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府城北一處荒僻的院落內。
白子游將衣不蔽體的已然全身癱坐一團狀的萬剛放在了房間地上,將他的上半身靠在一個放置雜物的櫥柜上,兩條腿濕漉漉的,無力地垂在地上,殘留的水漬在地上聚集成了一灘。
“你果然查到了。”陳舊的房間中,被陰影覆蓋的一個角落里有人發出聲響。
白子游大吃一驚,剛剛放下重量的肩膀此時忽然緊張得肌肉僵硬起來。
這間十分荒僻隱蔽的房間里還有人?怎么一直沒有聽見他的呼吸聲?
“是夷兄,你早就到了?!焙H舻穆曇舨懖惑@,仿佛早就知道了這一切,就好像這個人此時如果不出現才會令他感到吃驚一樣。
驚嚇過度的白子游沒有仔細思考這個“夷兄”是誰,他緊張地回過頭來,見到陰影里慢慢出現一個人影。
那人也是一身夜行衣,身材清瘦高挑,身量似乎和胡海若一般高矮。那人沒有蒙面,看樣子早已到此多時,已經將蒙面的黑布摘掉了。
黑暗之中看得不夠真切,隱約可見那人一雙眸子宛如秋水一般澄澈清明,瑩瑩然,湛湛然,好似寶石一般珠瑩玉潤,干凈到了極處。那人的面孔在月亮的清輝之下潔白得不似人的膚色,白璧一般幾近透明,竟似無半分血色。
若是那人換掉夜行衣,換上一身白袍,白子游當真會以為是神仙下凡。
“胡兄果然手段高明,如此細微之處的紕漏都能被你發現?!惫闹t遜地向胡海若低頭示意。
“哪里哪里,還是夷兄你的手段高明,這種吃現成的本事才令小弟佩服呢?!焙H粜σ饕鞯赝蚬?。
他心里再清楚不過,自己夜間出行探查真相必然瞞不過公生夷,不過這人的輕功真是厲害,說他是神仙是鬼魅都說得通,雖說早有防備,可是自己仍舊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他的跟蹤,并且還是讓他用了個老套路,先自己一步進了這間院子,悄無聲息地躲在了陰影之中,靜待自己送上門。
公生夷打嘴仗的本事卻比胡海若差得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退到了一旁,不再說話了。
胡海若持著雨傘的右手輕輕揮出,嗤的一聲輕響,一股勁風刺破了空氣,準確無誤地刺進了萬剛右胸之上七分之處,恰到好處地解開了他的啞穴。
白子游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只覺得和自己同行了這么久的人簡直隱藏得太深了,明明年紀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無論是心機智謀還是武功,自己似乎難以及得上對方的十分之一。
要說隔空取物,白子游自問也可以做得到,但胡海若這一手隔空解穴,自己的勁力先要穿過這柄長長的油布雨傘,再將真氣凝結成如細絲一般穿過空氣,準確地點在對方的要穴之上,恐怕自己再苦修十年也未必能辦得到,更何況他做得還是如此瀟灑,如此舉重若輕,好像根本不存在任何難度,閉著眼睛都可以隨便做一樣,更是令他感到詫異。
“小白,你還愣著干什么?有什么疑問請開始問吧?!焙H艮D過頭來,向白子游說道。
“我的師兄在哪里,快說!”白子游回過神來,雙眉擰成一把要殺人的刀一樣,惡狠狠地問道。
“什么你的師兄,我怎么知道,你們這是要干嘛,綁架朝廷命官嗎?知道這是什么罪嗎?”萬剛喘著粗氣,不卑不亢地回應道。剛才的一番打斗,讓他消耗了太多的真氣和體力,說起話來顫抖的厲害。
“那你為什么要冒充我們虎丘派的門人?”剛才一番打斗,白子游看得真真切切。胡海若有意放慢了出手節奏,逼那人用出本門功夫,那人絕非虎丘門下弟子。
“你說什么虎丘派,我冒充他們干什么?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勸你,趕快將我放……放回去,綁架朝廷命官要滿門抄斬的,你知不知道?”萬剛的語調仍舊平靜,除了氣息不夠均勻,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
白子游兩只拳頭握得咯咯作響,渾身氣得血液集中在了頭頂,喘了幾口氣,在房間里快步走了一圈,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蹲下了身子,對萬剛說道:“你不說是吧?這可是你逼我的!”
萬剛警覺了起來,問道:“你要干什么?”
白子游不答話,右手拿起了萬剛的左手,拇指與食指捏住了萬剛左手的小指,聲音冷厲起來,說道:“不答,斷你一指?!?
萬剛嘴角發白,說道:“你說什么,我不知道!”
