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念叨著紫紅，其實紫紅也想找她。

在黑漆一片的夜色里，王延坤帶著紫紅潛回了芝麻埂。他倆各有不同的任務：王延坤要先回家探聽情況，再拿些外出的盤纏；紫紅則要去見二姨劉蘭花。一方面請二姨跟父母疏通，另一方面如果說不通，她想從二姨這里借些錢，就此和王延坤浪跡天涯。

紫紅確信，二姨還是會支持她和王延坤的感情的。家里的長輩們，平時也就她和二姨能說上些話。二姨此時就是她最后的指望。

王延坤踏進院門，院里的黑狗低吠了一聲就搖著尾巴撲了上來。屋子的窗戶透著昏黃的光。王延坤推開門，堂屋沒人。他聽見廚房有響動，他走進去，看見母親丁大娥用小鋁盆在火爐上熬粥。丁大娥看見兒子，怔了一下，眼淚就噴涌出來。

你這個千刀萬剮的，你到底去哪兒了？丁大娥罵道。

媽，沒事，我和紫紅就在外面玩了幾天，回來了。王延坤說。

還沒事呢？家里的鍋都讓人給砸啦！丁大娥用鏟子敲著盆沿說：兒子，你快把人家姑娘送回家去吧，讓人家清清白白嫁人去。聽見沒有？

王延坤沉默了一會，說：媽，我和紫紅是不會分開的。她爸媽要是不同意，我們就跑路，跑得遠遠的。媽，你不用擔心我們。

唉，作孽啊。兒子，我們這樣的窮人家，人家看不上啊。朱家還指望著拿女兒攀龍附鳳呢，就不要癡心妄想了。這件事情沒有好結果的。聽媽一句勸，你們倆就到此為止吧，讓紫紅快快回家吧。

不，我不答應，我要和紫紅在一起。王延坤說：我們都已經這樣了，我們要繼續走下去。

行，那好，我管不了你是吧，你走吧。丁大娥站起身說。

媽，給我點錢。家里還有多少錢？王延坤問。

家里哪有錢呀，錢都給老母豬買飼料吃了，還指望著它下崽賣錢呢。家里這陣子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連買鹽的錢都是向鄰居二嬸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那好吧。媽，我這就跟你告辭，收拾些東西就走了。

你真的打算要走？去哪里啊，你想好了沒有？

媽，不用想，反正想也沒用。路是自己腳下闖出來的，我們年輕又能吃苦，不怕外面的世界沒活路。

哎呀，怎么會這樣啊。丁大娥嘆了口氣說：延坤，你就這樣撇下媽不管啦。以后天南海北，什么時候再回來呢？

媽，你不要擔心，在外面安頓好，我和紫紅都會回來的。

哎，好吧。你先坐下吃點粥，等我一下。

媽，我不吃了，我去收拾東西去。

坐下吧，吃點東西再走。丁大娥把兒子按到椅子上，說：等我一會，我馬上回來。

王延坤看著母親走出屋，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王延坤并未吃飯，他從櫥柜里抓了兩只饅頭揣在口袋里出了家門。紫紅正在屋外的一個角落里等著他。他找到紫紅，把饅頭遞給紫紅一個，兩個胡亂吃完了。干冷的饅頭噎得紫紅咽了半天，眼淚都出來了。她揉揉胃，稍好了點。紫紅拉了王延坤一把：走，現在我們去找我二姨。

按照之前想好的，紫紅先進院里去找劉蘭花，王延坤在外面守候。如果有什么風吹草動，或者蘭花要拉住紫紅不讓走，要送回家去時，王延坤會護住紫紅，讓紫紅先跑，他斷后，在去縣城的某個地方會合。

其實事情并沒有那么糟。紫紅走到二姨房間的窗戶外敲了幾下，里面傳來蘭花的聲音：誰？大門沒關的，推開進來吧。

二姨，是我，我是紫紅，二姨你出來說吧。紫紅壓低聲音說。

房間里慌亂的聲音，是蘭花把手上的什么東西給扔了，接著大門吱呀一聲，劉蘭花快走了出來。她看見紫紅，就一把拉緊她，唯恐她就要被一陣風給吹跑了似的。

紫紅把手指壓在嘴上，做了噓的手勢。

我的乖乖女兒，你這幾天去哪了？蘭花壓低聲音說。

紫紅沒回答，把二姨拉到一個陰暗僻靜的地方站定了。紫紅說：二姨，這兩天我跟延坤在一起，放心，我們之間是清清白白的。

紫紅，你快回家吧，你媽為你都氣瘋啦。蘭花說。

不，二姨，我不能回去，你也知道的。我回去只有嫁給那個男人，我再也逃不出來了。二姨，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紫紅，你想咋樣的？

二姨，我記得前幾天你和我媽，小姨一起商量給我準備了一份嫁妝錢。現在，你就當我出嫁了，把這份嫁妝錢給我吧。我們有急用。

這怎么行呢。蘭花說：你現在又沒有出嫁。這錢是三家共有的，我不能私自作主給你。我要是今天給你了，你媽不得指著我的鼻子罵，要把我給生吃了啊。紫紅，你這樣讓二姨我太為難了。

