,拿杏仁餅去賭轉盤,在普陀采幾束野花,在納伊買幾支蘆笛,每到一處都吃蘋果餡餅,真是其樂無窮。
幾個姑娘嘰嘰喳喳,不停地喧鬧,好似逃出籠子的幾只鶯,使勁兒撒歡兒。她們不時同幾個青年撩逗,拍拍打打。這是生命正處于清晨之時的陶醉!美妙的歲月!蜻蜓的翅膀在震顫。??!無論你是誰,你總會記得吧。你曾經穿行過荊棘叢,為跟在身后的可愛的人分開樹枝吧?你曾經跟心上的女人笑著,一齊從雨水澆濕的坡上往下滑吧?那女子拉著你的手,高聲說道:“哎呀!瞧我這雙新鞋!弄成什么樣子啦!”
讓我立刻就說穿了吧,這伙快活的游人倒希望天氣搗搗亂,增添點情趣,可就是沒有來一場陣雨,盡管在出發的時候,寵姬拿著權威的、做母親的腔調說過:“孩子們,蝸牛在小路上爬呢。這可是下雨的兆頭。”
這四位姑娘簡直美極了。一位名噪一時的古典派老詩人,是個也曾擁有一位心上美人的騎士,德·拉布伊斯先生,這天在圣克盧的栗樹林中散步,上午十點鐘看見她們從那里經過,不禁贊道:“只是多了一個?!彼闹邢氲降氖敲阑萑馵164]。布拉什維爾的情人寵姬,那位二十三歲的大姐,在蒼翠的粗樹枝下帶頭跑了起來,跳過水溝,拼命跨越一簇簇荊棘,以年輕的農牧女神的奔放來主持這種樂趣。瑟芬和大麗在一起,正巧相得益彰,彼此增色,她倆形影不離,照英國人的姿態相互偎依,與其說這是出自友誼,倒不如說由于她們愛俏的本能。當時,第一批《時尚手冊》才問世不久,女子間逐漸開始流行憂郁的神態,如同后來男人效仿拜倫那樣,女子的發型也開始披散開了。瑟芬和大麗梳著滾筒式發型。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正在議論他們的教師,向芳汀解釋戴萬庫爾和布隆多兩位先生的差異。
布拉什維爾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在星期天替寵姬拿披肩的,他將那條特爾諾廠產的只有一端鑲邊的披肩搭在胳膊上。
托洛米埃殿后。他非常快活,可是能讓人感到是他在統轄——他的快活情緒中有專制的意味。他最講究的服裝,是一條南京布褲,大象腿式褲筒,褲腳由銅絲帶扎在腳下,手里拿著一根價值二百法郎的粗藤手杖,而且,他一向我行我素,嘴上便叼著名叫雪茄的怪物。他眼里沒有神圣的東西,因此對吸煙也滿不在乎。
“這個托洛米埃,真是不同凡響?!眲e人肅然起敬地說,“穿那樣的褲子!魄力多大啊!”
至于芳汀,她就像快樂女神,那兩排光燦燦的牙齒,顯然從上帝那里接受了一種笑的使命。她那頂白色長帶的精美小草帽,戴在頭上的時候少,戴在手上的時候多。她那頭厚厚的金發,動不動就飄舞,披散開來,不時要攏一攏,仿佛垂柳,為了掩護逃匿的該拉忒亞[165]。她那粉紅色嘴唇發出嚦嚦鶯聲;兩邊嘴角往上翹,極富性感,如同古代的埃里戈涅[166]雕像,一副挑逗的情態;但是,她那滿是陰影的長長睫毛,卻謹慎地低垂著,好像要制止住下半張臉的喧鬧歡笑。她的全身打扮,透出難以描摹的歡悅和光彩。她下身穿一條淡紫色巴勒吉紗裙,足蹬一雙金褐色的小巧玲瓏的厚底鞋,由彩帶交叉系在兩側挑花的細紗白襪上;上身穿一件薄紗短衫,是馬賽的新產品,名為“干十五”,由加納比埃爾大街上人們所說的“八月十五”的發音而來,意謂晴朗的天氣、炎熱和南方。另外三位姑娘,我們說過,就不這么羞怯,都干脆袒胸露肩,這種裝束,在夏天又戴著綴滿鮮花的帽子,就顯得格外嬌艷而妖媚。然而,在這種大膽的裝束旁邊,卻有金發芳汀的“干十五”透明薄紗衫,欲隱還現,亦蓋亦彰,好似一種又端莊又富于撩撥的奇裝,如果出現在海綠眸子的塞特子爵夫人主持的著名情宮里,也許會因為其以貞潔來挑逗,而獲得子爵夫人頒發的美服獎。最天真有時最高明。這種情況時有發生。
那臉蛋兒光艷照人,倩影娉婷,眼珠呈深藍色,眼皮兒如凝脂,雙足嬌小而翹起,手腕和腳腕都珠聯璧合,肌膚白皙,隱約顯現天藍色的脈絡,面頰稚嫩而鮮艷,脖頸肥碩賽似埃伊納島出土的朱諾[167]塑像,后頸既健壯又柔美,兩肩好像由庫斯圖[168]塑造出來的,中間有一個迷人的淺窩,透過薄紗依稀可見;快樂的神情因幻想而凝結,既如雕塑又美妙天成。這便是芳汀。在樸素的衣裙里面,可以想見是一尊雕像,而在這尊雕像里面,可以想見有一顆靈魂。
芳汀很美,但她本人卻不大了解。屈指可數的沉思者,那些審美的神秘的教士,總是默默地以十全十美的標準來衡量一切事物,他們若是遇見這個小小的女工,就可能從這種透明的巴黎風采中,看出古代神像的和諧美。這位來自幽暗底層的姑娘是純種的。她從兩方面體現出美來,即風度和容止。風度是理想的形態,容止則是理想的動態。
我們說過,芳汀是快樂女神,芳汀也是貞潔的化身。
