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年下,家里上上下下都忙碌起來。兩個哥哥以罕見的和睦態度一起忙著將各商號里整年的收支核對入賬;姨娘們、嫂子們說說笑笑互相簇擁著將大小包裹帶回屋里,裁置新衣新袍,添置胭脂首飾,各自忙的不亦樂乎;下人們更是手腳并用,殺豬宰羊、燉肉腌魚、蒸糕揉面......整個大院少有的人人和諧、戶戶開顏的場面,唯獨我這處角落,孤寂清冷的可憐。
“小姐,要過年了也不見你高興,到底有什么心事給我說說吧?”云苓將新趕制的金黃鎏邊橘色寬裳套在我身上說著。
“云苓?!蔽异o默許久才肯開口:“你想過以后的日子嗎?”
“我可沒想那么多,我以后就陪著你,你上山我就跟著上山,你下河我就攆著下河,想那么多沒用的,累心!”云苓系好扣子,前后照看半天說道:“正正好,我說什么來著,小姐又長高了呢,幸好沒比著去年的那件做?!?
“惟草木之零落,恐美人之遲暮,長的又何止是個頭呢?”我嘆口氣,脫下衣服,坐到書桌前無聊的翻看琴譜。
“聽不懂這文縐縐的,小姐,你這是......想太太了吧?”云苓見狀,輕聲問道。
我不語,心想:我雖出身這富貴之家,可還不如云苓的福氣,她雖身為仆役,可起碼父母俱在;而我,母親早逝,雖父女咫尺,卻難續天倫;現如今父親年事已高,里里外外事務也都分交給兩個哥哥打理,與我常日里少言語,那日到父親房中請安,竟看到榻上多了煙槍,不用說,又是三姨娘的教唆;河下之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哥哥們業已成家,各自為了家中產業,明爭暗斗,何時顧念過手足之情?家里女眷雖多,可畢竟都非親近之人,實在難以交心。如今又年長一歲,誰來替自己做主呢?即便有父兄幫襯,是否能有荷蕊姐姐得遇愛慕良人那般幸運?如此滿腔愁悶,竟不知訴與何卿,實在是分分秒秒愁煞了人。
“云苓,吩咐邱管家明日一早備好馬車。”我起身對云苓說:“明兒去趟白靈庵!”
萬般無奈處,惟愿祈神佛。
翌日,我早早向父親請過安,便帶著云苓出門去了。剛到門口,看到大哥進來,他搓了搓手問道:“跟誰去呢?”
我忙回道:“年根底下,里里外外都忙得很,只帶云苓就行。一來給闔家請個平安,更要替母親續捐牌位,添些香油,去去就回。”
或許是提到了母親,大哥略有沉思,半晌說道:“母親走了也有七八年了吧?!彼强跉獾绞稚希粓F白色的水氣立時打在空氣中,被他雙手一搓,散了。他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著,像是自言自語,突然扭過頭問道:“慈兒過了年有十六了吧?”
“勞哥哥惦記,明年才十六歲呢?!蔽倚χf道。
“真快啊!年近二八,好年華??!”他干笑兩聲,揣起手,瞇著眼,似有所思,轉頭囑咐我道:“找個伙計跟你去吧,路上有人照應著,早點回來?!闭f完,對趕車的周伯說道:“一會走西街,路過糧油店把大淮叫上,就說我說的,路上機靈點,前后照應著小姐,一到家就來回我。”說完徑直進去了。
臘月里,大街上處處熱鬧無比,尤其拐進西街后,熙熙攘攘的人川流不息置辦年貨,沿街各種商販唾沫橫飛地跟來客商討價錢,大人們走走停停,挑了東家看西家;孩子們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嬉笑打鬧。叫賣的、討價的、吆喝的、說笑的,交雜重合,應接不暇。
“小姐,你看多熱鬧。”云苓興沖沖地朝車外張望。
“這還算不上熱鬧呢丫頭,等到十五花燈會,這西街就看不到頭,說是來逛燈,一來才知道是逛人呢?!敝懿呱ぷ記_車里說道。
云苓被逗得咯咯直樂,而我卻無心玩笑,只一心記掛著方才與大哥的談話。母親,大約是世界上每個人心底最柔軟的溫柔。大哥也不例外,總以為他與二哥明爭暗斗,早已將親情手足置之心外,可今早提起母親,他那張總是布滿陰郁的臉上突然多了絲悵然思念之情,雖是一瞬間,也讓我略略動容。
車在糧油店門口停了下來,周伯進去不一會,帶著個伙計架上車啟程了。
白靈庵在距城中三十里地外的白靈山上,是遠近香火最旺盛的庵堂。我手持一串檀香佛珠摒心靜氣默念佛號,云苓因起早準備行裝食盒,早歪在一旁酣睡。
“周老哥,這白靈山還有多遠???”一個年輕伙計的聲音。
好熟悉,似曾相識,我睜開眼睛,不動聲色。
“約莫三五里就到?!敝懿穆曇?。
“白靈山,白靈庵,真的靈嗎?”那個年輕伙計接著說。
“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吶?!敝懿f道。
“有句話說的好,求神問卜,不如自己做主,我還是相信人定勝天的老理,泥塑的菩薩,又能指點出什么主意呢?”年輕伙計的聲音提高了幾分說道。
“莫說渾話!怪道都說你小子滑頭,就是跟人不一樣,老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年輕后生得積口德啊。”周伯教訓道。
“淮南西?!蔽倚闹幸延惺惆盐?,此人便是拿走我方帕的花子淮南西。因顧及云苓和周伯在旁,我強忍著怒氣不肯發作。
不大會,來到白靈山腳下,周伯將車停在一間客棧門前,我叫醒云苓,花子淮南西早已將腳凳放到車下,我不去看他,只冷著臉安排停當,正要上山,周伯說道:“三小姐,山高人雜,還是叫大淮跟著吧。我自個兒看車就行?!?
