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人生再無年少時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3770字
- 2020-06-27 11:45:47
“陽光照進沙漠,沒有人會喜歡它;
陽光照進深淵,每個人都歡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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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崆心中不由一緊,迅速把筆壓在紙面上,起身道:“你忘了嗎,數月前,我在魔界之門救下你們,再救活姜芿,已經讓我墮境一重,境界大損,就算我入得萬象天工,也只能和龍在野或冷千凝打個旗鼓相當,難分伯仲。再說了,我在乾坤殿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頓了頓,挑眉道,“你若真關心她,不妨下山一趟,去找一個名叫林玉瑤的女子,她可能會幫到你。”
敕天凌憂郁之色頓減,赧然笑道:“我現在就去找林玉瑤。”
“等等。”長崆急忙叫住了轉身要走的敕天凌,耐心地叮囑道,“即便這樣,還遠遠不能保證她的安全,萬象天工之所以兇險詭譎,不在于它能抑制修靈境界,阻絕我們與命星的聯系,而在于它有無數勝境萬千氣象,每個氣象中的風景地理都各不相同,由此衍生出無數條上山的路徑,而每條路徑之間都有節點相連,互通往來,組成一個龐巨而繁復的網絡,巧妙地鋪綴在千峰萬壑之中,這就是萬象天工的偉大所在,不花費百年時間是建造不出這樣浩繁的工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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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天凌深以為然,雖然他每次來乾坤殿都是御劍飛行,直奔山巔,從未如滄楉這般費心費力徒手徒腳爬上山來,但他也久聞過萬象天工的各種離奇傳說,甚至他的很多同門都被困囿其中,和各類邪魔共存,到現在是死是活都無從知曉。
長崆繼續說道:“龍在野進山之后,以他陰狠謹慎、事必求成的性格,必然要聯絡各個氣象中的魔族,替其賣命,增加勝算。所以你在找到林玉瑤以后,就該進入滄楉所在路徑的沿途的每個節點,找到龍在野的信使,阻止他聯絡其他魔者。龍在野一旦孤立無援,裴滄楉自然也就安全多了。”
敕天凌灑然道:“掌門所言甚是,我還以為你一點都不關心滄楉姑娘呢。”
長崆豈能不暗自擔心,只是害怕表露出來,為盡量降低滄楉攀山的風險,他已暗中引導她走上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徑,要是沒有被魔族或龍在野追蹤到,她是可以性命無虞抵達山巔的。
他也深知,若她再不經歷一番磨難和錘煉,盡早突破自己的境界,等他離去之后,世間是沒有人可以守護她的;相反,諸天六界還得仰仗她的力量。
所有重擔將落在滄楉的肩上,以她現在的境界如何能承受得了?長崆也只能寄希望于她能早日修靈歸來,臻至靈路末端。
敕天凌騰身欲起,長崆凝聲叫住了他:“下山的路,在這里!”
“在哪呢?”
“我的靈臺上,那是下山唯一的路。”
敕天凌稽首道:“那弟子先告辭了,我會在婚禮舉辦的當日趕回來的。”
于是長崆意念一開,敕天凌踏雪掠近靈臺,縱身一躍,竄進了樹門下山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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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天凌重復了當年長崆下山時所走過的路;立于歧路,舉目四望,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此間亂象之縱橫,陰陽之更替,山川之形勝,皆不按常理邏輯,險詭難測。以前所學的常識在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
踏路疾行,腳力奇絕,白衣蹁躚,驚鴻曳影,穿過浩瀚雪林,茫茫戈壁,幽幽深谷,每有遭遇,則不敢戀戰,只求脫身,而厲害的邪魔都已在早年間被長崆肅清,只稍半日,敕天凌便抵近失樂城,落在上城之外。
涉過長橋,身披淡霧清霜,敕天凌止步于橋尾,可見一明麗灑脫的黃衫少女正盤腿坐在鵝卵石上垂釣,嘴里咿呀著遙遠的清平調。她的歌聲清脆明朗,她身邊的石碑黯然聳峙;粉紅釣線之下的水面錦鯉匯聚,如花團錦簇,浮漾清波。
橋上偶有行人經過,卻對少女漠不關心,連句寒暄的話都懶得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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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天凌悠然半蹲在少女的身旁,她似不懼,微笑著看向他。像是看一朵聚散無常的云。來與去她并不在意,只是覺得陌生人都很有趣。
因為只有陌生過客才愿意跟她搭話。
“你在釣魚嗎?”