一個善于觀察的人,如果仔細打量過她,就會明白她雖然完全陶醉在青春年華、美好季節和愛戀之中,但是周身表露出來的,卻是一副含蓄莊重的凜然難犯的神態。她本人也頗為驚奇,正是普緒喀[169]區別于維納斯的細微差異。芳汀白白的手指又細又長,勝似拿著金針撥弄圣火灰燼的貞女。盡管她對托洛米埃有求必應,這一點以后會看得十分清楚,但是安靜下來的時候,她的面孔卻完全呈現處女的神態;在某種時刻,她會突然換上一種莊重嚴肅得近乎莊嚴的神情,看到她臉上的快樂倏然消失,沒有過渡,就從喜氣洋洋轉入沉思冥想,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奇特,更令人心跳的變化了。這種突然轉換的嚴肅,有時顯得過分嚴厲,宛如女神鄙夷的表情。她的額頭、鼻子和下頦兒,構成線條的平衡,明顯地不同于比例的平衡,這就是為什么她的面孔看上去很勻稱。從鼻尖到上唇的間距極有特色:這道細微難辨的紋路十分迷人,是貞潔的神秘的標志;正是由于這一點,紅胡子愛上了從圣像堆中發現的一幅狄安娜像。
愛情是一種過失,就算是這樣吧。芳汀卻是浮游在過失上面的天真。
四 托洛米埃唱起西班牙歌
這一天從早到晚都布滿彩霞。整個大自然仿佛在過節,在盡情歡笑。圣克盧的花壇芬芳撲鼻;從塞納河吹來的清風拂動樹葉,樹枝在風中輕搖;蜜蜂正在掠奪茉莉花粉;一群流浪的蝴蝶撲向蓍草、三葉草和野燕麥;在森嚴的法蘭西國王的御花園中,還有一幫流浪漢,即一群鳥雀。
四對歡快的情侶,投入陽光、田野、鮮花和樹木之中,一個個容光煥發。
她們這群天上來的仙客,又說又唱,又跑又跳,忽而追撲蝴蝶,忽而采摘田旋花,在深草中沾濕了粉紅挑花襪,她們都那么鮮艷,都那么放情嬉戲,隨時接受每個男人的親吻,唯獨芳汀還似乎固守抗拒,一副沉思而易受驚嚇的樣子,但是她已動了春心。
“你呀,”寵姬對她說,“總是這樣,放不開手腳。”
他們就是快樂。幾對快樂的情侶所經之處,無不向生命和自然發出深沉的呼喚,從天地萬物呼喚出愛撫和光明。從前有一位仙女,她特意為戀人創造出草地和樹林。從那以后,癡情的男女就總是逃學,而且周而復始,永無絕期,只要世上還存在樹林和學生。從那以后,思想家也無不看重春天。貴族和磨刀匠,王公大臣和鄉下佬,朝廷命臣和市井百姓,這是按照從前的說法,大家都成為了那位仙女的臣民。大家歡笑,相互追求,空氣中洋溢著神靈的彩光,有了愛情,人的面貌發生了多大變化啊!公證處的小文書全成了神仙。輕聲叫喊,草叢里的追逐,奔跑中攔腰抱住,這類不規范的言語就是優美的旋律,這種愛慕只用一個音節迸發出來,這些櫻桃從一張嘴傳到另一張嘴,這一切都熊熊燃燒,匯入上天的光輝里。美麗的姑娘都在輕柔地浪擲她們自身的東西。大家認為這永遠也不會完結。哲學家、詩人、畫家,觀察著這一幕幕忘情的場面,不知道如何處理,直看得眼花繚亂。瓦托[170]嚷道:“到西泰爾島去!”平民畫家朗克雷[171]望著這些市民在藍天飛舞。狄德羅把手臂伸向所有這類輕浮的愛情。于爾飛[172]則把古代的祭司也拉了進去。
吃過午飯,四對情侶又去當時所謂的國王方園,觀賞剛從印度移植來的一株植物,名稱現在我忘了,那株植物曾在某一時期把巴黎人全吸引到了圣克盧。那是一棵奇特而悅目的灌木,主干挺拔,無數枝條細如絲縷,紛披下來,沒有葉子,卻盛開著千百萬朵小白花,好似一頭插滿花的長發。一群又一群游人不斷前去觀賞。
觀賞完了奇樹,托洛米埃嚷了一句:“我請你們騎毛驢!”于是同一個趕驢的人講好價錢,他們便從汪弗和伊西轉回來。到了伊西還有意外收獲。當時由軍需官布爾干占用的那座國有園子的門正巧大開著。他們從鐵柵門進去,參觀了在洞穴里的那個隱修士模擬像,到著名的鏡廳嘗試了一些神秘的小東西,那是色情的陷阱,適于一個成為百萬富翁的好色之徒,或者變成普里阿普斯[173]的杜卡萊[174]。在由貝爾尼[175]神甫贊美過的兩棵栗樹上吊了一個大秋千,他們用力蕩了一陣。幾個美人輪流上去,裙子飛舞,惹得大家歡笑不已,格勒茲[176]若是看到裙子的飛紋,準能受到很大啟發;而土魯茲人托洛米埃,倒有兩分西班牙人的氣質,因為土魯茲和托洛薩是姊妹城,他用憂傷單調的旋律,唱起一支西班牙的老歌,也許是看著兩棵樹之間的秋千蕩著一個美麗的姑娘而興致大發吧:
我來自巴達霍斯,
受了愛情的召喚。
我整個一顆心靈
集中在我的雙眼,
為什么你為什么
雙腿要露在外面。
唯獨芳汀不肯蕩秋千。
“我不喜歡有人這樣忸怩作態?!睂櫦ьH為尖酸地咕噥道。
還了毛驢,又找到了新的樂子:他們乘船渡過塞納河,從帕西步行,一直走到星形廣場的城關。我們還記得,他們五點鐘就起床了,不過,這沒什么!“禮拜天,沒有疲倦一說,”寵姬說道,“禮拜天,疲倦是不工作的?!奔s莫下午三點鐘,這四對樂不可支的情侶,竟然爬上了游藝場的滑車道——那是一個奇特的建筑,坐落在伯戎高地上,從香榭麗舍大街的樹梢上能望見那起伏不平的線路。
寵姬不時就嚷上一句:“讓人驚喜的事兒呢?我要那件讓人驚喜的事兒?!?
