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沒有火車的班次，他們就夜行到了縣城。一大早去供銷合作社花三塊錢買了一塊豬肉和幾只蘋果，倆人再次去看洪月芳。他們覺得蔬菜隊也算是城里人了，消息靈，路數活，說不定能找到什么活干。

洪月芳看到王延坤帶著紫紅再次出現在家門口，有點意外，但看到人家手中的東西，也就不好意思推辭了，必要的客氣還是要有的。她請倆人進屋坐下，問清楚他們現在的狀況和之后的打算。

王延坤不再吞吞吐吐，直接問她有沒有找活的路子，那種不需要身份介紹信的活。哪怕是臨時做幾天的活計也行。

洪月芳說，要等她男人老范回家后再問一下，她男人經常受蔬菜隊外派出差，在外面認識人多一點?？纯此腥四懿荒軒椭朦c辦法。

晚上倆個人照舊去蔬菜隊的看護棚里休息。洪月芳等男人范長鎖回來，就問他有沒有辦法。

范長鎖點著一根煙，猛吸了一口說：有個活，倒是缺人，就不知道他們愿意不愿意干。

洪月芳說：我覺得他倆現在只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什么活都愿意干，他們還有能耐去挑三揀四的？你說出來聽聽唄。

蔬菜隊里還缺幾個挑糞工，晚上進城掏糞，白天休息，他倆要是肯做，我就去找隊長說說，估計沒問題。

洪月芳說：他們本來就是農村人，在家這種挑糞施肥的活肯定經常干啊，準行。我這就去告訴他們。

第二天的晚上十點，王延坤和紫紅跟著蔬菜隊的挑糞小分隊進了城區中心。城區中心幾家政府單位、醫院和中學的公廁的糞肥都是蔬菜隊承包下來的。這些都是種植蔬菜的好肥料。當然每年的年底，蔬菜隊里也會拉幾車大白菜和蘿卜回贈給這些單位。

蔬菜隊有輛部隊淘汰下來的舊東風貨車常年拉糞。車上摞滿一個個圓滾滾的大糞桶。糞水桶需要人力挑到車上把它灌滿，挑糞工都是些背闊腰圓的壯漢，而苗條纖秀的紫紅在這幫人中顯得特別惹眼。街上的老人們看到清秀的紫紅夾在男人堆里來回挑糞，手腳利索還特別賣力，就會忍不住駐足多看幾眼，連說這個俊秀姑娘真能吃苦，有點惋惜又嘖嘖稱贊。

蔬菜隊長特意跟洪月芳商量，安排紫紅住在了洪月芳公婆的家里，洪月芳的小姑子秀蓉，和紫紅一樣的年紀，正好可以做伴，紫紅就樣安排下來了。而王延坤則繼續在看菜棚里湊合住著。這也多虧了洪月芳兩口子的保薦。不然，這兩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誰也不敢留。

跟著掏糞隊去城里拉肥的第七天夜里，按計劃是要去縣婦幼保健院的職工樓廁所拉糞。于是一群人推著糞車停在職工樓圍墻的外面，先由隊長進傳達室找人去打開后院的側門。傳達室值班的人是個四十多歲的肥胖婦人，她拿著一大串鑰匙去開門。打開側門后，她站在門前，打量著這些外來的掏糞人從她眼皮底下一一而過。當她看到紫紅時，就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當時也沒說什么。當拉糞快結束的時候，紫紅站在側門邊拿王延坤遞過來的毛巾擦汗，這時隊長在傳達室大聲叫紫紅，讓紫紅過去一下。

紫紅進了傳達室，隊長就出來了。說是里面的女同志要找她。紫紅詫異地走進去。那個看門的女人還在，她對紫紅笑了一下。女人又打了她一下，然后問她：你喝水嗎？

紫紅搖搖頭，心里在想，這個女人找她到底有啥事？

沉默了一會，女人問：你家是黃豆公社松樹洼的，姓朱，對嗎？

紫紅看著她，但女人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于是紫紅說：不是呀，我不是松樹洼的，也不姓朱。

