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腦海里千百頭四蹄動物大遷徙，令她懷疑執筆并主講完美開題報告的另有其人。“你想多了。”心想這思路偏得厲害，甚至比資歷不足的博士取代被架空的技術總監更不切實際。雖說如今僅是龐大資產的一部分，但工廠是老板發家所在、畢生心血所系，大權怎會旁落外人；營銷總監作為老板最得力的親信，也只不過具備未來執掌管理權的可能。

何況他的綜合能力也就這樣，別忘記第一次開題的教訓。高壓下呈上亮眼答卷，展現清華畢業生“應有”的素養，超出老板預期，被念叨整整一天；但老板心思洞明，夸獎不使全力，答辯時抓幾處無傷大雅的疏漏。“整體還算滿意，至于中試和量產板塊，沒有實際跟過生產，寫成這樣可以接受”，周會伊始先表揚他，隨即指出“得益于市場組長的支持和總助的部分支持”。會后總助追問她，老板為何點名他倆，而且特意強調“部分”二字；她沒指望瞞得過老板，市場分析章節引用的全國焦糖色產量就是她在行業會議上拿到的，出處獨此一家。

他揣摩半晌她的臉色：“意思是……輔佐太子的中流砥柱？”

“差不多吧。”

“啊那一定會累死的……”目光黯淡下去，掩不住的失落，她疑慮方才他胸中的氣泡居然膨脹至斯。中流砥柱吃力不討好，看看技術總監責重權輕，產品出任何問題都被倒推成研發部和質量部的鍋，掛著技術中心頭頭的官銜，管不了生產現場卻要收拾爛攤子。要知道總監拿到博士學位后便加入公司，任勞任怨十五年，如今竟被最高上司當眾調侃“總監這把年紀在外面找不到工作”。老板執意為太子培養同輩的能臣，研發部欽點過兩名“靈魂人物”，今天清華表現耳目一新，也顯現股肱的潛力。

打散創新團隊建設功能組，高知人才接觸基層好好實踐。公司全局是老板眼皮底下的俯瞰，見到哪塊半死不活的棋便憑欄下一劑重手；辨不出地面的細節，不曉得底層結構將有如何激進的變化。而他們是貼地飛行的小組長，既要緊跟各個板塊的實際運作，也要偶爾騰空，自高處看一看運行意圖。紙上談兵，地下走樣，她終究一筆一筆描畫出市場組的雛形；老板的確苦心，鍛煉毫無學生領導經驗的她從小組長做起，完善組織框架，做新人的階梯。作為管理者當然要鞏固旗下隊伍，韜光養晦也得找時機出手——她需要向老板表明，他是她看中的人。

他向她求援，而她抓住他。“不會有其他人主動救助。”乘人之危略施小技，他只能依賴她；角色顛倒，她不過是所謂的渣男上級嘴臉。單方面的凝視，視線里的靜物，一步一步落點恰到好處。竟也不經意嘴角上揚，周會結束后不想干活，和環保助理閑扯了一個小時。他不在場，被總助喊去改進網站設計圖樣，她卻不自覺效仿他的多話，嘰嘰咕咕止不住的開心。環保助理蠻厚道，沒揭穿她眼里全是星星。

總助連著兩天笑靨如花，復述匯報現場多么精彩，表揚她的支持給力，同時不懈自夸死線前的點撥。別把話講得太滿，總助你瞧他都飄起來了；她手指繞著發尾斜他一眼，不提私下里他一時抽風。你能想到嗎，他的現場發揮與排練相比判若兩人，從標題頁到目錄的后一張，沒看過一眼屏幕，一氣呵成自信滿滿。她反問總助，周一晚上說好第二天錄音給我聽，怎么忘了這茬。沒有總助講的那樣順利啦，他說，比如營銷總監就問了道他答不上來的題，紅棗風味焦糖遵循何種生產許可。你法規讀得不熟，這題確有難度；焦糖基料和普通法焦糖色的生產工藝相同，但是風味焦糖屬于調味品，法規拘泥，不能和列入食品添加劑的焦糖色共線生產，必須單列一條新生產線。

下班路上他想起來要付給她周一外賣的飯錢。她說不必了就算請客，反正等你謝我的大禮。他愣一愣，看似有點不情愿，說得好好想想。她思忖自己雖是玩笑口氣，會不會顯得咄咄逼人，暴露馬腳令他下意識防備。“找到一張這周日過期的哈根達斯優惠券，我不大吃冷飲，就送給你吧。”

“謝謝哈，雖然我也用不上。”他說。

“難道周末沒有約會？總助給過你建議嘛。”她拖出舊話題做掩飾。

“沒呀。他說迪士尼是么？不過這周末歡樂谷半價。”

“他只是提供了一個思路吧，不是說非去迪士尼不可。”

“這個周末特別適合約會！總要找點什么特別的事情去做嘛。”

