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向城頭悲歌未徹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3720字
- 2020-06-24 15:12:07
龍在野見形勢不利,意欲退走,剛撐起疲憊的魂體掠上橋頭,便聽得背后傳來了一聲震天的怒吼:
“龍在野,我要你償命!”
上城還有高手,果然是臥虎藏龍,深不可測,龍在野尚未進得城里,只與黃衫女子一戰,就已用盡了他全身的氣力。他倍感心驚,暗自惶恐,急切想要原路返回,即使猜測藏殊很可能就躲在城里,卻再也不想追殺滄楉和探尋他的蹤跡了。
情形險譎,保命要緊。
龍在野離鑄成不死金魂尚有一步之遙,此處無法通靈聚星,他的魂體是有可能灰飛煙滅的。
那聲怒吼還未落定,一道身影便凌空飛來,橫劍一刺,震落下萬道寒芒,洶涌如狂潮向著龍在野沖來。他步履遲滯,艱難躲閃,感覺背后有股巨力在死死壓迫著自己,令他飛馳不得。以往他操縱暗流可凝聚出大山大河,大山壓頂,大河傾瀉,再加上萬千雷電轟鳴其中,往往殺對手于眨眼之間,其聚星七顆的偉業堪稱絕世;而如今奇困于此,靈力被抑制,精力也已耗盡,雙掌間竟連一把黑劍都難以聚成。他懊悔自己低估了失樂城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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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渡橋僅剩的橋墩被那些劍光瞬間削碎,光雨繚亂,龍在野揚動黑袍、抵擋了一陣,卻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了去路。他心下一寒,立在涌起的浪尖,猛然回首,水霧蒼茫中,只見那男子破空而來,牽動劍陣,朝著他再度殺來。
龍在野喊道:“等等,這不公平!”
“殺你還要講什么公平嗎?”那男子面色凝重,電掣般狠厲逼近,一劍刺傷了龍在野的肩膀,斷了他的魂脈。
龍在野忍住劇痛,從潮頭跌落,趁勢竄進了水里,或被河水侵蝕而死,或隨它漂流向未知的遠方。
雖也九死一生,卻可窺視一線生機,總好過死在他人的劍下。
“還想跑?”那男子急忙落下劍陣、沖入河中,掀起滔天駭浪,整個河面透明如鏡,被身穿百孔的魚族不計其數。他揮動劍朝天一指,劍陣從河底復起,牽起水浪,竄進高空,瞬間凝固成百丈冰墻。
而河中竟已斷流,河底淤泥與荇草清晰可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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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空逼視之下,在冰墻和河底中都不見龍在野的身影。那男子眉頭一皺,心里犯了嘀咕:他受傷如此的重,怎么可能逃走?
暗云移去,圓月當空,清輝如雪普照大地。
月光映射下的厚厚冰墻,顯得晶瑩剔透,寒氣迫人;冰封其中的魚族和血流隨處可見,卻難尋一絲魅影。那襲破爛的黑袍驚現于冰墻的底部,倒證明龍在野并未脫身而去,大概他已經被劍陣擊殺的灰飛煙滅了。
他并未發現一道淺淡的黑斑,如化開的墨一般懸在冰墻頂端,與月影重疊,極其隱蔽。在他轉身離開時,冰墻瞬間崩塌,化為奔流,而那道黑斑也隨之沒入了河里。
龍在野狡猾至極,借月影掩藏魂體,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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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神情悲傷,彎下腰去,輕輕抱起了黃衫少女的尸體,囁嚅道:“師妹,我來帶你回家。”
覓渡橋已成廢墟,河流復歸平靜,薄霧茫茫,迅速彌合籠罩大地,女子袖兜里的石片鏗然落下,于死寂中激起綿長的回響;而她身上的余溫正逐漸散去。
男子往城里走去,這是兩千年后他再次進入這座城池;回首過往,恍然如夢。想當年,他因害怕面對那場浩劫,便帶著師妹逃離師門,來失樂城避難。那時入城還沒有把心交與尊老的鐵律,上城也還未建好,路上杳無蹤影,繁花盛開,她活蹦亂跳,天真無邪,笑聲清脆如同銀鈴,一邊采摘沿途的花瓣,一邊回過頭問他:“師兄,你說我把花戴在頭上好不好看?”
