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冰冷的雨夜。

風雨越發大了，從剛入夜時的淅淅瀝瀝，演變成了現在的雨狂風驟。

豆大的雨點在呼嘯的夜風之中席卷著整個云中府，雨點擊打在城郭之上的土方巨石上，擊打在千千萬萬普普通通辛勤討生活的老百姓的茅屋瓦舍的屋頂上，擊打在白日里承受著無數行人踩踏的光溜溜的青磚上。

戌時一過，北海國第一大城云中府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所有酒樓飯店、青樓妓館全部停止營業，打烊關門，就連普通百姓的家中都不允許有燈火點亮。

北海國律法極嚴，這個時候還可以亮燈的地方，一定是官署。

比方說，巡防司。

兩道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原本早已空無一人的街道之上，那兩人的身形高大、修長，右手中還撐開著一把油布傘。雖然是夜犯宵禁，偷偷溜出府門，但還是極其注意儀態，仿佛不希望雨滴淋濕自己的一身原本干爽的衣物。

那兩人并沒有施展起什么輕身功法，也并沒有在屋頂上飛檐走壁，伏低縱高，而是恰到好處地利用各種建筑物在月光之下所制造出的陰影，極好地避開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雖然入夜，雖然下著大雨，可是巡防司的兵丁們巡邏執勤并不會因此而中斷或者延誤，而是準確地執行著一個時辰輪換一次的老規矩，在一絲不茍地運行著。

從僉事府到巡防司，距離比較遙遠，幾乎要穿越小半個云中內城，尤其是在夜間，避開巡防司巡邏的力量，再去趕到巡防司抓住他們一個隊長來審問，此次行動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天幸這場雨來得及時，從下午一直不停地下到了現在，并且還沒有要停止下來的趨勢。這場雨可以幫助他們沖刷掉所有流下來的腳印和軌跡，幫助他們利用雨聲掩蓋住自己的呼吸聲、腳步聲和衣帶迎風時發出的聲響。

就這樣，兩人一路踏著泥濘，吧嗒吧嗒地向巡防司走去。

巡防丙組第七隊的隊長萬剛今日十分的愜意，按照每月月初制定的巡邏流程，今夜自己這一組恰好可以輪班休息，不用在雨夜之中出去巡邏受苦。

他至今還是單身漢一條，品級達不到在云中分配官邸的級別，幾年下來所積累的銀錢又不夠置辦一所像樣的宅院，就只能住在巡防司兵丁們的營房之內，只不過由于他是隊長，級別高于普通成員，所以享受到的住房待遇也高于其他人。

正當萬剛脫下自己巡防司專門配發的鬼紋鎧甲，準備將早已溫了多時的酒壺拿起來，盛上慢慢一碗黃酒好暖暖身子的時候，忽然察覺出了空氣之中一絲異樣，手臂凝在半空之中，半晌不動，耳朵高高豎起，在捕捉著什么聲音。

下一個瞬間，房門忽然向兩側彈開。

一道鬼魅一般的身影快捷無倫地撲了進來，他右手作抓的形狀，帶著房間外面潮濕的水氣驟然而進。

萬剛察覺到房間外面有人呼吸異樣，似乎沒有調勻氣息，然而見到此人身手如此迅捷，不由得吃了一驚，沒想到來人武功如此精強！

萬剛右手微微伸出，從溫水之中拿出早已放置其中溫了許久的酒壺，一股真氣推出，酒壺夾雜著勁風向那黑衣人飛了過去。

那黑衣人像是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一樣，腳下并不停步，甚至連原定的路線都沒有改變，右手依然是作擒拿狀的手勢，只不過左手輕輕揮出，一股柔和的力道隔空運出。

那原本裹挾著勁風的黑陶酒壺竟然忽然變了個方向，飛向了室內一處高高的柜子。

萬剛見狀，身形微縮，極為巧妙地繞過了自己眼前的桌子，雙手驟然發力，呼啦一聲，掀起了自己面前這張沉甸甸的方桌，桌上茶盞亂飛，就連他剛剛溫酒所用的那盆熱水也緊跟著飛了過來。

這家伙，還真是能折騰，那就讓你好好見識一下我的手段吧。

胡海若腳下仍然不停留，左右兩手飛速變換，左手接住了迎面飛向自己面門的茶杯，右手接住了砸向自己小腹的石質筆架，手掌微微發力，兩樣物品同樣齊齊整整向酒壺方向飛了過去。

那酒壺此時正平平穩穩地立在高出的柜子上。

隨即右手在翻滾的桌面上輕輕一抬，那檀木桌子甚是沉重，竟然直接輕飄飄地改變了方向，飛過了他的頭頂，然后直挺挺地四個桌腿向下，平平地落下下去。

萬剛眼見那張桌子落了地，接著自己臉上一陣灼燒感，不知怎的，那盆熱水改變了方向，直接澆在了自己身上，緊接著一聲輕響，水盆也輕輕巧巧落在了那黑衣人身后的桌面上。

這哪里還是人，分明是惡鬼索命！萬剛嚇得毛骨悚然，本能地用盡了渾身力氣向后猛然扯步退去。

噗的一聲悶響，他的后背撞破了身后的窗戶紙，身體已經站立在了房間外的院落之內。

隨即萬剛發現，自己不止后背隱約撞到了窗角而略有疼痛，自己胸口忽然有一種涼颼颼的感覺，很奇妙，就像忽然被扒光了衣服一樣。

余光偷偷看去，胸前的衣襟處竟然出現了三道手指形狀的痕跡，剛才那一瞬間，黑衣人的右手竟然摸到了自己的胸前。不知是對方力道太過兇猛，還是自己退守太慢，竟然在自己的中衣上留下了三道指痕！

