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市場功能組的職責，他被分配到焦糖色開發室協助新品研制，先上手學習熬焦糖。葡萄糖漿調節酸度后邊攪拌邊加熱，液體底部的結晶融化，咕嘟咕嘟，加一小撮表面活性劑減少氣泡；液體沸騰，沸點比100°C高，泡沫細密均勻；水蒸發干凈，實驗室漫起愉快的甜香。

金色炎熱的糖液，漸漸發粘，變得像流動的琥珀。玻璃棒沾一滴觀察，尚為稀薄的糖色。繼續加熱，不要停，糖漿由黃轉紅仿佛蜂蜜，拔絲纖細透明，蒸騰出銳利的灼燒氣味。焦化的糖，焦灼得令人嗆咳起來。通風設備功率不濟，她打開面向冬天的窗戶，不顧馬路對岸是居民樓。這時糖已像瀝青一般粘，比瀝青多兩分褐色調。再煮一會兒，流體表面開始發干，隨攪拌槳旋轉現出老唱片似的波紋。挑一點糖絲，脆裂，濃黑發亮的顆粒。往熬糖鍋傾下一杯去離子水終止焦糖化反應。

保溫調制均勻，一缸中規中矩的普通法焦糖色，稀釋后略帶紅亮色澤。她教他測定產物的色率、粘度、比重，記錄各項理化指標；講解完基礎知識無事可做，讓他熟悉反應機理，重復實驗監測進程，按照大學時的格式撰寫實驗報告。以上原本是焦糖色開發室主任的帶教任務，主任和助理工程師過完年回蘇北督造新車間，顧不到這頭的新員工。她不了解本年度焦糖色的開發計劃，亦不便詳詢主任將要布置的題目細節，不好給他指派下一步工作。

近兩年老板下定決心給研發部換血，招收一批985、211的“精英”名曰“創新團隊”，明里暗里排擠走多數老員工。博士前年自華理畢業，被提拔為風味食品開發室主任，去年和她出差香港拜訪大客戶，展示檢測焦糖色摻假的新技術，回來便身兼分析實驗室主任，兩邊相加統共六七位下屬，算是研發部升遷速度第一人；女博士是同時入職的華理校友，率先研制一款新型高色率普通法焦糖色，克服為釀造調味品上色時既有普通法產品易沉淀的弊端，卻沒有獲得主任級工程師職稱，一怒辭了職回家帶娃。兩名復旦碩士在校是室友，一位成為焦糖色開發室主任，另一位是風味食品開發室副主任兼職新建的包材功能組組長。還有一名華理的本科生，唯一來自食品技術專業，擔任風味開發室和包材組助理。去年研發部招收到頭一只海歸，人事專員念不來她的瑞士學歷證書的法語校名，反正學士學位的“復旦”兩字不會騙人。同屆的華理碩士兩名，分別擔任她和焦糖色主任的助手。另有復旦博士和同濟本科生搭建環保功能組，協管廠區三廢處理設施，開發污染物治理和循環利用技術。

博士素來嘴碎，閑暇時便來她辦公室絮叨各路恩怨情仇。整個部門前后遣了二十來號人，和老板合伙白手起家的老技術總監玩了大半年電腦紙牌后忿忿退休；副總監上任總監不到五個月，管理權卻被空降的總助架起；原研發部長調去工程部，主持上海新廠的建設；研發經理升任部長，只關心焦糖色研制，兩耳不聞窗外事；對面的座位原先坐著創新團隊主管，說好由其直接帶教，卻在她上班第二天遞了辭呈回家養病。勾心斗角的故事左耳進右耳出，實驗靈感似乎被人竊取也得裝作懵懂，謹言慎行為上，她無意卷入不知深淺的漩渦。