那時他們都年輕,以為人生漫長,韶光大好,可以做很多喜歡的事情,卻不知喜歡才是孤獨的開始。
后來他沉迷溫香軟玉,歸隱篁林,遇事畏畏縮縮一味逃避,若非滄楉到來,他逼不得已,那把劍他再鑄兩千年都未必能夠完成;而她決意奔赴靈路,熱愛自由,滿腔赤誠,一心想著走出萬象天工、救濟斯民,補上那場浩劫她沒能參與的遺憾。
于是在上城竣工以后,師兄妹兩人分道揚鑣,師妹游離在城外,除了捕魚捉蝦,用以果腹,其余的大半時間都是盤坐在橋頭那塊高達六丈的石碑上,吸收此間淡薄的大道靈氣來增進境界,日復一日,從未中斷。數年前和長崆在城外相遇,他授與她打水漂的玩技、和無上的劍術,兩人一見如故,結為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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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師兄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吟風弄月,漫讀經書,再偶爾干點有意義的事情,比如鑄劍,每天準時進去敲幾下,弄出點聒噪的聲響來,再比如吃飯,細嚼慢咽的半天便過去了;每當妻子釀好了酒,他就推著竹車給隔壁屋送去。你說他荒廢時光不思進取,但他又確確實實干了些在往后看來很偉大的事情。他只是把日子過得很慢,兩千年深居廣廈,又比隔壁那些醉生夢死行尸走肉的人要好上很多。
早年,他也曾魚傳尺素,鴻雁傳書,邀請師妹來家中作客,只是向來沒有收到音訊,漸而漸之,他也就害怕給外面寫信了。
兩人的心里都已經明白:沒有人會再陪你經歷過往,你只有不斷回頭看,那些曾經是如何一點點幻滅成空的。
那時候,她也想回山下去看看,故鄉的云是否如她當年離開時,一樣的霞光萬道,聚散有常。她從不奢望遇見故人,只是想坐在山口,聽聽故人事,望望舊時月。
有時候,城里的人出來踏青,總會勸告這位站在石碑上仰望星空的滿臉風霜的少女:
“在這里修靈一途是沒有任何希望的。”
少女微微一笑,化開千年的孤寂,語氣淡而堅定:“過去沒有人做到,不代表以后也沒有啊。”
“你還是放棄吧,沒有人可以穿透萬象天工,匯聚自己的星辰的。”
“艱難困苦皆惹我,我有何懼?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的。”
無論經歷過多大的痛苦,她始終相信,明天會更好。
只是她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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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一聲,劍撞開城門,男子抱著少女進入城里,月光落在街頭,像是灑滿了鹽。河街兩岸人潮涌動,一望之下,滿臉戚容,全城縞素,向城頭悲歌未徹。
上城百姓剛剛見證了那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才發現在這里矢志修靈的人也能練就與帝尊可堪一戰的恐怖實力,原來只要堅持下去,每個人都能活出精彩,擁有自己的星辰。
黃衫少女用生命守護了這座城池,她給了所有人勇氣、信心和感動,以及不服天命逆勢而為的決心。她在所有人的心里留下了一顆萌芽的種子。
渡口晚風薄涼,男子登船,河中的血瞳匯聚于船底,推著船疾馳而去。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幽篁曲徑,淺雨催溪,再歸來已是人聲寂靜,只影全無。
何時再有重逢日,明月千里寄相思。
滄楉趁著男子出城的間隙,已驅散體內的毒素,揚長而去。那男子也無心在乎,徐徐走至竹屋后,將師妹單薄的尸身擱下,便開始徒手挖掘著墓穴。
他一共挖了兩座墓,一為尸身冢,一為衣冠冢。師妹所在的墓自然是尸身冢,木制碑頭寫有一列墨字:“酃山林玉瑤之墓。”衣冠冢的墓碑上則寫有:“愛妻盧氏之墓。”他甚至忘記了妻子的名字。
男子在新墓前待了一陣,便回鑄劍鋪取了火把,將竹屋和劍鋪放火燒盡。他散落頭發,撐傘穿過霧雨篁林,如箭離弦,白影飄然,出上城燈火闌珊,如霓虹璀璨懸于中天;他擎起劍,攜浩蕩劍意,下山而去。
“隔壁屋的,隨我下山去!”
