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雞飛狗跳地撲滅了一堆雜務，分析實驗室到點下班鎖門，他好不容易檢測完所有紅棗焦糖實驗品的基礎指標。下午辦公室進水管的閥門壞了，一堆拖把和水盆手忙腳亂堵截汪洋大海；他們等著水電師傅從新廠回來，她叫了晚餐外賣和總助一起讀長篇論文，“PPT不用囊括零碎邊角的信息，兩萬字的書面報告各位評審人手一本。”總助驚訝道上回為什么不把油溶焦糖色的文稿拿出來，他說其他人都沒寫自己也就不拿了。九千多字的工作量啊，總助捶胸頓足，當時老板看到的話，哪用得著遭二次開題的罪。
考前輔導的夜晚于他而言實在壓抑，辦公室濕淋淋，每隔半小時得有一個人起身，倒空閥門下的接水容器。總助讓他邊吃邊講，放輕松先厘清演講思路；他說還是去會議室正式講完一遍再進餐為好。不曾預料兩位導師毫不留情半句一停。手勢、表情、眼神落點統統回爐再造，開頭無懈可擊投老板所好最重要，中間的具體數據和實驗計劃只需平鋪直敘；不待提問，自己先拋出一些可能會被踩到的線頭，表明思慮周到僅僅來不及研究。
總助模仿老板占據觀眾席中央，她扮演旁聽的營銷總監，在他增刪第一部分講稿的間隙里把雞肉沙拉和土豆泥吃干凈。一步一摔到達終點，他胃口不振地啃完藤椒味漢堡，總助貼心問他，講得口干舌燥要不要潤喉糖。又從頭敘述一遍，這次儀態稍許舒展，伸手指點投影大屏上的條目顯得自然了些。總助有其它事先行離去，他們回辦公室繼續改報告。感謝加班的水電師傅，閥門修好了，然而地磚殘留著濕拖把的臭味；她把窗推開一點，灑了兩泵驅蚊水。
他給論文最后的中試章節定稿，調整版式；她不再提PPT的建議，節約時間直接上手修改他的原文件。報告雙面打印，封面背后留空白；總共三十多頁，打印機出紙慢，他們花了半小時裝訂。她說繼續練習演講吧還很不熟練，準備好陪你通宵；他表示精力不濟，通宵的話早上匯報就完蛋了。于是在周二凌晨零點三十分他們打了下班卡，向門衛無力地揮揮手，對方說你們研發部的年輕人真辛苦。
連續多少天在宿舍待不滿八小時，所謂以夢為馬以廠為家。她打印了評審記分表，數好六支筆一道送去會議室。剛調試完投影儀，總助神情嚴肅，接過物品沒和她說話便回頭。演講者在最里面的幕布前心神不定地踱步，略低頭面色拘謹；可算依據總助的千叮嚀萬囑咐穿了白襯衫和西褲皮鞋，一瞥之下比平日的格子襯衫顯得肩寬。她深深看一眼會議室盡頭，轉身回去。不再擔心他，能做的準備全做了，靜待老板的臉色。翻盤概率擺著，她信得過自己的謀算，可是萬一……那就這樣吧，她可以說自己從未有過期望。
說是八點半開始匯報，其他評審都入場了，按慣例老板九點才會現身。9:15，他必須展現總助教導的模樣，聲音不致虛弱，項目概述吸引老板的眼球。9:30，歐盟法規中著色性食物與色素的定義區分實在拗口，論文把判斷樹解析得明白，演講時能不能表述清晰。9:40，產品目標是否符合老板的預設，市場定位有無合理性。9:55，項目規劃三個月完成兩種風味焦糖的小試和中試，太急不切實際，太緩老板嫌拖沓。10:05，量產的三廢處理與成本核算，具體數據是他自己計算的，她手頭沒有可供佐證的資料，不過相信老板只會看個大概不細究。原先預估90分鐘講演時間，模擬演練看他緊張語速加快，照此情形應該快要完成匯報；接下來估計是一刻鐘的答辯，但愿他能抗住老板的氣場。