“別急呀?!蓖新迕装4鸬馈?
五 繃吧達酒館
他們走完滑車道,便想到要用晚餐;快活的八仙畢竟有點累了,就在繃吧達酒館歇了下來。這家咖啡館,是著名的繃吧達飯店在香榭麗舍大街開的分店,在德洛姆巷旁邊的里沃利大街上能望見總店的招牌。
一間大屋雖然寬敞,但很丑陋,里面有安了床鋪的壁廂(星期天酒樓客滿,有這地方也只好將就了);兩扇窗戶,憑窗透過榆樹,望得見堤岸和河流,一束燦爛的八月陽光拂著窗口;兩張桌子,一張上一束束鮮花堆積如山,還摻雜著男帽女帽,另一張圍坐著四對朋友,上面放滿了盤碟、酒杯和酒瓶,一片歡宴的氣氛,只見啤酒罐和葡萄酒瓶相錯雜,沒有什么秩序,而餐桌下面就更有點混亂了。
他們的腳在桌下緊忙,你踢我我踢你鬧得一片喧響。
莫里哀曾這樣說過。
清晨五點鐘開始的郊游,到了下午四點半就變成了這樣的情景。太陽偏西了,食欲也減退了。
香榭麗舍大街充滿陽光和人群,只見明亮和灰塵,這是構成榮耀的兩樣東西。馬爾利雕刻的大理石馬群,在金黃色的云霧中豎起前蹄嘶鳴。馬車川流不息。一隊軍服華麗的近衛軍,由軍號開道,沿訥伊林蔭路走下來;土伊勒里宮的圓頂上飄著一面白旗,在夕陽的霞光中染上淡粉色?;謴吐芬资鍙V場舊名的和諧廣場上熙熙攘攘,盡是興致勃勃的散步者。許多人佩戴著銀質百合花,吊在波紋閃光的白緞帶上——在1817年,那東西還沒有完全從胸前絕跡。有幾處的小女孩們跳起舞來,贏得圍觀者的掌聲,她們迎風唱著一支波旁王朝的頌歌。那支歌在當時很流行,旨在反對百日帝政,其中有這樣的疊句:
把父親[177]從根特送還給我們,送還給我們的父親。
一群群近郊居民,都穿著節日的盛裝,有些還模仿城里市民,也佩戴著百合花。他們分散在大方場和馬里尼方場上,做套環游戲,騎在木馬上旋轉;還有一些人在喝酒;幾名印刷所學徒工戴著紙帽,還可以聽得見他們的笑聲。一片光輝燦爛。無可否認,這個時期國泰民安,王權十分鞏固。當時,警察總監昂格萊斯就專門呈給國王一份密折,報告巴黎近郊的局勢,結尾這樣寫道:“陛下,根據全面觀察,絲毫不必擔心這些人。他們像貓兒一樣,無憂無慮而又麻木不仁。外省的平民百姓不安分,巴黎的百姓則不然。他們全是微不足道的小民,陛下,這種人,要兩個疊起來,才能抵得上您的一名士兵。京城民眾方面毫不足慮。顯而易見,五十年來,民眾的身量又縮減了,巴黎城郊的居民,比革命之前更矮小了。他們絲毫也不危險。總而言之,他們都是賤民,但是很馴良?!?