紫紅擔心這個女人會是梅家的什么親戚，那樣就在蔬菜隊里就再也藏不住了，自己的父母也會很快找上門來的。

女人說：姑娘，你讓我想起了以前見過的松樹洼一戶人家的女兒，那戶人家姓朱，和你長得真像呢。

不等紫紅發話，女人又說：前幾年的時候，我幾乎每年都要去芝麻埂一趟，我在那邊有個親戚。

聽她說起芝麻埂，讓紫紅想起什么事情來了。她盯住這個女人的臉龐仔細地看了一下。

紫紅的心立即波動了一下，她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了。但是以前她的身型并沒有這么豐滿，而現在的臉型也比以前圓潤了許多，所以紫紅并未想到是她。

這個女人是自己親弟弟的媽，婦幼保健院的職工裴春愛。

準確地說，裴春愛是“送弟”的養母。“送弟”是全家人對那個出生時就被別人家抱走的男孩的代稱。這個男孩是青虎的孿生弟弟。當時在醫院，兩個剛出生娃娃的體質都很弱，那個小的更差一些，而桂花的奶水又不夠，只勉強支撐一個孩子吃。送弟生下來不久，又出現了黃疸，朱傳海都準備放棄這個小娃娃了。他讓在醫院侍候大姐的蘭花把這個孩子抱出去放街邊丟了，是死是活就看這個娃娃的造化了。

蘭花抱著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左右為難，坐在醫院的走廊里直掉眼淚。有人問清楚原委之后，就給他們捎話說，醫院里有個人家想領養這個娃娃，但能不能救得過來也沒把握，問朱家人同意不？蘭花把把這個事情給朱傳海和桂花說了。桂花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孩子，流著淚說：趕緊送人吧，看他自己的命了，在我們家他八成是活不了嘍。

于是蘭花就把這個娃娃抱給了醫院里的職工裴春愛。裴春愛夫妻倆結婚多年，她男人老楊是個戰斗英雄，因為那方面生理受傷而退役轉業到地方工作。夫妻倆一直沒有孩子。不知道是他們照料得好，還是送弟的命硬，這孩子在養父母家居然就活過來了。

紫紅從來沒見過送弟的模樣。但早幾年，紫紅曾聽二姨蘭花提過一次送弟，說送弟在養父母家養得挺好的，長得幾乎跟青虎一模一樣。桂花這么多年來從沒有去提過送弟的事，按她的說法，她是鐵了心不會相認的。既然送了人家，只說明這孩子跟家里沒緣份，還是不要聯系的好，免得人家多心。倒是二姨蘭花，一直與送弟的養母裴春愛還保持著聯系，蘭花還曾經去縣城看過送弟，聽說送弟取名叫“平安”了。紫紅早些年有兩次在二姨家見過裴春愛。蘭花悄悄地告訴紫紅，這個人就是送弟的媽。不過后來，他們就很少來了。大家只猜想大約他們是搬走了，也有可能是送弟長大了，養父母不想讓他知曉自己的身世吧，所以兩邊就不怎么來往了。

紫紅的心里一熱，但臉上并沒有什么異樣。她知道絕不能讓作熟人發現自己躲藏在這里。于是她平靜地笑著說：阿姨，你認錯人了哦，那個芝麻埂村子在哪里呀，我都不知道呢。

女人疑惑地看了看她，然后說：是吧，我也是多年以前的一些印象了，都說姑娘家長起來變化大，我也認不準了，我只是覺著像。

紫紅“嗯”了一聲說：同志，你是認錯人了。說完就退了出來。但她的心忍不住咚咚地跳，但也說不清是為什么。

紫紅不敢承認她是松樹洼朱傳海的女兒，是因為她擔心這要是傳到她爸媽的耳里，她和王延坤連這份掏糞的臨時工作都沒了。要是真的離開了蔬菜隊，倆人接下來又不知道該去哪里。但紫紅的心里是掛念著家人的，她從小自大都沒有離開過家這么長的時間。在休息的時候，她的腦海里總是浮現爸媽的面孔，奶奶的模樣，還有調皮的青虎和青豹總在她的眼前蹦蹦跳跳地閃動。但是她已經邁出了離家出走這一步，她已經不是原來的紫紅了。她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回家。

