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式古拙的紫銅燭臺,精致的杯盤碗盞,琳瑯滿目豐盛的菜肴……
都察司僉事府宴廳內燈火通明,流光溢彩,偌大的空間之內,一方規規整整的紅木餐桌上卻只坐著胡海若和白子游兩人。
胡海若一張難以置信的臉孔正在燭火的掩映之下顯得格外耀目,眉宇之間的驚奇、疑問、不解等等情緒都在燈光下被放大了許多倍。
這次是輪到胡海若險些栽倒在飯桌上了,剛剛是他信誓旦旦只是這翻轉來的也太快了一些吧。
胡海若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究竟是自己腦回路太清奇了還是負責傳訊的人沒搞清楚狀況?
什么叫沒有任何異常?
名單都被我費勁千辛萬苦從李天風那個傻子那里搞到手了,按理說順著這個思路查下去就可以知道一切了,不光是虎丘派,甚至可能那伙神神秘秘的民間組織都能順藤摸瓜了解一下。
可是現在呢?沒有任何異常?怎么可能!
“沒有任何異常作何解?”白子游替胡海若問出了這個問題。
白子游年紀比胡海若輕,又基本沒有什么處理重大任務、獨自完成重要事項的經驗,遇到問題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思考解決之道,而是一問再問,反復追問。
“沒有異常的意思,就是名單上的人員全部在位,而且沒有任何的可疑之處。”那名家丁答道。
全部在位,說明沒有任何人員短缺。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說明這些人這段時間以來都是老實本分,能夠嚴守法律法規,遵章守紀,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夫妻和睦,父子和諧的模范官員,是這意思么?
“這可是單主事探查的結果?”胡海若有些難以置信,追問了一遍。
“來人正是如此說法,所帶的密函之上還有單主事的簽名章。”說罷,那名家丁恭恭敬敬呈上了那封信函。
黑色漆皮的信封,綴上一條深紅色的綢帶,信封一角還有金粉以印章用力蓋上去的“都察司”字樣。
信箋本身是上品熟宣,青色雙絲走線的紋路淡淡地出現在紙上,起到了很好的點綴作用,雍容典雅,作為朝堂之上呈送公文的專用紙張再合適不過。
墨色凝重透亮,氣韻芬芳,看成色應該是北海國湖東縣七德閣所產的名墨。墨色的結尾處,蓋上了都察司主事單宣的一方小小的名章。
如果說前幾項都有可能造假的話,那么最后一項則絕無此種可能。
北海國在李玄同調教之下,人民對于律法看得極重,這私自刻制官府的公章,罪名足可以問斬,經過近年來官府的清理和整治,整個北海國可以說已經完全消滅此種代價高昂的犯罪行為了。
看來這條信息的準確性是毋庸置疑的。
胡海若實在想不通,既然經過排查沒有異常,人也一個不少全都在,那為什么白子游尋訪了幾天都絲毫沒有結果?難道虎丘派的人對于本門傳訊這件事情這么不重視嗎?
“小白,你師父派來的人里有你認識的沒有?”整理了半天思路,感覺自己的疑問越來越多,胡海若忍不住開始發問。
“虎丘派所收的弟子很多,每年前來拜師的多得數不過來,師尊派來的人只怕我未必認識。”白子游說出了一個讓胡海若很失望的答案。
虎丘派能夠成為天下武學四大門派之一,門下弟子眾多,門派勢力龐大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因素。因其地處寧國、北海、南越三國交界之處,地理位置非常方便,給了那些家境不錯又想學武的少年們一個非常好的選擇,他們既不用去極北的昆侖派受那份苦,再說昆侖的門檻實在太高,如果條件不符合,錢給的再多人家也不收。也不用去玄機派那種門派武學全部建立在九宮八卦這種復雜知識的奇怪門派去當道士。至于凌海派,門派總壇在海邊,又只收女娃娃,很明顯有性別歧視的嘛。
因而,虎丘派這種拜師門檻低,只要不是天殘地缺、愚蠢癡呆者,交足了束脩就能夠穩穩地被收入門下的門派就成了一個上佳的選擇。每年前來拜師的各國弟子不在少數,不少條件實在差勁的學子,其父母為了能讓孩子圓了一場大俠夢,往往隆重布施,多交銀錢以引起傳功弟子對于自家孩子的重視,因而虎丘的門派規模也是一擴再擴,生源也是一年比一年多。
若說年輕一些的,入門稍晚的弟子認不全人頭數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畢竟就連掌門人夏公明也認不全。
果然,白子游接過名單后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一個都不認識。
胡海若放下碗筷,站起身來走到窗戶附近,抬起頭看向滿天星斗,陷入了思考之中,最后一點希望也被澆滅了。
看樣子,目前唯一的線索也已經斷絕,不過既然排查結果一切正常無誤,那么虎丘派一直沒有人回應卻又應該作何解釋?
