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剛剛升起,玉鉤般高高地掛在星河之間,清冷的輝光灑向云中府莊嚴巍峨的皇城角,灑向熙熙攘攘來客絡繹不絕的花月樓頂端的飛檐之上,灑向坑坑洼洼滿是積水的街道,灑向都察司僉事府的鎏金匾額上。
北海國境內多湖泊,因此雨水來得也格外多。
華燈初上,行人如織。
任何國家的首府都是該國最為繁華,最為精彩地地方,當然也是人口最為密集的城市。云中,作為北海最大最繁華的城市,自有其誘人的風姿。
不在乎天空飄灑著細細的雨絲,往來的行人們手里撐起黃色油布傘在雨中穿行。細密的雨滴落在油布傘上,濺起細小的水花,落在原本光亮的青石地面上。
僉事府書房,一排粗大的蠟燭將整個房間照得透亮,間或發出噼啪聲響,燭花飛濺,冒出絲絲白煙。
整個房間的亮度仿佛將室內的明亮與室外的陰沉撕裂開來,兩下的對比顯得十分的不真實。
燭火的另一側,陰影里的紅木椅子上,端坐著一名青年,頭部微微仰起,面無表情,看不出有任何情感上的起伏和波瀾。
他一張俊美的面孔隱沒在燈影的明滅處,好像在隨著燭火的跳動而變化。
他的一雙眼睛始終圓圓瞪起,凝視著他眼前的虛無,好像一眨也沒眨一般,一動也不動,沉靜猶如一尊石像,安穩猶如一座大山。
名單已經交給了孟清秋三天了,時至今日還是一丁點的回音都沒有,此時的胡海若正在凝神思考著過去種種的經歷之中的不可思議之處。
他往日里極其的飛揚跳脫,私下里更加是從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歡喜、憤怒、憂愁亦或是失落,來得迅猛,走得也突然。
可是他此時,卻靜默得像一座山、一片海,半點聲息也沒有發出。
他覺察到了威脅和恐懼。
不知是因為什么,他總是感覺這次遭遇的事情要比以往所經歷的事情復雜上許多,可能不再是某一個人,某一伙勢力,因為截至到目前,胡海若連他的對手是誰都沒有看到,連對方潛藏在何處都不知曉。
噼啪,噼啪。
靠近他最近的紫銅燭臺上的蠟燭燃盡了,微小的火焰扭動了幾下身子,慢慢熄滅了,升騰起一陣青色的煙氣。
胡海若沒有動,他的面孔在剩余的燈光映襯之下明一片,暗一片,顯得十分的詭異可怖。
對坐的白子游見到他這樣一幅模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個男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當初被自己毫不費力地抓回了虎丘,又在掌門師尊的手段之下被迫來到北海,可是從一踏入云中境內開始,白子游只覺得眼前這個人不止長著一副面孔。
他好像有兩張臉,一張臉專門負責調笑人、擠兌人,講起話來臉上始終帶著溫暖的笑意,看起來像鄰居家的大哥哥,可另一張臉,時常隱沒在陰暗里,極少出現,可是一旦出現了,冷峻得像僵尸,像魔鬼,像任何恐怖的事物的本來面目。
空氣安靜極了,白子游一句話也沒有說,也不敢說,自己微微發顫的呼吸之聲清晰可聞,然而對面的那個人,就好像真的死了一樣,到目前為止,他已保持那個姿勢不動將近兩個時辰了,一動沒有動,甚至就好像連呼吸也沒有了一樣。
噔噔噔,書房之外傳來了腳步聲。
一只黑色軟底布靴跨過了門檻,走到胡海若跟前,行禮道:“胡大人,孟掌記到了,現在門外候著呢?!?
山動了,海流了。
胡海若站起了身子,緩緩走到桌子一旁的燭臺附近,從下方的抽屜中取出了一只新蠟燭,點燃,放到了原本已經燒盡的蠟燭的位置。
“請他進來吧。”
胡海若的聲音沉悶地飄散開來。
“是。”那家丁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出去了。
可能今天老爺看上去很嚴肅,就連往日里稀稀拉拉做事的家丁們今天看了他都感覺心里一緊,絲毫不敢怠慢,做起事情來也是格外的干脆利落。
不多時,孟清秋進入書房內,喝了一口家丁剛剛泡好的綠茶,說道:“大人,經下官三天排查,那份名單果然有疑?!?
胡海若抬起頭來,面目之間出現了一瞬間細不可查的表情變化,仍舊沉悶著聲音問道:“查出什么來了?”
孟清秋伸手入懷,取出了那份名單,說道:“大人所給的名單上共有十九人,其中三人的實際身份信息與名單上抄錄的信息有所出入?!?
胡海若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孟清秋道:“這三天時間里,下官幾乎不眠不休,對這十九人的姓名、年齡、履歷進行了逐一核查,那三人之中的信息頗多存疑?!?
對于這個答案,胡海若比較滿意,所作所為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天衣無縫,只看排查得夠不夠仔細徹底了。
見到胡海若目光中露出嘉許之意,孟清秋又說道:“下官以都察司核查官員個人信息為由,分別與那十九人本人及同僚交談。由于是例行公事,整個過程中倒也沒有引起什么懷疑,那三人本人所說和他們同僚所說有所出入,因此定為可疑。”
“那三人在什么部門?”胡海若忽然發問。
“兩人是虎賁軍校尉,一人為巡防司的隊長,據同僚所說,那名巡防司隊長也是虎賁軍調過去的,具體原因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聽說好像是犯了什么錯誤之類的?!泵锨迩锘卮鸬馈?