甚至不值得寫下來，上帝視角俯瞰，瑣碎的專業術語的堆積。和律師閨密嘆一聲，是半笑半諷：食品添加劑行業小池子劃一個半圓，分得幾勺羹吃，竟至汲汲鉆營討最高管理者的歡心。不過趕著找職位安定下來，待情緒、生活、上海戶口有著落再做長期打算，按時下班就好，順便觀察民企經營模式；食品加工總比化工廠安全，至多產生焦糖尾氣嗆咳整個冬天，不會有爆炸中毒的風險。律師道就當是搜集素材吧。她說哪比得上你經手的案例狗血精彩，可惜你不寫小說。你上回提到有個清華男生要入職，目前相處如何？感覺還算靠譜，看起來比前助理好很多。

部長敲門。清華在么。他去總助辦公室了，怎么啦。剛才他在我們實驗室用過粘度計，我們那邊水槽沒有直排管道，他大概沒注意到底下接收桶滿了，清洗完水溢得到處都是，你叫他打掃一下。好的，她說。部長又道，別批評他，他剛來不曉得很正常。

部長可能覺得她對下屬要求嚴厲，的確她在人前一副嚴肅難以親近的模樣。“端一端架子，不要太隨意。”是總助交代的，“樹立幾分權威形象。”她本就言語寥寥只好訥訥點頭。去年前助理僅比她晚入職五周，同樣是碩士學位，技術總監讓她做上級，她擔憂比他小半歲的女孩子要怎樣使他聽從工作安排。熟絡倒是熟絡了，她擬定實驗方案他也去執行了，然而連平行實驗和對照組都懶于設置，“領導要求太嚴格”卻說得流暢。“領導”，兩個字是從牙縫里皮笑肉不笑擠出來的，堂堂華理碩士怎么能受一個不知名院校海歸的差使。

焦糖色開發室主任簡歷挑得好，兩名華理碩士二選一，找到踏實勤勉的助理，自己優哉游哉也能拿出像樣的新產品，得到老板重用，分派蘇北工程的監理重任。科研人員要實操接地氣，重點培養的干部走出實驗室下車間，不僅得懂產品還需熟諳工藝。新員工不打緊，野生植物晾在哪都能蓬勃開花，自己熬熬焦糖看看文獻，一個人也要好好學習。噢這說的是她，老板看重的海歸，然而創新團隊主管跑路，技術總監沒空帶教，只丟給她幾個之前沒人完成的所謂小課題，諸如焦糖色對不同食材的著色能力云云。啃完綜述列出思路請焦糖色主任指點，“要有成本意識，注意可操作性”；單價三塊錢一公斤的食品添加劑不值得投入十數萬美金的專用色譜儀器，然而一口熬糖鍋自然沒法解決問題。挑剩下的助理不靠譜，交代的實驗糊弄著做。總監沒指望她拿出成果，甚至不記得試用期終了需要述職。并未直接帶教的部長給出轉正意見表，“公司產品了解不足”“溝通協作需提高”。她忐忑匯報細致或粗略地讀過兩百多篇相關論文，為研發部積累文獻庫，倒換來老板認真賞識的眼光。

這一輪校招的終面環節，老板問及“作為新人沒人指導怎么辦”，積極打雜和厚臉皮發問皆是標準答案。她笑說還可加上看論文吧。他說沒遇到這題，如果被問也不一定能答上來。老板甚是重視你，怎么舍得野蠻生長無人照應，總助趕忙上交新員工培訓計劃，希圖作為其他7月入職應屆生的范本；不能光做實驗脫離生產實際，老板原話“車間一線”和“市場一線”你選哪邊？本科修過經濟學雙學位，當然對市場更感興趣，不過我也想要接觸各方面的工作。

帶教導師身處車間一線，拍下照片漫天黑塵，不知是冬季的爆表霧霾還是粉體車間排放的煙氣。早前傳來爆炸新聞，嚇得眾人趕緊致電慰問他倆有無受傷。“沒事，反應釜沒炸，”焦糖色主任輕描淡寫，“我不小心開錯閥門，焦糖粉從收粉管道里噴出來了。”而焦糖色助理時隔數月描述“噴薄的半噸焦糖粉淹沒車間，上海總廠來的研發主任抱手看著，廠長車間主任和工人們齊齊抄起拖把簸箕，至今天花板仍是黑乎乎一灘”。