“喀喇”一聲悶響,令人毛骨悚然,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萬剛的左右小指已被白子游生生捏斷了。
“還不肯說?”白子游聲音激動,眼睛里爬上了許多血絲。
萬剛嘴角顫抖,額頭上冷汗涔涔滲出,半晌,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喀喇”聲再次響起,這次斷的是左手無名指。
都說十指連心,一根一根折斷手指,這種痛苦不用自己親自遭遇也可以想象,尤其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指節被折斷,形成一個詭異可怖的形狀,耳中傳來清脆的指骨斷裂的聲音,都是極大的摧殘和折磨。
“不知道……”萬剛仍舊是這般說辭,只不過這次氣息更加微弱,說完了這三個字,頭一歪,昏了過去。
白子游捏住了他左手的中指,正要發力捏斷。
“沒有這個必要了?!?
胡海若懶洋洋地聲音響起。
“你已斷他兩指,他都沒有說,他已接受了斷指的痛苦,無論再斷他幾指他也都不會說的?!焙H粢贿吔忉屩?,一邊走到了白子游身旁。
他伸手拍了拍蹲在地上的白子游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走開了。
“夷兄,你可有什么高見?”胡海若問公生夷,語調很是輕快。
“……此人甚是硬氣,無論怎樣折磨他,他也應該都不會說的……”公生夷沉吟道,眼神中似乎露出了一絲憐憫和不忍。
胡海若輕輕搖了搖頭,還是以剛才輕快的語調說道:“那你們就睜大眼睛看好了!”
話音未畢,右手的雨傘底部戳到了萬剛左手斷指處,劇烈的疼痛感以更加猛烈的形式涌上了萬剛的大腦,他低哼了一聲,醒轉了過來。
胡海若走進了和此處房間相連通的廚房,拿起了放在最顯眼處的用于洗菜淘米的大木盆,又回到了這間房。
他腳步沒有停留,拿著那大木盆推開了大門,一股清冽的冷風夾雜著潮濕的雨滴吹進了房屋。
胡海若走到了房間外,將木盆放置在了門檻之外,房間的滴水檐之下。
木盆淅淅瀝瀝地開始接雨水。
公生夷眼神依舊平靜如水,不過微微泛起了一絲疑惑。
白子游眼睛瞪得老大,簡直搞不清楚眼前這個人到底要玩什么花樣。
胡海若再次走回到了已經醒轉過來的萬剛身前,一把拿掉了蒙面黑布,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在那個盆接滿水之前,我勸你最好老老實實全部招來,否則你會比死還痛苦。”
萬剛艱難地抬起頭,滿面怒色正好看見了胡海若一張毫無任何波瀾,冷酷之極的面色,心里不知為何竟顫抖了起來。
他在面對白子游的滿腔怒火之時內心剛毅果決,沒有一絲害怕,因為他知道,如若說出了這個秘密,痛苦程度遠不止斷指這么簡單。
可是當他此時看見了胡海若那張冷漠之極的表情,內心莫名戰栗了起來,好像見到了魔鬼的面孔,一個將任何殺戮、折磨當做兒戲一般而泰然處之的魔鬼的面孔。
可分明那張面孔并沒有任何的表情。
或許冷漠本身就比憤怒更加令人害怕。
“我要問的,你全部都知道,你的真名,你師承的門派,誰讓你冒充虎丘門人,這背后有什么秘密,你一一說來,我不會再和你為難?!?
胡海若冷冷的聲音再次刺穿萬剛的耳膜。
“我不知道……”萬剛負隅頑抗般的聲音響了起來,他這次帶著哭腔。
“你殺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萬剛哭嚎著,聲音隱沒在連天的雨聲之中。
胡海若不再說話,眉頭之間寒意更盛。
他走出房間之外,將那一個接滿了水的大木盆端了進來,放在了萬剛腳前的地面上。
緊接著,右手如風一般探出,提起萬剛的衣領,如同拿嬰兒一般將萬剛提了過來,將他的頭一把按在了木盆滿滿的水中。
水花濺起,一滴一滴細小的水珠在木盆外匯聚成了攤攤水跡。萬剛身上剛剛淋過雨,本來就潮濕,此時更多的水珠濺了出來。
木盆很深,雖然流出了一些水,不過并沒有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
萬剛本能地掙扎,試圖從木盆中抬起頭顱,可自己頭頂的手掌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得自己紋絲不動。
他拼命掙扎,可是身子不聽使喚,剛剛被封住了丹府氣海,渾身使不出任何力道。他拼命閉氣,防止水流進入自己的口鼻之中。
白子游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怎么也沒有料到胡海若會用出這種低端的逼供方式。他自幼便喜歡在家鄉附近的湖水里面練習閉氣,隨著練習的增加,年紀的增長,身體機能的提升,閉氣時間也是越來越久,已然能從剛開始一刻鐘不到提升到后來的三刻鐘時間。后來他入了虎丘派,開始修習內力,知道這閉氣之術可以隨著內力修為的增長而大幅度提升,對于自己來說根本不算為難,為什么會用這種方式來逼供?還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
況且,這是逼問為主,總不會真的一氣之下把他給溺死吧?
