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注意挖了個坑，摔進去彈出“全能導師”的立繪。大問題小問題不斷，靠譜的學姐總會有解決方案。而學姐準備的培訓計劃不僅僅限于新員工的范疇，一步一步她想看到符合內心預期的他。“你預期什么？”律師反問，“是培養一個員工還是找一個男朋友？員工能夠被培養，對象可不行。”

可是她好不容易在遍地瓦礫中淘出還算合眼緣的對象，當然并非源于最初的一瞬錯覺。打磨打磨，才使得不抱希望中漸漸生發出希望。久違的美好的春天已然尾聲，她救了他，能不能救起自己。環保助理言及周末送抑郁癥發作的友人就醫，她在旁聽得心有戚戚焉。周期性的低潮，加班回去的路上她突然陷入無法自拔的懷舊。

在無憂無慮的人們眼中，種種漲落真的單單是矯情吧。他只道自己留學時一股新鮮勁兒，五光十色的大都市不存在致郁因子。而她最糟糕的時刻身在異國，幾乎喪失現實生活中說話的能力，法語英語皆不足以說清狀況，蒙頭書寫漢字，努力浮出水面。顯得他必須在意她似的，沒有共情，尬聊雞毛蒜皮與雞毛蒜皮；推過去手機，而他必須看。

近來總睡不好，他說。開題順利通過了呀，又在擔憂什么？噢，不是工作上的事，我在思考人生。她輕笑一聲，此時顯得是他矯情了；怎么這般沉重，想些開心的事吧，比如和妹子約會。他嘆道，不大想重新預熱，最近沒有談情說愛的心思。工作太忙沒空戀愛？他垂頭不看她，我想等到生活完全穩定下來再說吧。

確實是在職業生涯的開端經受了一番跌宕，也難怪他說要把精力集中于職場，失卻經營感情生活的念想。以廠為家的工作模式使人只能以廠為家了，她萌生大膽的主意：辦公室每日十來個小時朝夕相對，戀愛問題不占用寥寥的業余時間。莫要浪費天時地利人和，她很樂意曲解老板的“多線程”方針。

現成對象對她的新理論不置可否，注意力被進門的總助吸引。“又要來一個海歸，給你們看看簡歷。本科也是復旦的。”她抬眼便見巴黎高等農藝科學學院的工程師學歷，兩周前人事咨詢的原來就是這位。“面試題‘怎樣看待三聚氰胺事件’答得擲地有聲，一腔正義感尤其適合去重塑質量部，恰好碩士階段讀的是食品質量管理專業。”總助道，“準備先在研發部培養，學習技術標準和品質管理要求。”

復旦生科院績點排名前10%、學術類競賽亞洲金獎、法國知名食品企業全職實習，她笑道對比之下自覺汗顏；可惜簡歷附有照片是位學妹，要不然經歷類似（同在法語區留學）喜好相近（寫著“愛好文學”），比眼前人（消音）更適合她“工作時間解決個人問題”。總助沒聽她對著復印件叨叨，轉頭問他是否考慮和新同事有所發展。他說總助你就別打趣了，我可hold不住。

“那么上大碩士呢？”總助追問道，“可以預見會引發男生們的爭搶。”她不巧沒遇上3月來參觀展會的上大碩士，聽說男同事們不吝贊美，無非長相甜美言辭溫婉。“如果新來的小姑娘真和部門哪個男生成了一對，領導您不會棒打鴛鴦？”她和總助前后腳從辦公室出去，想要故作輕松地問一句，卻不自然地壓低聲音。總助應該沒發覺異樣，“沒關系呀，我女朋友就是前公司的同事。沒有直接工作交集就不會出什么問題，比如博士那樣，夠低調，到現在還以為我不曉得這事。”

回頭推門瞧見屏幕上微信聊天窗口，傳輸的PDF名為“簡歷”，前綴是他的姓名。她坐定打開總賬會計的上一封郵件，一邊根據剛剛分析實驗室的設備巡視結果，核對研發部固定資產清單，一邊隨口問道：“給誰發簡歷呢？”對面轉椅似乎彈了下：“哦哦是發給我堂妹的，她在找暑期實習不知道該怎么寫簡歷就讓我發一份模板……”

“就是包材認了你做大舅子的那個堂妹？”