警察總監們不會相信,貓兒可能變成獅子,然而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就是巴黎人民的奇跡。即便是貓兒,它們雖受昂格萊斯伯爵的極端鄙視,在古代共和國卻極受敬重,被人看作是自由的化身。在科林斯城廣場上就有一只巨型的銅貓,仿佛為了襯托庇雷港的那尊無翅的智慧女神像。復辟時期的警察實在天真,把巴黎人民看得太“好”了。他們絕非警察所認為的“馴良的賤民”。巴黎對于法蘭西人,正如雅典人對于希臘人。任何人也沒有巴黎人睡得安穩,任何人也沒有巴黎人那樣明顯地輕浮而懶惰,任何人也不像巴黎人那樣健忘;然而,不要相信這一切,巴黎人盡可表現出十足的無精打采,但是一旦前頭有榮耀的事情,巴黎人就會無所不為。如果給他們一支長矛,巴黎人就會有8月10日[178]的舉動;如果給他們一支槍,巴黎人就會打一個奧斯特利茨那樣的勝仗。巴黎人是拿破侖的支柱,是丹東的后盾。祖國有危難嗎?他們就應征入伍。要爭取自由嗎?他們就拆路石堆起街壘。當心啊!他們的怒發譜寫過史詩;他們的外套賽似古希臘人的短披風。當心??!他們會把隨便一條格列內塔街變成卡夫丁峽谷。[179]時機一到,這郊區人就會長高,這矮個兒就會站起來,怒目相視,他們的氣息就會變成風暴,從這可憐孱弱的胸膛里,會呼出強風,吹動阿爾卑斯山脈的皺褶。革命掌握了軍隊,也多虧巴黎郊區人才能征服歐洲。他們唱歌,那就是他們的快樂。要讓他們的歌符合他們的性格,那您就看吧!如果唱來唱去只有《卡馬尼奧拉》[180]一首歌,他們就只能推翻路易十六;如果讓他們唱起《馬賽曲》,他們就會拯救世界。
我們在昂格萊斯奏折的邊上寫了這段注釋之后,再回到我們那四對情人身上。我們說過,晚飯快吃完了。
六 相愛篇
餐桌上的交談和情話,同樣難以捉摸:情話是云霞,餐桌上的交談是煙霧。
法梅伊和大麗哼唱著歌兒,托洛米埃喝著酒,瑟芬歡笑著,芳汀微笑著。李斯托利埃試著吹響在圣克盧買的木管號。寵姬則溫情脈脈地望著布拉什維爾,說道:“布拉什維爾,我真愛你?!?
這話引起布拉什維爾的一個問題:“寵姬,假如我不愛你了,你可怎么辦呢?”
“問我嗎?”寵姬提高嗓門兒,“哼!不要講這種話,這種玩笑連開也不要開!假如你不愛我了,我就揪住你不放,抓破你的臉,撕爛你的皮,我往你身上潑水,讓你坐班房!”
布拉什維爾自鳴得意,淫蕩地微微一笑,就像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的人那樣。寵姬又說道:“對,我要喊警察!哼!沒有什么事兒是我干不出來的!壞種!”
布拉什維爾心醉神迷,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得意地合上雙眼。
大麗還在不停地吃,她在喧鬧中小聲對寵姬說:“看來,你對你的布拉什維爾可真是一片癡情??!”
“我嘛,我討厭他,”寵姬又抓起叉子,用同樣語調答道,“他是個吝嗇鬼。我倒喜歡住在我對面的那個小伙子。那個青年,人很好,你認識他嗎?看樣子他像個演員。我喜歡演員。他一回到家,他母親就說:‘噢!上帝呀!我又不得安靜了。他又要大喊大叫了。喂,我的朋友,你要把我的腦袋吵得炸開嗎?’是的,他一回到家,就到那被耗子當成窩的閣樓上,回到黑洞里,能爬多高就爬多高,一到家又是唱,又是朗誦,我怎么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反正樓下都聽得見!他在一個公證人那里寫狀子,每天能掙上二十蘇。他父親原來是高臺階圣雅克教堂唱詩班的。嘿!他人非常好。他愛我愛得發狂,有一天看見我在和面烙薄餅,就對我說:‘小姐呀,您用您的手套裹上面做出來的餅,我也會吃下去的?!挥兴囆g家才會這樣說話。他人非常好,那小伙子要把我弄得神魂顛倒了。沒關系,我還照樣對布拉什維爾說我愛你。我多會說謊!嗯?我多會說謊!”
寵姬頓了頓,接著說道:“大麗,你瞧見了吧,我很傷心。整個夏天總下雨,風也叫我惱火,風也消除不了我的火氣,布拉什維爾太小氣了,到市場連豌豆都有點舍不得買,真不知道吃什么。正如英國人講的,我患了憂郁癥,黃油貴極啦!再說,你瞧呀,真讓人看不下去,咱們吃飯的地方還有一張床鋪,沒法兒活,叫我倒胃口。”
七 托洛米埃的高見
這工夫,有幾個人在唱歌,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說話,所有人的聲音攪在一起,就是一片喧鬧了。托洛米埃開口制止,高聲說道:“我們絕不要信口開河,也不要說得太快。我們要想語出驚人,就得思考??偸沁@樣胡言亂語,頭腦就會空虛,再蠢不過了。流淌的啤酒攏不起泡沫。先生們,不要操之過急。我們宴飲,就應當拿出宴飲的派頭,讓我們聚精會神地吃喝,細嚼慢咽,不要狼吞虎咽。看看春天吧,它若是來得太急,就會完蛋,也就是說會凍僵。熱情過分能毀掉桃樹和杏樹。熱情過分會扼殺盛宴的雅興和快樂。先生們,不要狂熱!格里莫·德·拉雷尼埃[181]同意塔列朗的見解?!?
這圈人里響起一陣低沉的抗議聲。
“托洛米埃,讓我們安靜點吧?!辈祭簿S爾說道。
“打倒暴君!”法梅伊說道。
“繃吧達、繃邦斯和邦博斯!”[182]李斯托利埃嚷道。
“禮拜天還沒過完呢?!狈芬劣终f道。
“我們非常有節制。”李斯托利埃補充說。
“托洛米埃,”布拉什維爾說道,“瞧瞧我的平靜態度?!?