“5.20和5.21而已，有適合的就適合，沒適合的就是個普通的周末。”

“好吧，看起來你對約我同學這件事不是很熱衷呀。”她似乎泄露了一絲竊喜的尾音。

他應該沒注意到。“太久沒聊了，要重新預熱。”

“被開題摁著摩擦了一個多月……老板還說不能影響員工找對象，”她說，“周會洋洋灑灑說了一堆‘年輕人要enjoylife’。”

“老板也說要常去市區吃吃吃……”

“他的意思是說可以報銷嘛。”

“哎，頂多是總助帶著大家一起的時候。”

畢竟要開闊眼界，啟迪研發思路，為工作鞠躬盡瘁。周會舉例臺資休閑食品集團曾經研制一款鮑魚口味泡面，一群工程師沒品鑒過高端食材，成品總是四不像。老板有閑情，會上令眾人發言講述各自最愛的餐館。她說平常清淡的日料吃得多（不好意思明說是人均不到150元的平價料理），上回嘗試口味稍重的西班牙菜也覺得不錯。清華是重慶人，在上海吃到的川菜是否不夠正宗太溫吞？他說這幾個月外食大多選擇江浙菜，對綠茶餐廳有印象，排過三小時長隊打卡火爆得不行的桂滿隴。

她認為網紅餐飲的店主們一定是深藏不露的時間眾籌者，收割人群的冗余壽命有何意義；直言不諱地嘲笑他去人民廣場買喜茶的打算，“男孩子排七小時的隊送姑娘一杯飲料也太蠢了。”按照律師的說法，“就算是喜酒我都沒有那么大的動力去喝。”不覺得浪費人生呀，他說，和朋友聊會兒天再刷刷手機就排到了，記得上大學時五道口有家店賣棗糕，我排過隊味道確實贊。可是你說過不喜歡吃紅棗，剛開始做紅棗焦糖實驗甚至分辨不出紅棗味。重點不是紅棗啦，我的意思是對新鮮事物懷有好奇心。

“好奇心”，三個字說的好，或許她也該放下顧慮買一客喜茶。束手束腳連試探都不曾有過，光顧著將他的注意力引向別人，將自己的潛意識批駁得一無是處。昔日和律師吹噓調情技巧簡單，那時好感模糊，尚有置身事外看戲的遐想；而今實打實自察心動，稍作暗示卻堪堪收住，恍惚間漏洞百出。劇情走向能否如她所愿，看他解不解風情。然而心愿究竟是什么。

眼角單向的余光，不致令被觀看者感到熱度。他把水槽前方的百葉簾拉下一截，擋住初夏正午的光線。擰開龍頭洗刷燒瓶。管口噴射與下水道渦流的聲響。她自電腦前抬起頭，脖頸有些酸痛。眼神活動一會兒，沿著百葉窗投射的條紋，一寸一寸碾過彎腰的背影。空調冷氣尚未啟用，脫去長袖襯衫，T恤寬松顯示過于瘦的胳膊。少年人單薄的肌肉形狀。肩線與腰線。淺藍色牛仔褲包裹的腿。厚重毛衣與肥大外套之下。她瞻前顧后做何肖想。隔著虛空自得其樂的親吻，夢境松軟像一朵棉花糖。

“你只是需要一個人去熱戀而已。”律師說，“一個移情對象，一個符號，不管是誰——大過節的還好有我安慰單身女青年。”

“他沒去杭州的話，周末按理要請我吃飯的。”她說，“謝謝大律師拋下另一半來陪我。”

“不謝，男朋友出差去了。清華會不會因為覺得有些曖昧，故意不在這個日期請客？瞧瞧滿大街的飯館全是情侶款。”她們逛街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沒把雙人套餐打上情侶噱頭的火鍋店。“不至于吧，”她說，“他爸來杭州出差，他在上海離得近就去探望一下，總助還特意多批了周一一天假期，算作前幾周的補休。”

和父親久別小聚時，他還有空回復她的朋友圈，在海帶加番茄的鴛鴦鍋下忿忿不平，“第一次見到左右兩邊都這么清淡的鍋。”看來他挺關注你嘛，律師說，剛發照片就趕著評論。單純是因為重慶人對火鍋有著執念，看不下去吧；想到什么就發什么，“大半夜給我來了這樣一條，‘啊啊啊啊啊啊房間里有蟑螂！該怎么辦！’”

律師失笑：“大半夜找女生求救怎么打蟑螂，這是什么心態？”

“即使把我吵醒也打不到蟑螂呀，‘向打蟲專家求助一聲感覺就好很多，雖然蟑螂還是存在。’早上我還真給他發了蟑螂藥的淘寶鏈接。上回展會整理儲物柜，跌出一個死蟑螂是我扔掉的，他連手都不敢伸。”

“你看看自己在他心目中樹立了多少高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