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著市場主管請假半年讀完MBA就正式離職了,總助道,銷售部和研發部的市場組有望合并,公司高層也有未來正式成立市場部的打算;不論是應用站臺或是現場答疑,營銷總監滿意她的展會表現,似乎有意讓她常駐銷售部,她家住市區,上班也方便。她講不想去,銷售部剛剛重新裝修了辦公室,甲醛味道太大。真不考慮?總助問。這個“常駐”是外派人員還是部門調動?前者還得照做技術總監委派的活計,沒空喘氣更免不了兩頭跑;后者斷了返回研發部的念頭,沒有銷售業績又失卻技術背景,被拋進銷售部無根無基——營銷總監就這樣看好我?隱了反問句不提,她重重看一眼總助笑意宛轉,清楚稍后總助便會向老板回稟。
同學看過清華的工作照,評價“咖啡小哥”;問她為何不發自拍,展位這么火爆,一定是你顏值擔當。并不擔當,她說;環保助理的攝影技術實在不行,找來找去薅一幀略微順眼的肖像。圍裙造型挺溫婉噠。一個假象,她表示當天訓他訓得相當厲害,他沒和你吐槽?完全沒有,終歸我是領導的眼線。
玩笑罷了,她毫無在下屬身邊安插眼線的心機,不像總助被老板公然半永久植入研發部。難得準點下班,在公交車上接到總助的郵件:“幫我調整如下文字內容,公開信用詞須精確慎重。”一行行讀下來,她沒料到總助這么快就動手:評估風味副主任不適合擔任包材功能組組長,任職一年來工作質量與業績均不理想,態度消極,溝通能力不足,難以承擔公司重任;故建議更換人選,委派包材組助理為代理組長,三個月觀察期后由公司決定是否正式接任。
下午的展會匯報,作為包材組長,副主任剛介紹過包裝設備方面的心得。巴士上正巧坐在另一排,方才她隨口問怎么今天沒開車搭公交噢車送修了,抬眼看其臉色并無山雨欲來的端倪。車廂外倒是大雨嘩啦啦沖刷。她和清華一同上的車,到地鐵站副主任準備下車,見他倆仍然一前一后坐著,面露狐疑地揮手下去。下班前翻半天大眾點評在鎮上找不到吃的,只好去下一站新開的購物中心碰碰運氣請個客。
他也流露過一兩分狐疑神色,當她表示只犒勞他不捎帶別人。她自然表現得鎮定大方,領導嘛下班搞搞團隊建設,不提團隊僅有兩名成員。轉三圈選一家看起來還行的韓式烤肉店坐下,炭盆點上竄起春天的小火苗。這一餐她說自己請客,不必由公司報銷;展會籌備與舉辦期間的收據發票她都存好,帳記得差不多。總助說賬目瑣碎不用她親自整理,收尾工作交接給清華,使新人熟諳行政流程。她唯有希望不需自己再核算一遍,因他講過此前甚至沒開過發票,毫無生活常識;本科時身為學生會宣傳部部長,部門各項支出“有專人記賬”,他只管花錢就行。
缺乏學生團體經驗,聽說學生會對外官僚主義對內勾心斗角?他表示略有耳聞,因此特地選擇進宣傳部,就干干技術活。碩士畢業回國后面試過其它行業的職位,但參加年會堅定他來焦糖廠就職的決心;聚餐時眾人出于職業習慣點評每道菜的成分,他驚訝于“整個團隊都是高手”。“就干干技術活”,她暗笑他沒法抱著此等心態端坐研發崗;幺蛾子亂飛躲不過,那便迎頭炸一炸。這話不必言傳身教,在民企多打磨打磨,一個個都能煉成人精,尤其適合在小池子里游跬步。
入職一月多因故只摸到研發皮毛,聽大家的展會匯報頗有收獲;而部門內部分工也只曉得皮毛,他請她細細講一講。前年新組的創新團隊遵照老板指示,和銷售部建立親密關系,導致老研發人員得不到客戶需求與開發項目。老技術總監一向秉持“背靠背”方針,同一課題通常安排兩組人馬競爭;既然創新團隊資源傾斜風光無限,那還需要老研發做什么。老板自創“養孩子”理論,老研發已成年暫時受點委屈,創新剛學步正需要多加照顧;同時認為老研發學術水平太低,不必用不值錢的經驗好為人師。一群從未熬過焦糖的應屆生沒有前輩指導,誤打誤撞在實驗室里搭建出熱效率更高的反應裝置;轉頭部長竟也用上新型熬糖鍋,明明平日和創新成員路遇時連招呼都不打。