今天偶然遇見送弟的養母，紫紅的眼前就晃起了青虎的影子，她不知道送弟長成啥樣了，但既然是青虎的孿生弟弟，應該和青虎長得一樣的吧。紫紅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她既然見不到青虎，但見見送弟總是可以的吧。

由于掏糞隊是晚上作業，次日上午會安排休息。到白天休息的時候，紫紅并沒有睡覺，她只是打了個盹，便一個人跑到婦幼保健院去等值班的裴春愛。她想在她中午下班的時候，在后面悄悄跟蹤裴春愛，找到她的家，也就找到了送弟。

她運氣不錯，在外面守候了一段時間，就看到裴春愛提著布包走出來。

紫紅尾隨裴春愛走了一段路，看見她拐進了一家供銷社，紫紅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棵老柳樹后面等，約莫有十來分鐘也不見女人出來。她正疑惑間，冷不丁背后有個聲音響起：丫頭，你這樣鬼鬼崇崇地跟著我，是想做什么？

紫紅漲紅著臉，想分辯，但一時又不知道說什么。

我只是在街上瞎逛逛……，紫紅嘟嚨著說。

瞎逛逛？我注意很長一段時間了。你總是跟著我，我走你走，我停你也停。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天晚上跟著蔬菜隊來掏糞的姑娘吧。

紫紅額頭都急出汗珠了，但她無言以對。

你就是松樹洼朱家的姑娘吧，承認吧，我都看出來了。說說，你為啥要跟著我呢？是你媽讓你這么做的吧？

不是，不是，這不關我媽的事。我只是好奇，想看看……

看什么？想看看我們家住哪兒，你們再去要回我的兒子？告訴你們，別想打我家平安的主意。

不是，不是。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想法。紫紅急急申辯說：我就想看看他現在的樣子，想知道他長成啥樣子了。

我家平安一切很好，長得很健康。你回去告訴你媽，他是我一手養大的，你們別想把他要回去。

我們真沒有這么想，阿姨，我就是想看看他，看一眼。紫紅眼圈都紅了：我離家好多天了，我想家，想弟弟，又不能回家看青虎，我就想看看他，我想他會長得跟青虎一樣的啊。

裴春愛看著實誠的紫紅，覺得姑娘沒有撒謊。便問道：是誰不讓你回家？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嗎？

沒有，是我自己從家里跑出來了。我恨我媽，她要把我嫁給那個不喜歡的男人。

哦，這樣啊。裴春愛點點頭：我大概知道了，農村常有這樣的事情，爹娘強迫女兒去嫁人，卻不管女兒是不是喜歡那個人。可憐的孩子，你現在遇上我可能也是緣分吧。從血緣上說，你還是平安的姐姐。你說吧，你要我幫你什么，我能幫就幫你一把了，只要你們不再來糾纏我兒子。也是啊，一個大姑娘家，整天混在一幫大老爺們中間掏糞挑糞，直是作孽啊，唉。

女人突然關切的語氣讓紫紅倒有點意外了。她連忙說：不不，阿姨，我不是要讓你幫我，我在這里干活挺好的，我是從小干莊稼活長大的，這些都習慣了。我今天就是想看看他，就當是我又看見青虎了，你能不能答應我……

裴春愛點點頭：丫頭，你都一路跟我到這里了，不帶你去看他倒是顯得我小器了。走吧，我們一起去學校接他。注意，你就站在一旁看看就好，不要說話，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不然他會起疑心的。

紫紅終于看到那個離散已久的親弟弟了。當她看到平安時，她的眼淚差點沖出眼眶來。平安和青虎長實在是太像了，只是臉色比青虎更紅潤、個頭也差不多高。小男孩挎著書包，親熱地拉著裴春愛，興致勃勃地說著什么。他全然沒有注意到三米四之外，他的親姐姐就在一邊全神貫注地、動情地看著他。

青虎！紫紅差點叫出聲來，她熱淚盈眶。但她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目睹著那個叫平安的男孩和他的養母在她面前擦身而過。她遲怔了一會才意識到這孩子并不是青虎，她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他，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見他，她這輩子再也無緣做他的姐姐了。她認清了這個現實，低下頭擦擦眼睛，扭過身匆匆跑開了。

當裴春愛走過幾米遠，裝作無意地轉身去找紫紅時，紫紅已經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