“不然呢?”
敕天凌歪起臉,傲嬌一笑:“我也是一只魚。”
“你想讓我釣你?”
“不,我想讓你泡我。”
少女朗朗笑道:“我覺得你應該是茶。”
“何出此言?”
“因為我喜歡泡茶。”而且是用開水泡的那種,任你皮糙肉厚舌生蓮花,也給你燙得上躥下跳。少女饒有興致地望著眼前的男子,想看他如何作答。
敕天凌思索半晌,自知沒有這姑娘伶牙俐齒,遂順水推舟地道:“能讓姑娘滋潤心脾,清目益思,我就算是茶,也是莫大的榮幸了。”
少女略一斂眉,灑然道:“喝茶也不解餓,我還是繼續釣魚吧。”
敕天凌繼續生疏而笨拙地亂撩:“那我帶你進城吃肉去,魚肉獸肉珍禽肉,你喜歡吃哪種肉?”
“獸肉。”少女回道。
“不,是我這塊心頭肉。”
少女燦然一笑,驀地板起臉來,沉聲道:“你不像是一個會靠色相虜獲女人心的人,也不像是一個巧舌如簧能說會道的人,不妨收起你拙劣的表演,說吧,想向我打聽些什么?”
見自己搭訕女孩的拙技被看穿,敕天凌有些窘迫,便收起玩味的姿態,澀澀地笑道:“姑娘,我想向你打聽一個名叫林玉瑤的女孩,聽說她就住在失樂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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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緩緩擱下釣竿,再次打量起她眼前的年輕男子:他溫潤如玉,眉清目秀,輪廓雖缺點硬朗,但非常精致勻稱;白袍著身,靈氣蘊藏,高傲脫俗,整個人精氣神極佳,比失樂城那些慵懶頹廢自暴自棄的人要好得多,任何女孩看了都會對他生出愛慕和嫉妒來;再正視他額頭上的天門,隱約浮動著翠峰疊嶂、繁花似錦的景象,便約摸著他是酃山的弟子。
她說:“你找她作甚?”
敕天凌眉頭似有憂愁簇起,滿臉肅靜地道:“我想讓她幫我在這里保護一個人。”
少女問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重情重義,堅韌勇敢,從不放棄,認定的事情就會堅持到底,她想要穿過萬象天工,走到昆侖山巔去。”
“這一點我倒是很佩服她。”少女有些驚訝,若非她不想跟師兄刀戎相見,你死我活,她也會嘗試走出萬象天工,成就無上靈路,鎮守一方靈域;無奈何兩千年困囿于此,境界增長極慢,眼瞅著能為山外做點好事,她竟滿心歡喜,毫不遲疑,微笑著問道,“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我目光所及處最好看的姑娘啊。”這倒是敕天凌的肺腑之言,她遺世獨立,悠然自得,其眼界心境自然非同尋常。
少女凝聲道:“我就是林玉瑤。”
“姑娘你……”
“無需驚訝,按照輩分來講,你應該叫我小師祖。”
敕天凌先是一怔,繼而支吾道:“你……你也是酃山的人。”
林玉瑤頷首道:“如果你是莫云的弟子,那你確實該叫我一聲小師祖。這里的時光是感覺不到變化的,我離開酃山時,便是現在這副模樣。”
不是吧,我剛剛是強撩了自家的小師祖嗎?敕天凌滿臉羞澀,高傲如他者,實在丟不起這個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但他轉念一想,面對前輩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遂神色恭敬地道:“剛才是弟子冒犯了,還請小師祖不要見怪。”
林玉瑤正襟危坐,朗聲道:“你再多叫我幾聲,也許我就真的原諒你了。”
敕天凌心一橫,澀澀地喊道:“小……小師祖。”緊接著多叫了兩聲,便也順嘴了,再無先前那般難以啟齒。林玉瑤很是滿意,瀟灑起身,干脆利落地道:“行,我答應你,在這里護送她一程。”
敕天凌躬身拜謝,他從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與擔當,他相信她一定可以不負所托、兌現承諾的。
當說起莫云已死,林玉瑤也難免黯然神傷,黛眉凝蹙,但她早就參透了世事無常生死有命的道理,便寡淡地笑了笑,舒開眉問道:“你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
“她姓裴,雙名滄楉。”
林玉瑤灑然道:“好,我在這里等她便是。”她暼了欲言又止的敕天凌一眼,展顏笑道,“放心,我不會告訴她你來過這里的。”
敕天凌激動地拜道:“如此就多謝小師祖了!”
