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踏舟而下三千里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4820字
- 2020-02-03 20:39:28
“曾以為長大很遙遠,卻發(fā)現(xiàn)是近在咫尺的事情。
曾以為相思很遙遠,卻發(fā)現(xiàn)念她已如秋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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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似水,容易把人拋,半年幽靜的時光仿佛回到了當(dāng)時未和養(yǎng)子相逢的時候。依約是那時的風(fēng),那時的月,那時的疊黛悠長,卻不復(fù)那時的心境。
人都是會變的。對此她深有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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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時節(jié)。
在遠處的洪荒上,數(shù)百鐵騎踏塵馳來,蹄聲鏗然,帶起一路灰霾,馬背上的銀色戰(zhàn)甲泛著冷硬的鑠鑠輝芒。
鐵騎和烏云齊飛,帶著閃電鳴雷以及窒悶的氣息,迅速朝著高山這邊逼近。
“他最終還是找到了這里,我早該想到的。”
梨樹上的女子微微低眸,咕噥細語,神情隱忍的復(fù)雜,既有失望也有莫名的釋懷。
她不想再躲下去了。他也終究不會放過她的。
這一世的倉皇與流離,殺戮和紛擾,都該隨著這個身體這份容顏壽終正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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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決定好了嗎?”梨樹顫動著花枝,聲音清脆激蕩長空。
纖手綰青絲,玉簪橫插云鬟,裙袂帶起花瓣,如雪遮望眼。女子抬起一張靜穆而精致的臉龐,幽幽地道:“我這一生總是匆匆,我這一輩子滿是遺憾。我背著別人的欲望前往,為感情所惑,終落得滿身傷痕和無盡的罪孽。我只想重新活一次,不為任何人,只活出我最想要的樣子。若是有幸,我還想贖盡今生留下的罪孽。”
“你昔日對我有恩,我可以讓你回到生命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候,隱匿人世間,再也沒有誰能找到你。待時機成熟,你自能成就靈路,為眾生渡一場浩劫。”
烏云遮去半邊天空,山中鳥驚得四散飛去,鐵蹄聲已然越來越近,空谷里回音颯颯,殺氣沛然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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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氣息一滯,低眉問道:“如何回到那個時候?你想讓我重生嗎?”
“也不全是,可能要委屈你了。”梨樹姿態(tài)婀娜,芬芳馥郁,語氣淡靜地道,“你還不能死,不能經(jīng)六道輪回讓暗皇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所以我只能讓你返體回胎。”
“回胎??”女子眉頭皺起,好像沒有聽懂,只道妖族有很多震古爍今的靈術(shù),卻從未聽過“返體回胎”一說。
梨樹卻不再答話,似是在沉思,似是在苦心醞釀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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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聲越來越近,如鼓點隆隆,震顫無邊大地。很快,數(shù)百鐵騎便出現(xiàn)在了不遠處的山脊上,看出他們苦尋之人近在眼前,便悉數(shù)拔劍出鞘,縱身掠來。劍光森森然劃破晴空,女子雙眸微閉,櫻唇緊緊抿成線,不想再看到這樣刀光劍影的畫面。
然而在飛到半空的時候,這些人卻突然凝滯不動、定格在了那里,氣息瞬間全無。唯有鐵劍紛紛落地的噪雜聲。
風(fēng),在靜靜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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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死了,死于梨樹所制造的毒境。半空中無形無色且自由擴散的毒境,絕不是普通人能夠抵御的。
