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紅跑回蔬菜隊的住處，蒙上頭就睡了。睡醒的時候，天色已經是傍晚了。今天隊里休息沒有任務，她想起床去找王延坤，沒想到王延坤就在外面跟洪月芳的公婆說話呢。原來是他先找來了。紫紅立馬起床收拾好，拉開房門讓王延坤進來。

王延坤笑著走進來，他盯著女孩子的臉蛋看。剛睡醒的紫紅臉蛋紅撲撲的，王延坤覺得她很好看。紫紅被看得有些羞澀了，她背過身嗔道：你看什么看，像個傻子似的。

王延坤說：在你面前我就是個傻子，傻傻地喜歡你。

紫紅說：誰稀罕你呀，我才不愿意和傻子在一起呢。你不是會變魔術嗎，你快去變一變吧，變得聰明些再來找我。

王延坤扳過紫紅的肩說：不和你逗了。紫紅，我下午出去在街上轉了轉，你猜我遇見誰了？

紫紅問：誰呢？難道是你媽來找你了么？

王延坤說：我媽才不會來找我呢。告訴你，是我們家的親戚，也就是宏玉的小姑父金德水。

金德水？紫紅吃驚地說：你跟他說話啦，你干嘛不躲著他？他那個大嘴巴子，要是告訴我媽我們躲在這里，我們就完啦。

你別急嘛，聽我慢慢說好不好。王延坤坐到紫紅的身邊說。

王延坤睡醒一覺，便匆匆起床，看看時間已是午后。他打算來找紫紅，倆人一起去城里逛逛。聽洪家老人說，紫紅中午剛回家睡了，王延坤便退了出來，他想讓紫紅好好休息，便自己一個人去城里了。

他對縣城的街道還是熟悉的。他高中三年都是在縣城中學念的，高中畢業后他就回了生產隊干活，成為村里唯一的高中畢業生，算是個有文化的年輕人。村里大家平時里記賬、打借條時都會請王延坤來寫。他家里雖然還頂著個地主份子的帽子，但總體上大家對他還是挺尊重的，平時也不怎么批斗他了。就連生產隊長郭世喜，也還是蠻器重他的。

王延坤走過縣城的主要街道，沒有紫紅陪著，他也覺得一個人逛供銷社沒什么意思。他想穿過自由市場直接回蔬菜隊。這兩年，城東大馬路邊新冒出一個由農民和菜民們自發形成的一個農產品交易市場，政府現在是睜只眼閉只眼，不再當資本主義尾巴割了，有時還去收收管理費，維持下秩序。當然現在這個自由市場也只是個“露水街”，到中午基本上就沒人了。王延坤穿過時，感覺馬路兩邊空蕩蕩的，地上散丟著一些零星的菜葉。只有幾個流動的小雜貨攤販守在地攤前，幾個婦女在挑選著什么。

王延坤掃了一眼，他想去看看有沒有手帕手套什么的，給紫紅捎一個。

他蹓跶著向地攤走去，冷不丁身后有人叫道：好呀，你渾小子，竟然躲在這里！

王延坤循著聲音扭頭去看，就看到金德水了。他趕著個舊自行車，車把手和后座上掛滿襪子帽子等針織雜貨，原來他也在這里賣貨。

因為順美的關系，王延坤得叫金德水姑父。其實他們的關系不僅限如此。早幾年他倆曾被公社組織在一起學習，金德水是因為倒買倒賣，王延坤是因為地主分子的帽子，倆人被公社安排到水庫上去進行一個星期的勞動教育。用農村的話說，就是“做義務工”。在干活的間隙，金德水腦子活，一肚子江湖上的秩聞舊事和傳說，似乎有抖不完的包袱和笑料；而王延坤有文化，懂一些科學知識，倆人還很聊得來，有時還為著一個歷史掌故爭論不休。從輩分上看是叔侄，實際的關系就像忘年交的兄弟一般。

金德水看著王延坤大笑：好嘛你個壞小子，光天化日之下把我的侄女兒紫紅生生地拐跑了，以前真看不出你還有這個本事呀。今天給我抓到你了，王延坤你走不掉嘍，我要把你押回松樹洼去，讓大家評評理！

王延坤停下來，他并不害怕金德水，他也笑：德水姑父，你好好地賣你的東西吧。紫紅和我是自由戀愛，你情我愿比翼雙飛，難道你想棒打鴛鴦勞燕紛飛？

金德水說：那我能怎么辦，畢竟我今天我看見你了，難道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你這樣欺負我們家的人？