說罷,敕天凌匆匆告別而去,入下城,將玲瓏心轉交與尊老,以防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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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垂釣并無什么收獲,竹罾里空空如也,以前也常是如此,林玉瑤那時絲毫不會在乎。只是此刻,她望著河面有些失落,特想再吃一次鮮魚湯。
她覺得人生在世難免會留下遺憾,想想便也釋然了。
林玉瑤收起釣竿,回竹屋里換了一件衣裳,雖是同為淡黃的衣衫,用工和材質卻有天壤之別。數年前長崆下山,斬殺妖魔無數,遂盡取其經脈,以玄傲劍切斫成絲,織就了一襲素雅而堅韌的裙裳,慷慨贈與林玉瑤。
她將衣裳珍藏了多年,今日第一次穿在身上;纖纖裊裊的腰身、青春律動的氣息更是展露無遺,如掌上清荷,明麗灑脫。
林玉瑤站在門前,用竹簪將青絲綰起,再遙望淡霧深處那一輪初升的黃月,眉頭微微一鎖,神色略顯凝重,姣好的面容我見猶憐。她深知自己面臨的將是如何兇險的一場殺局。
她返回屋里,取出了榻下的兩柄短刃,和長崆送給她的伏魔圈。伏魔圈乃是上古圣器,箍戴于頭上,如醍醐灌頂,可催生出無盡的靈感。
林玉瑤也沒有把握能贏下那個人,只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她也沒想過要請城里的人幫忙,她知道他們是不會站出來幫助自己的,沒必要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兩千年的篳路藍縷,開辟靈路,孤獨與非難始終和她相隨。
林玉瑤默然走出屋子,用銅鎖將屋門鎖住。
向皓月而立,她燦若煙霞,眼眸含淚,緩緩而堅決地,將伏魔圈戴上頭頂。
“今日殺身成仁,百年之后,無人知我林玉瑤。”
她死在了城外,死在了林睦白的懷里。
她助滄楉脫離危難,再續諸天兩百年生機。
只是有些遺憾,沒有去山外的世界看看,沒有去山頂看看那座幽藍宮殿,和那場傳說中下了兩千年的漫天大雪。
在雪中,她想和故人重逢。
多年以后,偶有人回想起當初那個站在城外橋頭仰望星空的少女,也只是笑著說,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明麗開朗堅韌不屈是對其最好的注解——卻早已忘記了她的名字,如歷史的塵埃吹起又吹落,鑄成一座亙久彌堅的無字墓碑。
林玉瑤無愧于美麗兩字,世間一切美好在她的身上都有輝映。
再后來,世間對林玉瑤也只能勾勒出一個模糊、而動人心弦的輪廓:“黃衫,素履,仰望星空,山中好風景。”
她若能走出那座山,必能驚艷世間。
百年孤獨是一個家族的孤獨,千年孤獨則是她一個人的孤獨。
“沒關系啊,努力了就行。”
她總是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