是夜,上城千人齊聚城頭,紛紛起劍,直破蒼穹,星海為之一震;遂躍城而下,挾萬道神光,沿著滄楉所來的路徑,穿行于懸崖深壑間,勢壓萬千氣象,無人阻擋,一路出山去。
數千年后,靈路重新熾盛,星海重歸璀璨,世間由此多出了很多遠古時期的修靈高手,以捍衛正道為己任,奔赴各界,除魔天地間,再續諸天兩百年生機。
后世有一位長得很像林玉瑤的女孩,柔聲問那男子尊名。
他說,我叫林睦白。
人生不過匆匆,過客皆是驚鴻。
再后來,末世降臨,諸天俱毀,天地重合歸于混沌,林睦白將所鑄之劍贈與故人,便攜著那小女孩,重上昆侖山,魂歸故里。他們并肩而行,一人拄木杖,一人背竹簍,木杖落地生花,簍里鮮花如簇。遠處的山峰在崩塌,天上的血云在翻涌,整個山體都在劇烈地顫動,兩人步履從容,攀著陡峭的石階,再入失樂城。
滾滾雷火從天而降,巨大的乾坤殿飛墜而來,他抱起小女孩,回望來時路,嘴里喃喃地道:“就讓我死在這里吧……”
霎時花舞如蝶,不見天日。
總得有人活下去,世界才能看到希望。
只是有點遺憾,來不及把這簍花,插在她們倆的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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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滄楉徒腳進山的當夜,敕天凌聽得消息,心生隱憂,遂馭劍往昆侖山巔飛去。透過漫天雪花,俯瞰而去,隱約可見萬千氣象、無數勝境如錦簇花團般鋪綴在懸崖巨壑之中,鬼斧神工,錯綜繁復,堪稱不世奇跡。由此觀之,當年云嫣為打造萬象天工花費了相當多的心血和精力,而她作為遠古時期最后一位煉魂師,其繁衍無限生機的能力也足以令人驚嘆。
再遙望山巔,煌煌大殿張燈結彩,紅綢飄揚,顯得格外矚目,整座幽藍宮殿神似一只蓄勢待飛的鳳凰,飄逸恢宏之態畢現。
長崆正端坐在殿內,執筆撰寫一沓請柬,紅本墨字,一筆一劃,蒼勁峻逸,非百年功力而不可成。為表對此事的重視,他一改以往用密音令通達諸天的慣例,打算向各大靈域的帝尊派發這樣極具意義的請帖,誠邀他們三日后來乾坤殿參加喜宴。
敕天凌憂心而來,腳跟未立穩,聲已先至。
“掌門,滄楉姑娘今夜進山來了,你不去幫幫她嗎?”
長崆驀地一愣,握筆的手戛然停住,眉頭漸漸蹙起,他早想到她會徒手爬上山的,卻沒想到會在今夜此時;她不在家好好睡覺吃烤肉、偶爾通靈聚星,偏要趁著自己境界低微跑到山里去作甚?
難道她是吃膩了饅頭豬肉桂花酒,想要進山里狩獵些野味回去?她莫非不知道萬象天工號稱修羅場、進去容易出來難?她還真是令人不省心。
敕天凌見長崆沉吟不語,急得直跳腳:“掌門你在想什么呢,滄楉姑娘可不是為了吃的才跑山里去的。”
這個熟來瘋的家伙居然能看穿我的想法?長崆又是一驚,遂緩過神來,抬頭道:“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我也只能靜觀其變。”
“再靜觀,她可會沒命的,到時你就靜靜地觀她的尸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