胡海若右手仍舊穩穩按住萬剛的頭顱,左手成掌按在了萬剛的大椎穴上,一股純陽暖流源源不絕輸送進了萬剛的體能。
支持了一刻鐘,由于沒有內力支撐,萬剛苦苦咬緊牙關,防止水流涌入,好不辛苦,此時突然感覺到一股輕柔的暖流涌進了自己的經絡,飄飄然地極為舒服。
可是這股暖意帶來的舒適只持續了一瞬間,旋即而來的是這股暖流好似最輕柔的羽毛一般在自己經絡之中游走不已,搔動著自己每一處神經,每一處脈絡。
他仍舊在苦苦忍耐,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渾身就像幾千萬只螞蟻爬過一樣奇癢難耐,想要伸手去撓,可是手腳不聽使喚,難以動彈。
他只覺得越來越癢,五臟六腑好像爬滿了小蟲,幾乎翻轉過來。
然而最痛苦之處還在于自己還要苦苦閉氣,防止水流入口入鼻。
胡海若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了。因為就沒人可以在這種折磨下堅持下來。
看似是水中閉氣,可絕沒有任何人可以永遠不用呼吸,時間久了都會松開一口氣,任由水流進入口鼻。水流一旦入口入鼻,強烈的窒息感,被淹沒感就會源源不斷涌上來,人的本能,此時定會拼命的吸氣,然而吸入口中,流入肺中的只有水流。
隨著冰冷的水流進入肺腑,勢必激起更加強烈的窒息感,吸氣的愿望更加強烈,接著便會是第二口,第三口……
體內殘存的空氣被一點點擠出體外,活下去的希望也一點點幻滅,可自己無能為力,頭腦還處于清醒狀態,只能感受到這種痛苦在一點點將自己的生命剝離體外。
這比殺人痛苦得多,因為這可以徹底瓦解掉一個人的意志,任他英雄蓋世,也抵受不住這種極致的痛苦。
都說水火無情,然而胡海若深知,水刑之酷烈遠勝火刑,無論是以火燒面還是烙鐵加身,這種痛楚終究不會摧毀人的意志。水看似柔弱,實則無孔不入,這也是水刑最為可怕之處。
這是寧國邊軍用以對付叛將細作,讓其招供的常見手段。
果然,隨著酸麻之感用上心頭,萬剛只覺得一顆心癢得都快從口中跳了出來,再也忍耐不住,水流抑制不住地涌入了他的口中。
第二口、第三口……
萬剛的手腳不可控制地抽搐了起來,越來越有力,有時啪的一聲,手掌擊打在了木盆邊緣,通的一聲,腳踢在了地面上。
此時此刻,手掌上的斷指處的疼痛已然全然不算什么。
萬剛的頭腦已然完全暈厥,只剩下四肢和軀干還在劇烈而有力地抽動著,節奏很快,仿佛中邪一般,像僵尸惡鬼一樣不受控制地高速抽動著。
“嘩”的一聲響,萬剛的頭顱被胡海若提離了水面,只見萬剛此時面色慘白如紙,口中、鼻中還有嘴角之上有鮮紅的血液流了出來,順著臉部皮膚形成一道道觸目的紅線,紅線緩緩變長,最后紅線滴答,延伸到了地面之上。
白子游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胡海若的臉上,仍舊平靜而冷漠,好像雕刻過的石板一般,沒有任何波瀾。
萬剛如同爛泥一般癱軟在地面上,大口大口貪婪地吮吸著來之不易的空氣,此刻的感覺仿佛再世為人,剛剛死過又重新活了一次一樣。
他沒有心思精力去考慮別的,本能地呼吸著空氣。他的手腳此時全部僵直,根本不聽使喚,他的頭垂在地面的磚塊上,形如廢人。
然而,還沒等他多喘幾口氣,頭發再次被胡海若提了起來,重重地按在了早已平靜無波的水面之中。
這次時間更短,萬剛早已精疲力盡,絲毫反抗的余地都沒有,大腦甚至還沒有清醒過來,就再次被投入到了令人窒息的,剝離了人求生希望的深淵之中。
公生夷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胡海若,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