紫紅是蘭花的姨侄女，所以拐彎抹角算起來，也是金德水的侄女了。

德水姑父，這怎么是欺負呢？王延坤掏出一根煙遞給金德水，笑著反駁說：現在是社會主義社會，都實行婚姻自主了。紫紅和我是真心相好的。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可不要受那些封建思想約束的。再說了，我還是順美姑姑的侄兒子呢，你就不能想著幫幫我嘛。

好吧好吧，人家說寧拆七座廟，不毀一樁婚。我就當作做件善事吧，不想攙和進來為難你，今天就當作沒遇見你罷了。但是你可不能欺負我們家紫紅啊，紫紅是個善良老實的好姑娘。我跟你說，這事最好的解決辦法，還是你找個媒人去朱家認認真真地提親，不要由著性子亂來。

我也是這么想的啊。王延坤眼睛一眨，笑著說：德水姑夫，既然今天碰見你了，我就委托您去跟紫紅的爸媽說媒好不好？我相信你的口才，肯定能搞得定這件事。

哎呀，延坤啊，這事難辦啊，這不關口才的事，是他們根本不會相信我這個跑江湖做小買賣的人呢，我在他們的眼里沒有地位啊，我要是做媒人，只能把你們的好事搞砸。你要么還是去找我的大舅哥，你老王家的槐林大叔吧。

你讓我去找槐林叔？

是啊，他跟朱傳海是連襟，跟你是同族本家，兩邊都知根知底，他來當這個媒人最合適不過啦。

可是，我怕他不肯呢。

肯與不肯，你先要去找他說說嘛。年輕人，想成家立業就不能怕這怕那的。毛主席還說呢：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其樂無窮。年輕人要學會跟人去周旋嘛，不能還沒有開始行動呢，就預想出來的困難一大堆，那樣還能干成啥事呢，對不對？

嗯啊，是的呀。

兩個衣衫單薄的男人，臉上掛著笑容，在敬亭縣老城之外的街角愉快地聊著。下午的陽光很柔和，透過細飛的揚塵暖暖地散射在城市這個新興的小市場里，四周不時有稀稀落落的吆喝聲和偶爾經過一兩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安靜的城市里彌漫著一絲慵懶的氣息。倆個許久沒有見面的男人就站在自由市場的馬路邊吸著煙，交流著彼此所知的新鮮信息。金德水說現在南方的經濟和市場漸漸地開放搞活了，很多華僑和外國人都在廣州開廠辦公司做生意了，他想過些日子去南方看看，南方容易掙到大錢。他的話說得王延坤都心動了。王延坤跟金德水說，要是南方有好的機會，一定要帶個消息給他，他和紫紅眼下正尋著出路呢。金德水說，這事情你還是和紫紅商量商量再說吧。

王延坤心里是向往著南方的，所以他在告訴紫紅的時候，帶著強烈的感情色彩把南方描繪得極具誘惑力。紫紅聽著也有些心動，她又有些害怕，她擔心自己一旦去了南方，山高水遠就再也不能回來了。所以她只是微笑著聽著，并沒有立即應允。王延坤看她比較猶豫，也很理解她的心情，覺得現在最需要去做的事還是找人去朱家提親，把親事定下來再說。

紫紅和王延坤在蔬菜隊又住了些時日。蔬菜隊隊長對這倆個年輕人的表現也很滿意，看來他們在這里干上一年半載也沒有問題。紫紅本來還擔心另一件事情，就是裴春愛會不會跟黃豆鎮的人走露了消息，說自己跟王延坤就在蔬菜隊。但這么些天過去了也沒有什么動靜，看來裴春愛并未去泄露這人秘密。但紫紅也沒有再去看平安了，她覺得去看了會更心痛，更思念家人的。她想在蔬菜隊掙些工分，到年底拿了錢糧，再找人去說合爸媽，同意她一起和王延坤回松樹洼定親。