“好!做得好!”胡海若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夸贊了孟清秋幾句。
這和他心中的推論越來越接近,看來還真的是有人從中搞鬼,只怕所圖謀的事情還不小呢。
“那名巡防司的隊長叫什么名字?”胡海若補充著問了一句。
“名叫萬剛,七年前在虎賁軍當差,五年前調入了巡防司,今年三十三歲年紀,聽說武功還很不錯?!泵锨迩锢^續說道。
胡海若這次臉上有了笑意,他站起身來,摸了摸鼻子,神情放松地在房間里走了幾圈,甩了甩由于端坐了太久而發酸發脹的手臂。
“多謝你了,孟掌記,你這次查得很好。事情來得比較突然,忘了告訴你了,我們都察司和吏部決定聯手對北海國官員的檔案進行統一的清查,這十九個人的名單是在吏部先前的清查中存在疑問的人員,移交給我們都察司來啦。多虧你了孟掌記,這次查得這么細致,定然能夠揪出我北海國官場上的蛀蟲!”
白子游再次瞪大了眼睛,只覺得胡海若撒謊簡直不用打草稿,謊話一篇一篇的熟極而流,直接就從嘴里說了出來,聽起來十分的自然,一丁點的別扭和違和感都沒有。
孟清秋連連致謝,口中說了好多甘愿為胡僉事效力的表示忠心的話,心里樂開了花。心想自己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多虧了眼前這位胡僉事才讓自己走上了仕途之路,剛剛當上掌記就被上司委任了如此重要的大事,此次都察司竟然和吏部攜手,簡直聞所未聞,不知是怎樣的大案件需要動用如此巨大的陣仗,自己能參與其中,為北海國肅清吏治略盡綿力真的是感到與有榮焉!自己這一次出手不俗,得到了胡僉事的嘉獎和信任,看來后面的仕途可是更加的有希望了。
待孟清秋退下之后,胡海若起身走到門外,看了一眼頭頂清明的月色,伸出手去觸摸了一下飄落的雨滴,回過頭來,對白子游說道:“愣著干什么?還不換衣服去!”
眼看著白子游繼續呆立在當場,胡海若將已經邁出門檻的一只腳又收了回來,問道:“你傻了?怎么還不去?”
白子游確實沒有跟上胡海若的思路,這也很正常,眼前這個人有時思考問題的方式確實太過特異,能跟上他思路的人可能也都是像他一樣的怪胎吧。
“換什么衣服?”
白子游終于問了出來,明知道一定會被胡海若嘲諷,但還是要問,因為不問,就真的不懂啊。
“當然是夜行服,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時辰,這個時候還穿著這一身出去是要被抓去做苦力的。”胡海若知道白子游不明白,給他解釋了起來。
“到底干什么去?你也知道晚上出去很危險,就不能明天再去?”白子游繼續發問。
“當然是去巡防司,找萬剛!我們好不容易得到了消息,到了明天一旦事情泄露他可就跑了!你不想見你師兄了?”
師兄兩個字顯然讓白子游明白過來了,他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就向書房外走去。
“記得帶雨傘!”胡海若的聲音從后方遠遠傳了過來。
雨水繼續淅淅瀝瀝地下著。
禮部尚書府內,單宣將茶水倒入一個小小的紫砂茶杯之中,透過清清冷冷的熏香,將茶杯恭恭敬敬放在一名老者眼前的桌案上。
那老者年紀七十有余,滿頭白發梳理得十分柔順,一縷濃密的白須也打理得十分妥帖,整整齊齊垂在胸前。
老者一身粗布衣裳,腳上一雙麻布鞋,一張長臉雖然一副恬淡表情,但看起來頗有幾分兇惡,臉上皺紋橫生,臉上的肌肉也已經有所下垂,可是精神十分健旺。
單宣恭恭敬敬地道:“老師,下月十三皇帝陛下的壽辰,禮部制定的名單被李相駁回要重新擬定,老師可知原因?”
那老者裂開大嘴一聲冷笑,道:“自然是有人心虛了?!?
單宣奇道:“老師早已知曉緣由?”
那老者不答話,緩緩飲下那杯清茶,站起了身子,手指向窗外,問道:“你見到了什么?”
此刻已然過了戌時,宵禁時間已到,街面上空空蕩蕩,一個行人都沒有,一盞燈都沒亮,只有洋洋灑灑的雨滴源源不斷飄落下來,滴灑在云中府的各個街角巷落。
單宣瞪大了雙眼,用盡全力沿著老師那兩根干枯的手指向外望去,心中一片茫然。
“學生駑鈍,還請老師指點?!眴涡ЧЬ淳吹匕萘讼氯?。
“你只能見到眼前之景,卻見不到我北海國當前所處的困境。”
那老者蒼涼悲愴的聲音響了起來。
“像這街道一般,如若臟了,下場雨沖刷一番也就是了,可若人心臟了,那就難以洗刷了,看來老夫也是無能為力嘍!”
老者長長的嘆息聲再次響起,伴著窗外的風雨聲顯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