她沒機會去蘇北瞧個究竟，上海新廠也是3月中旬頭一次去，和銷售部市場主管一起陪著來上海參加食品添加劑展會的客戶走馬觀花。“新廠年底投產，產能整整翻一番”，旗子前年便高調插好了，各路客戶候著新廠上馬追加訂單。然而老板推崇工業美學，車間設計圖一改再改，“九年前開始貼瓷磚，現在還在貼瓷磚”，直到老廠等不來環保局的復產批文，才急急召集人手撲向新廠趕工；反應釜和儲罐立起來了，仍裹著塑料薄膜，四壁還沒刷涂料。客戶代表禮貌地表達了慰問，針對環境政策不痛不癢發表兩句看法，在一堆閥門前有模有樣地指手畫腳，顯得有技術大拿的氣派。她被派駐市場一線，自然不識車間一線個中竅門，那就與市場主管一道附和稱贊，暢想新廠落成場景。

上頭指示不能光做實驗脫離生產實際，他也得下車間熟悉工藝技能。她問總助，原本說市場組不需要下車間呀。沒有的事，研發工程師開發室和功能組兩肩挑，貫徹老板的多線程思想，熬焦糖同時著手市場工作；只不過因為你是女生，不適合進車間。是嗎，她說。要跟著生產線倒班，體力劣勢，以后還有家庭負擔，公司也是照顧女孩子。

她想想反駁的話但沒說出口，本就經常加班，何苦再給自己攬活干。持旁觀視角，無需汲汲爭上游，她甚至還沒被許可進入過老廠的生產區域。他要下車間，那就從中試開始了解吧；入職第一周，恰逢延遲數次的焦燒糖中試終于開始。風味開發室副主任正在研制新品焦燒糖，她和總助建議安排他協助，投料或檢測先打打下手。

然而總助不同意，點破副主任的不靠譜本質：“沒有提前兩周向廠部申請生產計劃，車間環保設施沒調試，原料前兩天才到位，中試流程控制點也說不清。你讓他去幫忙不過是多一個摸不清狀況的苦力，學不到東西，還會讓新人誤解我們公司一向這般混亂。”她唯唯應了，也明白前述議論早已落入他耳里，他定能看出副主任的邊緣化處境。

下班后他們還是去參觀了技術中心后面的中試車間，屋內熱氣騰騰，500升反應釜里敞口煮著焦糖。她小心踩過地面滲漏的糖液污水，爬上梯子看了看釜內情況，咨詢副主任實驗室小試的精確控溫條件要怎樣在中試時實現。副主任說實驗釜甚至沒有溫度表，只能憑感覺判斷反應終點。她回身，看他僅在門口探頭張望兩眼，接著抬頭研究彩鋼板工棚窗戶上蒙著的編織袋。

“哦，那是堵著防止漏氣的。”副主任說，“這個車間太靠近住宅區了，廢氣吸收裝置效率低，熬糖氣味這么嗆，之前也被居民舉報過。沒辦法先拿編織袋糊上，要嗆也是嗆自己人。”

總助無奈道，我帶你們去參觀生產車間吧，稍等我一會。他倆停在技術中心門口等待，她說拜你所賜我第一次進車間。暮冬傍晚的天空顯現硫酸銅飽和溶液的深藍色，路燈光映下疏疏朗朗的桂樹影子，他像在走神，她歪頭觀察他的側臉。清楚記得被所謂的“一見鐘情”擊中而幾乎熱淚盈眶。神秘主義的說辭。事實上簡單說來就是某一角度某幾秒鐘和初戀的清華男生略有相像，人總有看走眼的時候不是嗎。可她認定這好感將在之后的日子里萌芽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