因名單上的所有人員均屬武官,都察司雖有督查、彈劾百官的義務,也實在是不好強行調查,否則便有了濫用職權的嫌疑,甚至被別有用心的人員指摘為和軍隊交往過密而引發君主的猜忌,胡海若深諳這個道理,無論如何不敢觸碰這個禁區。
胡海若縱身躍起,坐在了屋頂的琉璃瓦片上。
此時已經宵禁,在夜風的吹拂之中,他看向云中府靜謐的街道,望向滿天繁華的星斗,內心深處產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只覺得自己心中的疑問就在那份名單之中,若能夠早一天揭開名單背后所隱藏著的真相,可能自己心中的疑問也會得到解除。
第二天一早,胡海若趕往都察司。
待將種種疑問一股腦倒出之后,單宣搖了搖頭,說道:“此事甚是蹊蹺,不過我著都察司的人手去查,結果就是這樣,會不會是你們哪里出錯了?”
胡海若搖了搖頭,這個方法他和公生夷進行過商榷,可以說是準確性最高,也是能夠想到的最為保險的辦法。
吏部的檔案庫內,有整個北海國全境,下至沒有品級的小吏,上至中樞各部門的主要長官,從州縣到首府,所有大小各級官吏自入仕以來的所有信息和檔案。如果就連吏部所出具的名單都查不出個什么來,那簡直不敢相信還可以通過什么渠道來獲取更加全面的信息了。
“那會不會是名單本身有問題?”單宣好像想到了什么,脫口問了出來。
“單兄你的意思是什么?”胡海若見單宣另有所指,只是沒有明確說出口而已。
“胡兄,你與公侍郎交好,那我們也算是自己人,我就不瞞你。我是說,會不會是徐尚書那里出了什么情況?也就是說他給的名單本身就有問題?”單宣這次交了底,直接說出了他對徐懷玉的懷疑。
胡海若點了點頭。這個觀點很有道理,他本人也曾經懷疑過徐懷玉,為了慎重起見,便問道:“徐尚書此人如何?”
單宣思索了一下,右手的手指微微蜷起,好像所要講得內容比較難以措辭。
“徐尚書其人,很低調,很謙沖,沒有什么鋒芒。”
單宣給徐懷玉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胡海若笑了笑,他很贊同單宣的說辭,因為官場老油條都這樣,只有油滑、精明,才可能在官場這攤污濁的泥沼里漂浮起來,不至于死的太快。
“這位徐尚書很圓滑?”
“可以這么說。”單宣表示贊同。
胡海若沉思了起來,右手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盞,慢慢啜了一口茶,品了起來,任茶香在口腔中散開,而他本人,似乎在怔忡出神。
半晌,胡海若又問道:“這位徐尚書是丞相一黨嗎?”他這次的問題直接露骨,像一柄出鞘的利劍,直指人心。
不過單宣并沒有絲毫的遲疑,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聲“是”。
北海官場人盡皆知,李玄同是徐懷玉的座師,而徐懷玉一路的升遷都是靠他這個強勢的老師作為背后靠山的。
北海官場一直以來有一個說法,這位徐尚書本來才干并不如何出眾,但是極其的會討李玄同的歡心,極其地聽話,尤其是對他老師李玄同的話,更加是言聽計從,絕對執行,因此才在李玄同眾多的門生之中脫穎而出,得以執掌整個北海的官員任免。
想來也是,如此重要的崗位,自然要交給自己極為信任的人,這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李玄同目前如日中天,徐懷玉也沒有任何理由背叛李玄同。
胡海若再次點了點頭,道:“那就不會是徐懷玉故意作假。”
單宣此時也明白了,徐懷玉和李玄同是死黨,又怎么會欺騙他?不管是真的也好,還是作秀也罷,至少在外人眼里,徐懷玉對李玄同是絕對的服從,如果一旦坐實徐懷玉所提供的名單有貓膩,那就不好向李玄同交代了。
單宣問道:“可畢竟是李天風撒了個謊,如果徐懷玉有所懷疑呢?”