“嗯嗯正是她，剛上大一……包材就愛禍害不超過十八歲的小姑娘。”

午飯時說著玩玩而已，清華是大舅子，環保助理有個念高三的表妹，被包材認作小舅子。眾人起哄包材明明已和女友交往多年，卻要宣揚對小女孩的博愛感情。包材無辜擺手，女友是柴米油鹽，青春少女是白月光，可不能混為一談。開妹妹的玩笑無傷大雅，反正兄長們坦然接受攀親；昔年情人節她被贈送一朵照片里的玫瑰花，此前表哥收下兩千塊錢微信紅包，安排她和自己的老同學互加好友。

漸漸被男工程師陣營同化，下班回去翻人人網找學妹的肖像，簡歷上模糊的證件照看不出面貌。頭像照片是本科畢業留影，學士袍下露出長腿，她暗笑將會受到部門一眾猥瑣男的關注。總助前兩天自夸“大學時期網絡紅人”，她不順便去圍觀個人主頁豈不辜負盛況；趕緊喊清華一起欣賞，“總助居然還在活化石網站上發照片！而且熱愛給自己加很重的美顏濾鏡！”

微信那頭傳來哀嚎：“完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刪除訪問記錄……”

既然先來研發部，又將處理技術資料相關，這么說學妹會接手文件專員丟下的活？她剛得知文件專員上周提交辭呈，詫異其仍然如常出席周會。總助稱老板的意思是別引起部門內動蕩，低調交接僅涉及工作相關人員。想想也是，離職這等小事怎可影響周會，除非出差實在沒法到場。展會匯報那回，文件專員臨時請了假，太太臨產慌忙去醫院陪護；老板發怒：“不是還沒生嗎？部門會議重要，不可隨意缺席。”

至于學妹，總助表示她想多了，老板期待甚重的新人，薪水比清華和她都高。文員事務簡單，成天填表審文件，不需要多強的綜合能力更不需要高工資；文件專員本科畢業入職至今九年，每月稅前四千元沒漲過一分錢。跳槽有道理，據悉新工作開出雙倍月薪，奶爸必須多賺銀子養家。技術總監轉發給她的郵件拖到底部，留著文件專員的回復：“附件請查收。紀念焦糖廠生涯最后一份調查表，呵呵。”

沒有繼任者，原本一個人的活自然拆散分發下去。她早就開始協助文件專員校對供方調查問卷，此時順理成章由市場組接下填表任務。最后這份CL301型焦糖色的原料調查表被打了回來，客戶從蘇北拿貨，表中產地并非“上海”；給填寫者連發多封郵件石沉大海，銷售內勤找上技術總監才得知人事變動。文件專員本人尚未離開公司，這周仍在辦公室理理物品喝喝茶，郵箱和內網消息睬都不睬。

清華不解道：“又不是只讀格式，內勤就不能自己打開Excel改一改？”

“技術文件具有權威性，發給銷售部后打印蓋章，傳真給客戶。銷售只能確認文件內容，修改是要擔責任的。”

和技術總監說好臨時接活，等7月從新來的本科生里挑一兩個，日常研發之余捎帶解決調查表。高企申報完成后，市場組自身發展重被提上日程，她沒心思把精力花費在不相干的審核條例與工藝規格上。工作規劃中的“各國焦糖產品法規匯總”“新品情報季度培訓”“主要競爭廠家分析報告”八字沒一撇，尚在組織建設的初級階段打轉轉，但現下她不得不多一份教導職責，一行行指點清華填寫表格。

聽博士的建議，學妹須從填表起步，熟悉切合焦糖廠實際的食安體系要求。“安排學妹和你一間辦公室吧，方便做培訓。”她疑惑道，總助你咋又研究工位安排，清華要坐哪兒？“到我這邊就好，辦公室就我一個人，有空位，討論設計和應用的事也方便。”

“你剛剛說總務部讓學妹和我一起住，這要是同一個辦公室，豈不是工作日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一起……感覺不大自在。”

“也有道理，那么學妹到我這兒，上大碩士交給你。交大女生已經被博士欽點啦。”

博士對面不是空位，明明坐著風味副主任。“——你是說？”

“嗯，再這樣下去不行，我得替老板趕走不達標的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