“你是名副其實的侯爵嘛?!蓖新迕装4鸬?。
這種并不高明的文字游戲所產生的效果,就好比往水塘里扔了一塊石頭。平靜山侯爵是保王黨人,當時名氣很大。[183]所有青蛙都不叫了。
“朋友們,”托洛米埃高聲說道,那聲調就像重新掌控住局面的一個人,“大家都安靜下來。聽到這句從天而降的文字游戲,你們不必大驚小怪。從天而降的東西,不見得都能讓人興高采烈,讓人欽佩。文字游戲是飛翔的精神屙的屎。插科打諢的話,說不準落在何處;而精神屙出一句蠢話之后,又直上云天了。巖石上落了一攤灰白色的污物,這并不妨礙大兀鷹飛翔。我毫無褻瀆文字游戲的意思!我是按其價值給予贊許,僅此而已。在人類中間,也許也擴及到人類之外,無論是多么莊重,多么崇高,多么可愛的人,全都拿文字做過游戲。耶穌拿圣彼得玩過文字游戲[184]。摩西拿以撒,埃斯庫羅斯拿波呂涅刻斯[185],克婁巴特拉拿奧古斯都[186],都玩過文字游戲。要注意,克婁巴特拉的那句玩笑,是在亞克興戰役之前講的,沒有那句玩笑話,誰也不會記得托里尼城,這個希臘名稱的意思是湯勺。交代過這個情況之后,再回過頭來談談我的告誡。弟兄們,我再講一遍,不要狂熱,不要躁動,不要過分,即使講諷刺話、俏皮話、笑話,即使玩文字游戲,聽我說,我有安菲阿拉俄斯的謹慎[187]和愷撒的禿頂。即使猜字謎,也要有個限度。‘任何事物都有分寸。’[188]即使是飲食,也要有節制。女士們,你們愛吃蘋果醬餡餅,但是也不能吃起來沒完。即使吃餡餅,也要有點理性,講究點藝術。暴飲暴食會懲罰暴飲暴食的人。嘴要懲罰肚子。消化不良,是仁慈的上帝派來教訓胃的。請記住這一點:我們每一種激情,即使是愛情,也各自都有胃口,不能撐得過飽。在任何事物上,都必須及時寫上‘終止’這個詞,必須自行約束,到了緊急時刻,要給自己的胃口插上門閂,將自己的妄念囚禁起來,要畫地為牢。聰明人,就是能在適當的時候主動罷手。請你們多少相信我一點,我畢竟學了點法律,有我的考試成績為證,我知道動機問題和懸而未決的問題之間的差異,因為我用拉丁文寫過一篇論文,論述穆納修斯·德門斯任兇殺案初審法官時期,在羅馬所使用的酷刑,看來我要成為博士了,但是不見得我必定會變蠢。我勸告你們要節欲。我講的是好話,千真萬確,就像我叫菲利克斯·托洛米埃一樣。真正快樂的人,乃是時候一到就能毅然引退的人,如同蘇拉或者奧利金[189]?!?
寵姬聚精會神聽他講。
“菲利克斯!”她說道,“多美的詞!我喜歡這個名字。這是拉丁文,是‘興盛’的意思?!?
托洛米埃接著說:“市民們,紳士們,騎士們,朋友們!你們想摒棄床笫之歡,面對愛情毫不沖動嗎?這就是藥方:多喝檸檬水,高強度鍛煉,重體力勞動,采取疲勞戰術,拖重東西,不睡覺,熬夜,多喝含硝的飲料和睡蓮湯,嘗一嘗罌粟膏和牝荊膏,同時還嚴格節食,餓肚子,再洗冷水浴,用草繩扎腰,綁上鉛塊,用醋酸鉛擦身子,用醋湯熱敷?!?
“我寧愿要一個女人?!崩钏雇欣Uf。
“女人!”托洛米埃說,“你們可得當心。誰信了女人那顆水性楊花的心,誰就要倒霉!女人有心計,薄情寡義。她們憎恨蛇,是出于同行間的嫉妒。蛇,是在女人對面開的鋪子?!?
“托洛米埃,”布拉什維爾嚷道,“你喝醉啦!”