如今“創新團隊”淪為歷史名詞,主管離職,而老研發也走了大多半。打散研發部重組扁平化架構,期待舊人提升績效,新兵早脫稚氣,人人具備“自由職業態”自主開展工作,卻不得不直面現實,老板直管顯然力不從心,重點攻關和雞毛蒜皮壓塌技術總監的肩頭。兩個開發室覆蓋不了日常業務的全部,心照不宣的“研發啥活都干”,事情總比人手多,那就新立功能組的名目;每個圈里塞什么不清楚,遇到看似有關的問題,把圈子拉大點裝進去,指望功能組組長的全能性,能者多勞不能者冷宮。
一路敘說下來,正如博士去年主動和她講起研發部恩怨情仇;她道不清楚對方有何目的。博士是不是想泡你;他說這話時眼神天真,似乎說的不是一個粗俗的動詞。她臉色未變,心內有點嫌惡,只道不至于吧,博士一向愛爆內幕。博士是華理畢業的吧,他問,華理和交大是同一所學校么,傻傻分不清。五道口精英看不起魔都高校是嘛,竟敢弄混“上海交通大學”和“華東理工大學”,小心部門眾多華理校友揍你。
他苦笑著,精英會來荒郊小地方上班嗎。可你剛剛說過同事都很厲害。沒錯,其實我在小地方學到了很多,就是地點偏遠不像在上海;倒是你,復旦畢業瑞士留學,按你同學的說法是“高冷女神”,一心想留在資本主義國家,最不濟回國也要去外資大公司上班,這邊小池子里有什么吸引你的?老實講吧,畢業后在瑞士找過幾個月工作,未有當地實習經歷,非歐盟居民,兩點硬傷只好趕在居留證到期前回來,又錯過應屆生秋招,春招期間見到的皆是私營小企業;和泗涇某家膠粘劑廠開口“月薪四千塊,試用期七五折”相比,焦糖廠很不錯啦——以及“高冷女神”是啥,她哪來所謂的高冷人設,同學一向用“女神”二字黑她。
他們翻了翻她前些天找出的高糊舊合影,看不清她自己的既往設定。同學是縣城跳級考來市里的姑娘,年紀小尚未發育,性格安靜矜持不出風頭,在班級躁動的男孩子群體里默默無聞。記得她們倆剛進復旦時,同學父母讓她多教教自家閨女買漂亮衣裳;她眼神篤定,和同學說不回去了,要落上海戶口。兜兜轉轉這么些年,同學讀博做學術大牛,留長了頭發出落得明艷;而她恍恍惚惚回國,求一個單位安身,連戶口都因人事失誤而懸著。真可笑。她還想過站到高處,光芒四射地贏過其他少女。明顯是一地雞毛的人設。
寫慣小說操縱人物,竟有一天能在現實中上演腦內劇場,像在支配他人人生,終于能顯得她優秀。高半個職級,權力無孔不入;她不指望自己去“泡”他,卻盤算這一對若真能成情侶他必會感激她,有朝一日職場傾軋可以留幾分薄面。做過的每一件事都帶有目的,博士如此,吐槽部門結構后惶惶講自己未來會不會也像技術總監被耗死,暗示她面前是有望樹立的部門接班人;她亦如此,條分縷析后指望他腦子拎清結成明哲保身的同盟,首先莫給人挑出毛病,其次別自比金子跳出來發光發熱。她說,把同學介紹給你也有目的,不講而已,你心機重應該能懂。
啊,我哪里心機重?他忙忙否認,她輕描淡寫道日常細節看得出,前后矛盾的陳詞她不說破罷了。沒什么,她說把這三個字作中性詞看待,心思縝密不是壞事。海歸磕磕絆絆一頭扎進民企的共情,暗藏幾分體貼,她存心給他指點迷津。野心切勿過早暴露,她扮過半年傻白甜,甚至試用期述職時被老板敲打未脫學生氣質,“很純”,估摸著實際含義是“很蠢”,不曾習得八面玲瓏,被多少雙眼睛盯著而不自知;她都知道的,群眾沒聽說瑞士的學校,探不出深淺有所忌憚,她本無野心姿態很低,他們便放松防備不使絆子。如今裝不了了,繼續保持隨波逐流的樣子太假,在其位有其扮相,雖然她沒有興趣在此間節節高升。說過做一名工廠觀察者。
他說自己并無野心,一臉懵懂好好干活。可你演不成傻白甜,畢竟清華出身,人人高看一眼。他講不至于吧。她自然了解清華平均水準如何,但小池子觀天一隅只見得學歷光環,一味做低反倒落人口舌遭鄙夷;何況男生孤身來滬算是打拼,怎可能甘于助理職位,因此鋒芒須露得循序漸進。他講還真沒什么打拼的狠勁,覺得上海這個城市不錯就過來了,父母態度隨意,職業或地點由他選擇。信也罷不信也罷,不過是職場菜鳥互啄的思慮;重也罷不重也罷,目前他不會有理由拿心機針對她,而在工作上用心并不損害她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