在眾人如雨滴般墜落時,梨樹的枝椏極速上揚和延伸,宛如錦緞云幄般,向樹頂?shù)呐永p繞而去。
“繪梨,你要吃我?你這個女騙子……”
伴隨著青衫女子沉悶的喊聲,轉(zhuǎn)眼間,她便已被白色花瓣緊緊地裹住,無計逃避,再也難見蹤影。
緊接著,花瓣驟然崩散,漫天灑落,這棵梨樹遂拔地而起,在空中化成人形,輕盈落地,是為眼前一位薄紗裹身且風(fēng)儀高傲的女子。
她即是滄楉的母親,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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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大楚皇帝率軍平定民亂,于途中撞見了身負重傷的繪梨,便見色起意,將其帶回宮中軟禁了起來。彼時繪梨經(jīng)過和鑄魔團的廝殺,而靈力大損,無計逃脫,只得暫居宮中以作調(diào)養(yǎng)。然大楚朝廷民亂四起,朝不保夕,皇帝心急之下意欲強娶繪梨,死也要死的風(fēng)流快活。繪梨抵抗不過,被綁縛于婚床之上,苦苦掙扎,恰值云茹潛進宮中,以行暗殺事,便無意中將她救走,安置于山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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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梨絕麗的面容因突如其來的陣陣干嘔,而變得有些顫裂和夸張。待嘔吐完畢,她挺腰靜立,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喃喃地道:
“你早于開天辟地,原本天生傳奇魂脈,只可惜缺了四道駐魂和一道逆魂,無緣修靈,輾轉(zhuǎn)萬世而默默無聞。待我贈與你花魂,盡享世間三段情事,嘗遍悲歡離合、苦澀滋味,便可執(zhí)掌風(fēng)花雪月,重啟你的無上靈路。至于你能走多遠,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她始覺有胎動,慘白的臉龐上綻開了一抹微笑。
微笑中散發(fā)著母性的光輝。
繪梨懷孕了,且將經(jīng)歷長達兩年的孕期。
自云茹返體回胎以后,雖然世間時有她的傳說,卻再難覓其蹤跡,就像魚消失在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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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暮秋。
各州郡來京述職的官員有數(shù)千人,再加上各自的仆屬臣僚,一時間涌入帝都的外來者高達十萬之巨,街上繁華更甚,喧騰徹夜未息,其間藏龍臥虎者更是難以估計。
聞道西園花正好,敕天凌便泛輕舟,誤入了芙蓉浦。已是寂靜無人處,泊岸邊有一石舫,舫中有一白衣利落的男子正在執(zhí)劍作畫。說是作畫,以極寒之劍氣凝起片片飛雪,綴打在紅墻上,現(xiàn)出一個輪廓,其精妙細微處,就連敕天凌也自嘆弗如。
飛雪作畫,畫中人已初具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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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具形狀的絮雪輕綴和鋪展,濃淡相宜,以細膩的觸感勾勒出了一位清傲脫塵的女子形象,無懈可擊的風(fēng)華絕代,若隱若現(xiàn)的寒光逼人。紅墻映襯出雙頰淡淡的紅暈,白雪充實著肌骨和纖柔衣裳,再加濃墨點染出的眼睛和綰上青絲,整個人物的美感宛若天成,栩栩如生。
在裙擺一側(cè),用劍刻下了略顯突兀的“云茹”兩字。
十六年前,冬雪夜寒,北域幻雪山莊內(nèi)發(fā)生了一件震驚皇州的大事:牧笙寒的祖父和庭中高手悉數(shù)被一位女子所擊殺,死狀難名。幻雪山莊乃是北域第一大劍庭,威名顯赫,然而山莊中那么多高手都被一位妙齡女子擊敗,這不得不令人匪夷所思。唯有牧笙寒年紀尚幼,僥幸脫險,便身負血海深仇,縱馬來到了滴水城,拜洛南為師,專攻丹青畫技。經(jīng)過十余年苦練,如今的他畫人畫物惟妙惟肖,堪稱劍畫雙絕,一手飛雪作畫更是融劍術(shù)于丹青中,獨具匠心,連洛南看后都拍手稱贊。
下山兩年來,牧笙寒罔顧市容,四處張貼畫報,足跡遍布皇州,誓要找到那位女子以泄滅族之恨。只是苦尋之下并無結(jié)果。
“烏鋼劍,雪綢衣,乃北域幻雪山莊的標志,此人莫非就是劍邪牧笙寒?”