“可不是!”托洛米埃答道。
“那就樂一樂吧?!辈祭簿S爾又說。
“好哇。”托洛米埃答道。
他斟滿酒杯,站了起來:“光榮屬于美酒!‘現在,巴克斯,我要歌唱你!’[190]對不起,各位小姐,我講的是西班牙文。要證據嗎,西裊拉(女士們),這就是:什么樣的民族,就有什么樣的酒桶??ㄋ沟倮麃喌睦_伯盛十六公升,阿利坎特的康塔羅盛十二公升,加那利群島的阿爾木德能盛二十五公升,巴利阿里群島的庫亞丹能盛二十六公升,沙皇彼得的普特能盛三十公升。[191]沙皇大帝萬歲,更偉大的普特萬歲!各位女士,作為朋友我奉勸一句:你們若是高興,就騙騙周圍的人。愛情的特點,就是騙來騙去。情愛無須像英國的女仆那樣,總是傻乎乎匍匐在一個地點,膝蓋磨出老繭。甜美的情愛,絕不能這樣安排,情愛要朝三暮四,要歡欣愉快!有人說過,出錯是人之常情;我要說,出錯是愛之常情。各位女士,我癡情地愛著你們每一位。啊,瑟芬,啊,約瑟芬,五官欠端正,但是很可愛,如果嘴眼不是有點歪,那就更迷人了??茨哪觾?,這張臉就好像讓人無意中坐了一屁股。至于寵姬,啊,林中的仙女和繆斯!有一天,布拉什維爾在蓋蘭一布瓦索街過水溝,看見一個美麗的姑娘,拉得緊緊的白襪顯露出雙腿的線條。他一見就喜歡,布拉什維爾愛上了這姑娘。他愛上的那個姑娘正是寵姬。寵姬喲,你有愛奧尼亞塑[192]的嘴唇。從前希臘有個畫家,名叫厄弗尼翁[193],得了個綽號叫嘴唇畫家。唯獨那個希臘人才配畫你的嘴。聽我說!在你之前,沒有一個人配得上這個名稱。你跟維納斯一樣,是為得到蘋果而生的,或者跟夏娃一樣,是為吃蘋果而生的。美是從你身上開始存在的。我剛提到夏娃,那是你造出來的。你應當獲得‘發明美女’證書。寵姬喲,我不以‘您’相稱呼,因為我從詩歌轉入散文。剛才你提到我的名字,這著實令我感動。然而,我們無論誰,都不要相信名字,很可能名不副實。我叫菲利克斯,但是并不幸福。文字是騙人的。不要盲目接受詞語向我們標出的含義。寫信到利埃日城[194]去買軟木塞,寫信到波城[195]去買皮手套,那就大錯特錯了。大麗小姐,我若是您,就起名為玫瑰?;▋阂邢阄?,女子要有智慧。至于芳汀,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她好沉思,好幻想,好思考,非常敏感;她是個幽靈,具有仙女的形體、信女的貞潔;她誤入風塵,卻躲藏在幻想中,她又唱歌,又祈禱,她望著藍天,卻不大清楚望見了什么,也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眼望天空,在花園里游蕩,而園中并沒有那么多花鳥。芳汀啊,要明白這一點:我,托洛米埃,我也是一種幻象;唉,虛無縹緲之鄉的金發姑娘,我的話她甚至都沒聽見!此外,她整個人都體現著鮮艷、美妙、青春、清晨的明媚。芳汀喲,您是個配叫菊花或明珠的姑娘,您是光艷照人、無與倫比的女子。各位女士,我有第二個忠告:千萬不要嫁人,結婚猶如嫁接,好壞難說,要逃避這種危險。唉!算啦,我在這兒胡說些什么呀?簡直不知所云。在嫁人方面,女孩們是不可救藥的。我們這些明白人,就是磨破嘴皮,也阻擋不了那些做背心做鞋的姑娘的夢想,她們夢想嫁個滿身珠光寶氣的丈夫。算啦,就由它去吧。不過,幾位美人兒,請記住這一點:你們的糖吃得太多了。女人喲,你們只有一個過錯,就是喜歡嚼糖。嚙齒類女性喲,你們潔白美麗的細牙特別喜歡糖。然而,聽清楚了:糖也是一種鹽,凡是鹽就吸收水分。在各種鹽中,糖吸收水分的能力最強。它通過血管,將血液中的水分吸出來;這樣,血液就要凝結,進而凝固;這樣就會引發肺結核,就會導致死亡。這就是為什么,糖尿病往往同肺癆并發。因此,你們想要長壽,就不要總嚼糖!現在,我轉向男人。先生們,你們要獵艷,要彼此搶奪心愛的女人,不要有絲毫顧忌。獵艷并相互交換。情場上沒有朋友。哪里有漂亮女人,哪里就有公開敵對。沒有范圍,殊死搏斗!一位漂亮女人,就是一場戰爭的導火線;一位漂亮女人,就是一起現行罪案。歷史上所有的入侵,無不是由裙子引起的。女人是男人的權力。羅慕路斯[196]掠奪過薩賓女人,威廉[197]掠奪過撒克遜婦女,愷撒掠奪過羅馬婦女。男人如果沒有女人的愛,就會像一只老鷹,盤旋在別人情婦的頭上。至于我,我要向所有無家無業的人,發出波拿巴告意大利軍隊書:‘士卒們,你們什么都缺少,而敵軍什么都有?!?
托洛米埃的話中斷了。
“喘口氣兒吧,托洛米埃?!辈祭簿S爾來了一句。
接著,由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和音,布拉什維爾唱起一支詠嘆調。這種歌在車間里可以隨口填詞,音韻仿佛很豐富,而其實毫無韻味,同時也空洞無物,如同風聲和樹枝搖動,是從煙斗冒出來的煙中產生的,并隨著煙霧飄飛消散。下面一節歌詞就是合唱組對托洛米埃演說詞的答復:
幾個蠢如火雞的教士
交給聯絡員一些銀兩,
好讓我的克萊蒙霹靂
圣約翰節時當上教皇;
然而克萊蒙不是教士
所以連教皇也未當上;
于是聯絡員暴跳如雷
又把那銀兩如數帶回。
這種歌還不足以平息托洛米埃機變的口才,他一口干掉杯中酒,重又斟滿,接著又講起來:“打倒智慧!把我講的話全忘掉吧。既不要規矩,也不要謹慎,不要做規矩謹慎的人。我要為歡快干一杯;我們要歡快!讓我們的法律課補充進放蕩和酒肉的內容。消化不良,也容易消化[198]。讓查士丁尼[199]當雄的,讓盛宴當雌的!讓快樂抵達深淵!萬物啊,生活吧!世界是一顆巨大的鉆石!我真快活。鳥兒叫人驚訝。到處都是歡宴!夜鶯是不收費的埃勒維烏[200]。夏天,我向你致敬。盧森堡公園啊,夫人街和天文臺路的農事詩??!沉思默想的年輕步兵啊!所有這些可愛的保姆,一面照看孩子,一面以孕育孩子為樂!如果沒有奧德翁劇院的柱廊,也許我會喜歡美洲的大草原!我的靈魂飛入原始森林和大草原。一切都是美的。蒼蠅在日光中嗡嗡飛舞。太陽一個噴嚏打出了蜂鳥。跟我擁抱親吻吧,芳汀!”