紫紅心里是這么想著，心情也就安定了些，臉上也時常泛著快樂的神采。掏糞的工作雖然臟累，但和王延坤在一起，她覺得值。蔬菜隊的人們也漸漸熟了，年輕人們偶然也開開她和王延坤的玩笑，她也不介意，也很享受。這段時間，隊長有時會安排她一些輕松的活計，就是去農貿市場賣菜，她會和秀蓉等一群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們一起在清晨推著蔬菜去菜市場售賣，下午賣完菜就可以回家休息了。有一天紫紅和秀蓉賣完菜剛回來，正在屋里閑聊著，有人進來找她，說要她去趕快去隊部一趟。紫紅的心弦又崩緊了，心突突地跳。她想是不是最擔心的事情已經來了。

她忐忑不安地來到隊部辦公室。看到一個人坐在里面等她。她走進去，那人抬起頭來沖她笑了笑，是裴春愛。裴春愛招呼紫紅挨著她坐下。紫紅有些別扭地坐了，心里不安地揣摩著她來找自己的真實意圖。

裴春愛問她在蔬菜隊的生活是否習慣，紫紅回答說自己是農村人，并不怕臟和累的，一切都還行。裴春愛又坐近些，拿起紫紅的手看，哎呀呀地說：別看你一直在做這樣的粗活，可你的雙手卻很秀氣的，一點都不粗糙呢。

但是，想著你這么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整天跟著一幫大老爺們去挑糞，我就有些不忍心。裴春愛說：誰讓我們有緣相遇了呢。

她壓低了聲音，悄悄問紫紅：她托人在一個國營飯店找了個服務員的工作，你要不要去試試？

原來這就是她來蔬菜隊找紫紅的目的。紫紅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她知道這個在飯店服務員的工作，肯定也是裴春愛托了關系搞來的，當然比在蔬菜隊挑糞要好得多。但是，這樣自己就不能得王延坤在一起了。

紫紅覺得要和王延坤商量下再說。

王延坤在城里念過書，他知道在城里老牌國營華欣飯店找份服務員的工作很不容易，要托很多關系的。看來裴春愛是真心要幫紫紅的。他想不到紫紅的運氣這么好，當然也為紫紅感到高興。他并不覺得暫時和紫紅分開是個問題，反正都在一個縣城，日后相見還是很容易的。所以他勸說紫紅接受裴春愛的好意，去華欣飯店做服務員。

王延坤帶著紫紅去見洪月芳，把這人消息告訴了洪月芳。洪月芳睜大眼睛看著紫紅說：這是多少人擠破頭搶不到的好工作啊，紫紅你真是遇見貴人了。她好奇地詢問裴春愛跟她家是什么關系。紫紅忙掩飾說，裴春愛是當年在松樹洼插隊的時候，媽媽結識的一個朋友，自己在街上偶然遇見的。洪月芳也就沒有再追問了。

洪月芳留下兩個年輕人一起吃午飯。吃完飯后，王延坤拉著紫紅出來了。倆個人一時間也不知道去哪。王延坤說，要么我們就在蔬菜隊周圍走走吧，來了這么久，還真的沒好好看看周邊的風景呢。

王延坤拉著紫紅的手，在蜜蜂鬧哄哄的飛舞聲中，深入了蔬菜隊那一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地里。午后熹暖的光線在黃燦燦的花瓣上閃爍著，金晃晃的有些迷眼。田地里彌散著草葉的甜腥和溫熱的氣息，空氣里絲絲波動著各種細小散亂而又和諧的聲音。微風吹拂著他們的臉龐、胸部和緊拉的手。他們一直沿著窄窄的田埂小路，走在齊腰深的油菜花旁，菜花間有跳躍的小鳥在他們的身邊嘰嘰喳喳著。后來，他們在田埂上坐了下來。

王延坤凝視著紫紅：紫紅，想不到你就要離開我了，真舍不得你。

他摩娑著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著。她不自覺地將身子傾過來，依靠著他的肩膀，享受著他溫暖的撫慰。

紫紅說：延坤，我其實也舍不得你。你一定要答應我，經常過去看我的。

行，我希望每天都能過去看你，你放心，只有一有空，我就去你那里找你。

好的，我等著你來。

那個下午，在青草溫熱的氣息里，在滿天春光和暖的撫慰下，紫紅解開她所有的隱秘躺在田埂上，把自已完完整整地交給了王延坤。他們的結合是歡愉而新鮮的，充滿著甜美的幻覺。在鳥鳴、微風、拂動的草葉等自然音符的和鳴中，他們光潔的身體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的水乳交融。他們能看見兩顆透明的心已經完全重疊在一起。這也讓他第一次感受到，在這個世界中，他有了她，他不再是孤獨的他，他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