然而令萬剛感到詫異的還遠不止于此。

他再次抬起頭來，見那黑衣人竟然只用左手來抓自己，而他的右手，不知從何處取過了一把黃油布傘，正在好整以暇地撐著傘！

這對自己簡直是蔑視到了極致，但是蔑視不是沒來由的，蔑視是源于雙方實力懸殊簡直太過遙遠。

萬剛忽然感到了恐懼，縱身躍上了巡防司這座大院的屋頂。

巡防司占地面積大，辦公區域和職司人員的休息區域分

開而設，看樣子這家伙因該是要跑路了準備叫人去了。

胡海若發足追趕，縱身而起，身形如一只大鳥一般躍上了屋頂。

風雨越發大了，天空之上偶爾還響起幾聲驚雷，幾道閃電穿過天際，在那幾個瞬間仿佛將整座云中大城照亮得如同白晝。

呼喊是沒有用的，風雨太大，雷聲太猛，沒人聽得見，只有盡快跑到有人的地方，自己才有可能是安全的。

萬剛拼了命地狂奔，然而他剛剛躍上屋頂，身后一陣風到，看來那手持雨傘的黑衣人也跟了上來！

果然形同鬼魅，一手持傘，不知身法會受到怎樣的影響，不過速度依然這么迅速。

黑衣人左手如夜叉探海一般，再次抓了過來，萬剛情急無奈之下，右手揮出，拼命抵擋，刷的一聲，這次是他右臂的整條袖子都被像撕紙一樣撕了下來。

右臂被冰冷的雨水一沖擊，涼意刺骨，更加直抵心臟。

萬剛繼續頭也不回向前狂奔，感到背心一涼，不用想，看來腰部的衣服也被撕了下來。

兩個起落，萬剛已經飛身躍出了這片兵丁們休息的區域，他知道，在此處呼救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今晚不值班的人員大多都已經回家入睡，剩下的幾人也不足以抵擋眼前這個如跗骨之蛆一般緊緊貼著自己的人。

兩人已輾轉到了寂靜無人，只有風雨之聲的街道上，胡海若左手如風，快捷異常，他并不急于制住眼前這個人，只是想先確認自己先前的猜測，此人到底是不是虎丘門下。

萬剛的功夫與胡海若相比差得太多，雙手加急不停地招架，也幾乎被胡海若一只左手閑庭信步地幾下游走逼得透不過氣來。

胡海若左手輕飄飄揮出，眼睛卻在仔細觀察，萬剛的招式陰狠綿密，總在圍繞著自己的眼睛、咽喉等要害部位做文章，所練的功法之中也以陰柔之力為主，全然不似虎丘派的剛猛霸道的門道。

他在虎丘派曾與掌門人夏公明簡單對了幾招，雖然不算事嚴格意義上的比武，但憑借他自身的理解力和悟性，已然能夠感受到虎丘派武功的特點。

一個門派的武學，特點是不可能改變的，既然走了剛猛霸道的路子，那就再難走陰柔狠辣的路子，雖說在境界上有所突破，可能會出現諸如石崇信一般的高手，明明剛猛之極的勁力能夠隱藏在平平無奇的招式之中，但其實本質是沒有任何改變的，絕不會連根本都有所變化。

胡海若心中漸漸雪亮，看樣子還真的和自己之前的推測有所接近。

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之色爬上了萬剛的眼神，胡海若也聽到了，在街道的另一側，有一隊巡防司的兵丁正在向此處走來。

萬剛像是不顧一切一般的，硬生生從胡海若單手之中逃開，向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狂奔。

無論如何，哪怕身受重傷，只要被巡防司的兵丁看見，自己就有救了。

可他沒有預料到，就在他門戶大開的一瞬間，忽然感覺喉頭一陣滯澀，再也發不出任何聲息，啞穴被封住了。

胸口氣血翻涌，腳下好像拴著兩座大山一般，每走一步路就要費盡他渾身的力氣一般，他已經施展不出來輕功了，更確切地說，連內力也用不出來了，因為丹府氣海也在剛才那一瞬間被同時封住了。

眼前那黑衣人眼中露出嘲弄的神色，好像很可憐他此時所做的毫無意義的掙扎一般，那個眼神在告訴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有任何的反抗。

黑衣人仍舊右手撐著雨傘，一身黑衣在防護之下竟然幾乎沒有淋雨的痕跡，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

萬剛栽倒在泥濘的水坑里，發不出任何的聲響，渾身力氣就如同被連根抽出身體之外一般，就連抬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用不出來。

他絕望地閉上了雙眼，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終于將被查清，哪怕時間過得再久，哪怕自己都幾乎忘卻了此事，但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的。

靜靜地躺了一會，沒有任何動靜，萬剛有些驚訝，睜開眼來，只見面前的黑衣人眼神中充滿了猶豫，本來走上前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就在萬剛詫異地，無論如何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眼前這個黑衣人在搞什么玄虛的時候，這個黑衣人有了下一步動作。

他向黑暗之處招了招手，只見另一名同樣打著油布傘的黑衣人走了過來，這名黑衣人身材略矮一些。

第一名黑衣人指了指地下如同死狗一般委頓的萬剛，又指了指第二名黑衣人的肩膀，第二名黑衣人楞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收起了雨傘，將地上的萬剛拉了起來，扛到了自己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