他抓錯了人,親了寵姬。
八 一匹馬倒下
“愛東餐館要比繃吧達酒家好?!鄙胰碌馈?
“我喜歡繃吧達勝過愛東,”布拉什維爾明確表示,“這里更氣派些,更有亞洲的情調。瞧樓下的餐廳,墻上鑲了大鏡子?!?
“我還是喜歡餐盤里的東西。”寵姬說道。
布拉什維爾堅持說:“瞧這里的餐刀。繃吧達酒家餐刀柄是銀的,愛東那里的餐刀是骨頭的。銀子當然比骨頭貴重嘍?!?
“這話對那些銀下巴的人來說就不對了。”托洛米埃指出。
此刻,他望著從繃吧達窗口看得見的榮軍院圓頂。
大家沉默了片刻。
“托洛米埃,”法梅伊嚷道,“剛才,李斯托利埃和我有一場爭論?!?
“爭論好哇,”托洛米埃答道,“爭吵就更好了?!?
“我們在爭論哲學問題?!?
“嗯。”
“你喜歡笛卡兒還是斯賓諾莎[201]?”
“我喜歡戴索吉埃[202]。”托洛米埃答道。
他宣布了這個判決,又舉杯喝酒,接著說道:“我還同意活在世上。大地上并沒有全完蛋,總還可以胡說八道。我要感謝神靈。大家說謊,可是大家可以歡笑。人一面肯定,一面又懷疑。三段論常出現意外的情況。這很有趣。這世上還有人懂得快活地打開并關上悖論的玩偶盒。各位女士,你們平常喝的是馬代爾葡萄酒,告訴你們,這是海拔317圖瓦茲的庫拉爾·達弗列拉產的葡萄釀制的!而繃吧達先生,出色的餐館老板,供應海拔317圖瓦茲的產品,只要四法郎五十生丁!”
法梅伊重又打斷他的話:“托洛米埃,你的見解就是法律。你最喜愛的作家是哪一位?”
“貝爾……”
“貝爾甘[203]?”
“不對,貝爾舒[204]?!?
托洛米埃繼續說道:“光榮屬于繃吧達!他若是能給我弄來一名埃及舞女,就可以和穆莫菲斯·戴勒芳達相媲美;他若是能給我弄來一名希臘名妓,就可以和蒂杰利翁·德·謝羅內相媲美!因為,女士們啊,希臘和埃及,也曾有過繃吧達這種人物。這一點,阿普累[205]告訴我們了。在造物主的創造中,再也拿不出什么新東西啦!所羅門就說過:‘陽光下沒有任何新東西。[206]’維吉爾也說:‘愛情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207]’如今,醫科女生和醫科男生一同登上圣克盧的帆船,正像從前阿斯帕茜和佩里克利斯[208]一同登上去薩莫斯島的戰艦。最后一句話,各位女士,你們知道阿斯帕茜是什么人嗎?盡管她生活在女人還沒有靈魂的時代,她卻是一顆靈魂,是一顆發紫的粉紅色靈魂,比火焰更明亮,比朝霞更清新。阿斯帕茜是個兼有女人兩個極端的人兒:她是神仙妓女,是蘇格拉底[209]加上瑪儂·列斯戈[210]。阿斯帕茜是應普羅米修斯的需要而創造出來的婊子。”
托洛米埃一旦高談闊論起來,如果此刻不是有一匹馬倒在堤岸上,他的話是很難打住的。那輛大車和這位演說家都戛然停止。那是博斯地區產的牝馬,又老又瘦,只配送給屠夫了。那頭牲口拉著沉重的車子,到繃吧達酒家門口累得精疲力竭,再也不肯往前走了。這場面吸引了不少人看熱鬧。車夫非常惱火,一邊咒罵,一邊揚起鞭子,剛扯著嗓子罵了一聲“賤骨頭”,同時鞭子便也狠狠抽了下去,那老馬就倒下了,再也起不來了。圍觀的行人一陣喧嘩,托洛米埃的愉快聽眾就都紛紛轉過頭去,托洛米埃便趁機朗誦一節憂傷的詩,來結束他的演說:
它來到世上同所有車輛
命運全都一樣,
駑馬經歷著如所有駑馬的生活
賤骨頭挨聲罵!
“這馬真可憐!”芳汀嘆道。
大麗卻叫起來:“瞧瞧芳汀,還要可憐起馬來!還能找到像這樣難看的牲口嗎?”
這時,寵姬叉起胳膊,頭往后一仰,凝視托洛米埃,說道:“算啦!那件意外的事兒呢?”
“對呀,時候已到。”托洛米埃答道,“先生們,要讓這些女士大吃一驚的鐘聲已經敲響了。各位女士,請稍候片刻?!?