二姨，我就要跟他走，去外面了，以后真的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紫紅哽咽起來：二姨，我在家的時候，也曾幻想著有一天我媽風風光光地把我嫁了，你們一起熱熱鬧鬧地給我梳頭穿嫁衣。不過，現在看來，這一天是等不到了。我現在只有離家出走了，也不知道我媽會不會原諒我，我哪天還能回來再見到你和我媽。二姨，你是我打小時就覺得最親的二姨，所以我今天才大膽來找你。二姨，今天你就當我在你這里出嫁了吧……

別說了，蘭花淚眼汪汪地打斷紫紅：姑娘啊，人間有那么多的陽關大道你不走，你為啥非要走這條獨木橋啊，你這樣讓二姨我很難做人呀。昨天你媽還來找過我，怨我不阻止你們。我答應你媽，要把你給找回家的。姑娘呀，你這是何苦啊，你好好地跟我回去吧，以后的事可以好好談。

二姨，我這個家我是不能回去了。我回去，我爸那個脾氣，更不會同意我和延坤在一起了。以后無論我嫁給誰，在別人眼里，我這幾天都是我一輩子的污點，我都不會幸福的。這個我都想過了，所以現在我只能走，我這輩子就跟定他了。

姑娘呀，你這個脾氣太倔了呀，我怎么說你才好啊。蘭花說。

二姨，你行行好，把這份嫁妝錢給我吧。我們現在缺路費呀。我現在不找你幫忙，還有誰能幫我呢。

不行，錢我不能給你。蘭花忽然心定了，她覺得差點中了侄女的圈套，于是斬釘截鐵地說：而且，今晚我就和你二姨夫一起把你押送回家去。

二姨，我知道你不會的。紫紅含著眼淚在笑：你這是在嚇唬我吧。

我才不嚇唬你呢。蘭花說：我這就叫你二姨夫過來，我們不能讓你再跑了。

那好，二姨，你要是真這么做，我也沒辦法。紫紅冷笑道：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紫紅的臉上閃爍著凄慘的笑，看上去很瘆人。蘭花頓時確信這丫頭確實什么傻事都可以做出來。

蘭花遲疑了一下。紫紅幽幽地說：如果我最親近的二姨都不愿意幫我了，我還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蘭花覺得眼睛濕了，她難以回答。她嘟嚨著說：丫頭，話不能這么說啊。我一直很疼你，當親閨女一樣，我不能眼睜睜著著你出去受苦遭罪啊。

接著蘭花嘆了一口氣：紫紅，你這丫頭為什么要來找我呀，你這不是讓二姨難做人嘛。一邊是你媽，一邊是你，你們兩個都是我親人，你二姨我夾在中間好為難啊。紫紅，你走吧，就當我今晚沒看見你……

好的。紫紅回答得很干脆。她用袖子揩揩眼睛，轉身走了。

等等，紫紅，你等我一會兒。蘭花想起什么似的說。她快步走回家去了。

遠遠看著的王延坤這時湊過來，提醒紫紅：你二姨會不會在耍滑，是叫人來綁你了？

不會的。紫紅搖搖頭說：我二姨不是那樣的人。

不一會，蘭花快步走過來，手里捏著個東西。看見王延坤，她也沒理會。蘭花把手里一個手帕裹著的小布包塞給紫紅說：姑娘，你鐵了心要走，二姨該說的話都說了，我攔不住你。你想要的那份嫁妝錢，是公共的份子錢，我不會拿給你的，你也別怨我。這個是我自己的一點私房錢，三十塊，就當二姨送你的陪嫁吧。你收好，在外面別委屈了自己。然后她又看著王延坤說：紫紅跟著你，跟父母已經鬧掰了，她有家也不能回了，你要好生待她。我不想再說什么了，你們走吧！

紫紅看著手里的手帕包，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蘭花低著頭轉身，快步走回家去，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兩個人再回到王延坤的家旁。紫紅依舊站在屋外等候，王延坤看見母親正在家門口張望。丁大娥看見兒子，就著急地拉了他一把到屋內，嘴里說：你這王八羔子，我以為又跑了呢。

王延坤說：媽，我拿點東西就走了。

丁大娥說：你真的下決心要走，我也不攔你。走吧，在外面再受苦受累，別委屈了人家姑娘。以后等生米做成了熟飯，那時就不怕她媽不同意了。到時我再找人去她家說合說合。

王延坤急了：媽，你扯那么遠干嘛。

丁大娥詭異地一笑：媽也就是這么隨口說說嘛，還不是想幫著你們倆成事。她從腰上的口袋里掏出一迭零碎的鈔票遞給兒子：剛才我去西邊許家把去年借我的三十塊錢給要回來了，你拿著。

媽，你留著自己用吧。王延坤看著母親，有些不想要了。丁大娥的鬢角已冒出絲絲白發。

拿著，拿著，家里就這么多了，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人家姑娘的，懂了吧。丁大娥把錢塞進兒子的口袋。

王延坤沒再推辭，收拾點行李就走出了家門。他繞到屋外的拐角打了個唿哨，紫紅從黑暗處鉆出來，倆個人肩并著肩，消失在夜色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