十點十五分，微信閃現總助的消息。她長吁一口氣，困倦的眼睛發亮，“過關，好評！”心率落回實處，她給總賬會計打電話，質疑剛收到的研發費用明細為何與稅務審計資料對不上；語調卻沒來由地帶著開心的尾音，趕緊把聲線壓得低沉。瞧著已經是十一點過五分，他怎么還沒回辦公室。質量經理上樓來找總助不見人影，推門問她上午老板在開什么會；老板本應參加十點開始的質量部周會，總助原本告訴九點的會議一小時結束，這樣子周會不得不取消了。
她料到能翻盤，卻沒料到翻得老板心花怒放。沒拿刁鉆的問題難為他，回答幾句后便不是他的主場，老板被他的報告觸動心事借機抒情，下午研發部的周會繼續滔滔不絕。時至初夏制造業仍未復蘇，只余兩地的新廠工程緊鑼密鼓，理想主義者心情焦灼，一周一次和“創新核心”的研發部年輕人憶往昔望未來，這個下午尤其長篇累牘。
二十多年一手帶大的企業的瓶頸期，過了知天命的歲數不尷不尬的年紀。想當初老板三十出頭白手起家，憑借教書功力舌燦蓮花打下遼闊市場，如今每每一刻鐘的短會談至九十分鐘，依稀可見昔日講臺風采。人吶上了歲數眼見東西南北風抽打大廈，雖已扎下一定根基，也不免有四面楚歌的惶恐。掏心窩子把話都說給小輩聽，民企其他人來來去去不管，花大價錢組建的高素質創新團隊，公司的希望在你們身上。
大型企業財力雄厚，以操作資本為公司發展的首要舉措；小規模的焦糖廠深耕產品與技術，戰略發力點在于培養人才。食品添加劑行業依舊充滿機遇，資源有限，因此新人要“先選擇，后培養”，通過考驗才能得到深度栽培，高學歷人才的心態比邏輯或智商更重要。有決心，全心全意熱愛這一行，輔以勤奮、付出、實操，才有可能拼殺出一條新路。
“為中國制造而奮斗的崇高使命”，同那日面試時的初印象別無二致，老板于沙發上如鐘坐定描述光明前景。領導者在制造業摸爬滾打多年，行事穩健未曾負債，揮就一幅底氣十足的中長期規劃。入職前半年是最佩服老板的時期，未脫學生氣的小白驚嘆于隨口而來的廠史案例，挑不出形勢政策分析的毛病；待久了她已意識到理想與現實脫節，最高管理者注意不到要害的積弊處。
而他大落大起一遭，正在興奮時，自然仍會被口號鼓動。剛做完開題匯報，劈頭問話是否熱愛研發風味焦糖；他小心翼翼回答“還可以”，老板立馬道“這不夠”。周會重申，言語上的“熱愛”并不是真實的熱愛，需要以愿意豁出一切、勇往直前的行動力來證明。自己能不能真正具備如此熱情，他表示尚需思考。
她說這個問題問得古怪，第一次開題沒這樣問過，倒有點強人所難的意思。老板今日花在清華身上的時間超過五小時，上午十一點半喜提“擠走質量部周會”成就，下午150分鐘打破研發部周會時長記錄。勿抱怨領導無節制講話導致員工手頭事情延誤，換位思考，更年期的老板亟需大伙兒關愛，多說話酣暢淋漓地釋放壓力；這才是“男人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年紀”，老板自嘲遭親友哂笑勞碌命，實體經濟空心搞不出新名堂，已有一定身家何不收手頤養天年。老婆不著家不著廠環游世界，兒子逐漸進入管理層核心，卻是恨鐵不成鋼。
周會破天荒探討了富二代繼承企業的問題，從干部培養的話頭無底稿過渡。說是探討，老板一個人在會議桌C位自說自話，底下聽眾各懷心思悶頭竊笑。老父親沒點太子的名，只說形勢艱難，諸位企業家朋友的公子或無心繼任或道行尚淺。下班路上他側過頭看她，眼睛忽閃忽閃：“你說老板反復對我強調熱愛這一行……難道想讓我接班？”
“呃。”這話有毒，她掐下一朵街邊的夾竹桃噎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