我環顧四周,只見寒山高聳,枯枝雜纏,阡陌隱隱交錯,路人兩兩徐行,越高處越是山霧繚繞,迷蒙莫測;當下不禁心虛了半截,但不肯做聲,只抬腳向前走去。云苓素來知我,將一些吃食留與周伯,沖花子說道:“走吧。”于是一行三人,相顧上路。
今日來白靈庵的香客不少,沿途兩三個瘦骨嶙峋、披著破舊氈子的乞兒歪坐在路邊,形狀可憐,于是便吩咐云苓施些吃食給他們。山路蜿蜒曲折,沿途亭臺巧立,走一段歇一程,不覺已來到半山腰;幽徑一轉,突然發現前面有人伏在地上,想是天寒地冷,凍僵在路邊也未可知。我加緊兩步,誰知還未到跟前,那人突地直起上身跪在地上,叩首之后又站起來,向前邁開一步,再次伏倒在地。我松了口氣,想來是朝山的居士吧。只見他身著厚重冬衣,衣服因伏地跪拜已然臟舊不堪,頭戴棉帽,帽子頂上前沿被打上層白霜,臉凍的通紅,可神色依然灼灼堅定。
信仰,充滿力量,透風掣雨。
我敬重這樣意志堅定的人,囑咐云苓將水袋和準備做供的香果布施給他。他停下來,喝了口熱水,雙手合十向我稱謝:“阿彌陀佛!小菩薩仁心善行,定得善果。”
我忙回禮說道:“阿彌陀佛!行者意志彌堅,令人欽佩;但不知如此大行朝拜,是為何事所求?”
他目光飄向遠方說道:“心有所求,即是看不破,放不下。若德行不聚,求也無用;末學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有緣得遇善法已是萬幸,何欲何求?阿彌陀佛!”說完閉目打坐,不作理會。
我聞此言,羞愧的同時不覺又略升起一絲酸楚,心想:好個無牽無掛!好個何欲何求!想我今日車馬勞頓至此求愿,終還是看不開放不下罷了。
我默行一禮欲要前行,聽他又開口說道:“小菩薩,須知無欲無求方能破除無明之暗,我看你小小年紀,便懂得參拜布施之理,只囑咐你一句話,你要切記,真心莫忘,秉性莫亂。”
我正疑惑,但回頭見他如尊菩薩般莊嚴肅穆端坐路邊,不僅心生崇敬,忙回禮說道:“多謝指點,小女子受教。”
走不多遠,云苓問道:“小姐,啥是無明之暗?他說的……是啥意思?。俊?
我剛要開口,跟在后面的花子戲謔道:“所謂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空,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勉強不得,至于這個無明嘛……”
花子拿眼角瞟著一臉認真聽講的云苓,故意拉長了腔調:“說不得也!云姑娘,您還是別想太多,一心服侍好小姐盡本分便是?!?
我強忍住笑,不做多言。云苓見我此狀,方知花子是戲弄她,嗔怒道:“什么之之者也的?我是要你來耍笑的?我越看你越覺得眼熟呢,早就想問你了,你從哪里來?幾時到的糧號?”
我不作聲,心里暗笑云苓憨實,也默贊這花子聰穎。是啊,千江有水千江月,每個人心里都播種著各自不同的無明種子,新老更替、生老病死,誰又能替得了誰。這花子!不,是淮南西!不像一個普通伙計那么簡單。
花子笑道:“用佛祖的話說就是從來處來,到去處去,相逢何必曾相識嘛,云姑娘別太認真?!?
云苓白了他一眼佯怒道:“還抬舉你了?誰稀罕?少跟著我。”
一路上磕磕絆絆,終于趕在午前到達白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