胡海若放下了手中的瓷杯,干脆利落地說道:“縱使徐懷玉再懷疑,甚至就已經篤定了李天風是在騙他,他也不會提供假名單。”
“那是為何?”對于胡海若的肯定,單宣有些不解。
“原因很簡單,因為徐懷玉不敢冒這個險。盡管他再疑惑,再對李天風產生懷疑,可萬一李天風所作所為真的是他叔叔的意思呢?真的是他叔叔想要掌握這份名單呢?這種事情概率雖然比較低,可也是存在這方面的可能性的。一旦徐懷玉自作聰明,有些任何一點點的失算,就吏部尚書這么重要,這么敏感的崗位來說,就極有可能失去李玄同的信任。況且,所謂疏不間親,一旦李天風被識破,惱羞成怒了,日后天天在李玄同跟前講他徐懷玉的壞話,這也夠他喝一壺的了。”胡海若滔滔不絕,分析起了背后的原因,對于為官之道,他簡直太熟悉了。
“而且,一旦日后發現了此事是李天風背著他叔叔做的,如果李玄同追查下來,他到時候完全可以把責任全部推到李天風頭上,頂多挨他老師一頓罵,絕對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也絕對不會危及到他的地位。徐懷玉一定清楚,在官場上,丟官意味著什么。”胡海若又說道。
“胡兄,看來傳聞不假,你倒真是懂得做官的套路,這一番言語,可是真讓兄弟我長見識呀。”單宣難得露出了笑容。
“單兄太客氣了,小弟也只是瞎猜,倒教單兄你取笑了。”胡海若也笑了。
二人很有默契地相互吹捧了一番,又分別拿起了茶杯開始喝起茶來。
單宣其人,年紀比胡海若大了整整十歲,面目冷峻,不茍言笑,這可能是由于長期執掌都察司所造成的。不過此人既然能得公生夷信任,那么自然有其可取之處。
“這事的結果,要我現在報給公侍郎嗎?”單宣咽下口中的茶水,征求胡海若下一步的處理意見。
此事是公生夷交代給都察司的,不管結果如何,自然要回報給公生夷,這是規矩。
“結果?現在可能還不是最終結果。”胡海若環顧了一下左右,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胡兄這是何意?難道現在還不需要將結果上報給公侍郎嗎?”單宣反問道。
胡海若笑道:“單兄,有些事情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敢問單兄,咱們都察司的兄弟可是抄錄了名單內容,然后去其所屬的部門,詢問那部門的掌記,名單上的人是否在位,最近可有什么異常,是這樣探查的嗎?”
單宣道:“這……我倒不清楚,不過應該不是這樣查的吧。”語氣已然有些不自信。
胡海若道:“一定是這樣查的。”
單宣奇道:“這又是為何?胡兄怎知?”
胡海若哈哈一笑,道:“長官交代的事情雖然比較復雜,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隨便應付一下,走走過場,人到了,話問了也就算完成了任務,至于結果怎樣,那卻是不怎么重要的了。偷懶都是這樣偷的。”
眼見單宣不信,胡海若趕緊解釋道:“我猜,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單兄應該也沒有單獨交代這個名單的重要性,就直接差人去辦了,那受令之人一看此事并不直接影響自身政績,況且長官又沒有督辦這件事的重要性,自然干起來不怎么賣力了,這是人之常情。”
眼見單宣默然,胡海若叫來都察司一名通傳,道:“你速將這個名單交給孟清秋孟掌記,讓他務必盡快查清名單內的人員情況。”
那名通傳得令而走。
單宣又問:“你不是也沒有說這個名單的重要性嗎,難道孟清秋會盡心盡力去查?”
胡海若道:“孟清秋是個聰明人,昨日派出人手去查詢名單的事情他必已知曉,而今日再次給他相同的任務,那自然是昨日的任務完成得不好,你且看吧,孟清秋定會查出真實情況的。”
此時此刻,在距離此處不遠的皇城之內,在太后日常起居的壽慈殿上。
太后娘娘一身玄色便服,頭上只是斜斜橫了一根金光閃閃的鳳頭簪,身子慵懶地深入在一張鋪滿了軟墊和熏香藥草的紫檀木大椅子之中。
她在和宰相李玄同之間正進行著一場對話。
“李相,下月十三就是陛下的生辰了,我們北海的賓客名單禮部可曾擬好?”
“已然擬好,太后可有什么旨意?”李玄同坐在距離太后正對面不遠的另一張紫檀木椅子上回話。
“都請了哪些客人,煩請李相給哀家簡單說說。”太后懶散地拈起桌面水晶盤盞中的一粒葡萄,放入了口中,樣子十分的悠閑恬淡。
“云中府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員,在云中的所有皇室子弟,寧國、南越駐云中行署的署長,以及常駐在外的幾位王爺。”李玄同政才出眾,這就對長長的賓客名單進行了一個簡單的概括。
“唔,李相費心了,請這些賓客可一定要萬分小心,可千萬別少請了誰,多請了誰,失了我北海的禮數。”
李玄同敏銳地感覺到了太后話中蘊含的深意,垂首不語。
果然,太后的話還沒有說完,又問道:“具體請了哪幾位王爺進京賀壽?”
李玄同道:“端陽王劉榆、昭平王劉煥、靖江王劉炎和武安王齊勛。”
太后點了點頭,懶懶地道:“他們四王常年駐守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也算是替當今圣上守土盡責,這個時候也該回來受圣上嘉獎,只是這靖江王……”
李玄同明白了,靖江王劉炎是當今圣上的生父,原本禮部擬定名單的時候,是將他作為臣子來考慮的,天子過壽,身為人臣自當見禮。可畢竟皇帝也是人,也是爹生娘養的,如果此人進京,可能會造成場面一定程度上的尷尬,皇帝年紀還小,如果現場出現了什么狀況那可不好收場。更有甚者,可能會被反對廢太子的人指摘當今皇帝來路不正,這更是太后萬萬不能接受的。
李玄同頷首道:“老臣明白了,名單隨后就會調整。”
太后又拈起了一粒葡萄,說道:“李相真是有心了,我北海國若人人都如李相這般一心為國,又何必需要我這糟老太婆整日的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