“先得親一下。”布拉什維爾說道。
“親一下腦門兒?!蓖新迕装Qa充了一句。
于是,他們都一本正經地親了各自情婦的額頭,接著,四個男人將一根指頭放在嘴邊,魚貫走出去了。
寵姬鼓掌送行。
“已經有點意思了。”她說道。
“不要走得太久,”芳汀輕聲說道,“我們等著你們呢。”
九 一場歡樂的歡樂結局
幾位姑娘單獨留了下來,每兩個人俯在一個窗口閑聊,伸出頭去,同另一個窗口的人說話。她們瞧見那幾個青年挽著手臂走出繃吧達酒館;他們還回過頭來,笑著向她們揮手,隨即消失在每個星期天都充滿香榭麗舍大街的塵囂中了。
“不要走得太久!”芳汀嚷道。
“他們要給我們帶回來什么東西呢?”瑟芬說道。
“肯定是好看的東西?!贝篼愐舱f道。
“要我說,”寵姬接口說道,“我倒希望是黃金做的?!?
她們透過大樹的枝杈,望見河邊的熱鬧景象,覺得很有趣,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過去了。這正是郵車和驛車啟程的時刻,當時駛往南部和西部的客貨車,幾乎全要經過香榭麗舍大街。大部分車輛沿著河濱路,從帕西關廂出城。每隔一會兒,就有一輛漆成黃色和黑色的大車經過,馬匹嘶鳴,車上滿載著大小包裹、籃子和箱子,堆得奇形怪狀,車窗露出一個個腦袋,車輪碾著路面,將每塊路石都變成打火石,像鐵匠爐一樣火花四濺,煙塵滾滾,在人群中橫沖直撞,飛馳而去。這種喧囂令女孩們很開心,寵姬感嘆道:“發出這么大的聲響!就好像一堆堆鐵鏈拋到空中!”
有一次,一輛馬車停了一會兒,然后又疾駛而去,但是由于有茂密的榆樹枝葉遮著,她們看不大清楚。芳汀覺得很奇怪。
“真怪啦!”她說道,“我還以為驛車中途從來不停呢?!?
寵姬聳了聳肩膀。
“這個芳汀,真叫人吃驚。我出于好奇觀察她。她見到最普通的事情都大驚小怪。假設我是旅客,關照驛車車夫說,我先走一步,您經過河濱的時候,就把我捎上。驛車過來了,看見我就停了下來,讓我上去。這種事兒天天都有。你不了解生活呀,親愛的?!?
幾個人就這樣消磨了一段時間。寵姬仿佛猛醒過來,突然說道:“咦!要讓我們驚喜的事呢?”
“對了,真的,讓人眼巴巴盼望的驚喜的事呢?”
“他們去的時間可真夠久的!”芳汀說道。
芳汀剛嘆了一口氣。伺候晚餐的那個伙計走進來,他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好像是封信。
“這是什么?”寵姬問道。
伙計回答:“是那幾位先生留給你們幾位夫人的字條。”
“為什么沒有立刻送來?”
“因為幾位先生吩咐過,”伙計又說道,“要過一個鐘頭,才能把字條交給你們幾位夫人?!?
寵姬一把將字條從伙計手中奪來。果然是一封信。
“咦!”她說道,“沒有地址?!?
但是上面有這樣一行字:
這就是讓人驚喜的事。
她急忙拆開信,打開念著(她識字):
啊,我們的情婦!
要知道,我們在家都有雙親。雙親,你們不大了解是什么。在天真和公正的民法中,雙親叫作父親和母親。然而,那些父母雙親總是哀嘆,那些老人總是召喚我們,那些老頭兒和老太婆管我們叫浪子,盼望我們回去,要為我們殺豬宰牛。我們是講道德的人,就要服從他們。在你們看這封信的工夫,五匹烈馬已經送我們去見爸爸媽媽了。正如博須埃講的,我們滾蛋了。我們動身,我們動身走了。我們在拉菲特驛車的懷抱,插上卡雅爾驛車的翅膀逃走了。駛往土魯茲的驛車,把我們從深淵中拉出來,而深淵,正是你們呀,我們美麗的姑娘!我們以每小時三法里的速度,飛快回到社會中,回到職責和秩序中去。根據祖國的需要,我們跟別人一樣,必須去當省督、家長、鄉吏和政府顧問。尊重我們吧,我們這是做出了犧牲??炜鞛槲覀兺纯抟粓觯炜煺胰舜嫖覀儼伞H绻@封信撕碎了你們的心,那么就以牙還牙,將這封信撕碎。永別了。
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我們讓你們得到了幸福。千萬不要怨恨我們。
布拉什維爾
法梅伊
李斯托利埃
菲利克斯·托洛米埃
(簽字)
附言:餐費已付。
四位姑娘面面相覷。
寵姬首先打破沉默,高聲說道:“好啊,這個玩笑開得還真夠意思?!?
“非常有趣?!鄙艺f道。
“這主意,肯定是布拉什維爾想出來的,”寵姬又說道,“這倒讓我愛上他了。人一走,愛不夠。人總是這樣?!?
“不對,”大麗說道,“是托洛米埃的主意。一眼就能看出來。”
“如果是這樣,”寵姬接口說道,“布拉什維爾該死,托洛米埃萬歲!”
“托洛米埃萬歲!”大麗和瑟芬嚷道。
接著,她們放聲大笑。
芳汀也隨著其他人大笑起來。
一個小時之后,芳汀回到自己的房間,卻又失聲痛哭。上文說過,這是她的初戀,她委身托洛米埃,已經把他看成丈夫了,而且可憐的姑娘已經有了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