敕天凌步法極輕,落在石舫門前觀望,細忖之下,眉頭已漸漸皺起。那男子單腳著地,悠然收住劍勢,待另外那只腳落地于青石,便將劍猛然一推,寒光逝如電,插回了桌上的劍鞘中。
風(fēng)雪驟然停息。
素衣相裹下的優(yōu)雅姿態(tài),渾然天成,毫無矯作的痕跡。
“是何人在偷看?”白衣男子漠然轉(zhuǎn)身,說話聲挾陰寒之氣,震蕩于低空中,與其優(yōu)雅的表態(tài)大相徑庭。
待他飛出來看時,石舫外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敕天凌化成一道金光,落在了萬里以遙的幻雪山莊內(nèi)。
此處乃是當(dāng)年云茹靈影激發(fā)之地,能將北域第一大劍庭里的高手盡皆殺戮,沖出重圍,她必定是在那一瞬間、激發(fā)出了自己的靈影。
修靈者境界越弱,靈影留世的時間便會越久,或許能在這里將云茹的靈影牽引出來。
西坡碎痕天有一廢太子,名叫陟雪,雖值壯年,卻性格文弱喜靜,愛植花木,常年深居于宮中,不和外人聯(lián)絡(luò),唯與敕天凌相交甚歡,引以為藍顏知己。當(dāng)年母后被鑄魔團引誘,墮入魔道,又值天選之子星疃降世,神君魁曜便順勢廢了陟雪儲君之位,將其神袛遷往了碎痕天,代為看守先祖的陵墓。
遙見敕天凌震落的星輝,多年不出宮門的陟雪便飛出碎痕天,出神界而蒞臨凡世。
幻雪山莊絮雪飄飄,掩盡昔日的繁華和落寞,歸于無盡的蒼白。
冰封萬里,乃是北域的常態(tài)。
在陟雪幻影術(shù)的牽引下,一個身影逐漸顯現(xiàn)了出來。但見她背立在石階上,一襲黑裙裹身,長發(fā)肅肅垂腰,左手握劍靠在背后,身姿挺立而略帶著疲態(tài);側(cè)過臉來,面如凝玉,眸光凌寒而逼視,一股冷寂之勢磅礴而下,觸目驚心。
敕天凌趨前數(shù)步,驚疑道:“滄楉?”
“我不是裴滄楉。”女子靜靜地道。
“你是誰?”
她睫毛一挑,意味悠長地道:“我姓顧。”
“名呢?”
“云茹,我叫顧云茹。”
敕天凌吟哦了一聲,皺著眉道:“我在皇州上認識一個女孩,和你長得極像,你跟她是什么關(guān)系?”
云茹背身而立,冷峻地道:“你持一鑒立水中央,看鏡中人是何人?”
“是我。”
“那么我和滄楉呢?”
敕天凌恍然道:“你即是她,她即是你。”
“我在人世恩仇未斷,本想以清凈之身重活一世,卻還是難卻往事的紛擾,只望她苦海泛舟過,心境依然澄明……”
話音未落,飛雪已將云茹的靈影沖散,再也難見痕跡。
陟雪怯寒,不宜在雪天中滯留太久,便騰空而起回到了碎痕天。
敕天凌依舊滯留皇州,心中對滄楉有無限好奇,便改變行走計劃,想要重蹈她走過的路。
至北溟,遇一漁夫在渡口叫賣魚膾,敕天凌欣然而往。
鰹魚切成薄片,蘸點八和齏,鮮滑爽口,美味至極。
敕天凌好奇地問道:“你這手藝是跟誰學(xué)的?”
“以前北境有一少女,名叫云茹,常在青石古道邊售賣魚膾,我是在她那里偷學(xué)的。”漁夫驀然收起了幽思,澀澀地笑道,“公子欲往何處去?”
“南域。”
漁夫驚喜道:“鄙人有一事相求。”
“你且說。”
“渡口外堆積了數(shù)萬根竹子,本由一農(nóng)夫運往圣疃山搭建軍營所用,數(shù)日前他溺水而死,留下這些竹子阻塞了渡口,舟楫難行,你要去南域正好路過圣疃雪山,不如勞煩你把它們運走吧。”
敕天凌毫不猶豫地道:“愿為代勞。”
但見浪潮驟起,磅礴涌至渡口,將數(shù)萬根青竹悉數(shù)卷入浪中,隨著潮水急退,竹子盡被帶走,遠離了海岸。
敕天凌踏浪而去,立于竹群的最前端,捻指引訣,稍稍運轉(zhuǎn)靈力,遂有數(shù)千把鐵劍從海底飛出,旋轉(zhuǎn)著,凝結(jié)成一根細鐵繩;鐵繩將竹子捆成排,連成一個不算平整的尖塔形狀,逶迤三里長。
他便獨立舟頭,白衣飄袂,順流而下三千里,抵達了圣疃山下。后世對此事常有謳歌:
不見當(dāng)年少年郎,三萬根竹系作舟,踏舟而下三千里。是何等的倜儻風(fēng)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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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道運完了竹子,敕天凌徑直來到了天澤鎮(zhèn),此地正是滄楉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
山是孤獨的存在,崔嵬雄奇,像是從別的地方飛移而來,亂石嶙峋的表里,乃是觸目驚心的荒涼,鮮有生靈存活過的痕跡。那棵蔭蔽數(shù)十里的巨樹,那條蜿蜒流潺的小溪,那些坐在街邊談笑風(fēng)生的故人,都已被掩埋于山石下,盡歸塵土。
風(fēng)凌渡口,香櫞樹下,人們簇擁而出送別滄楉的那一幕情景,猶自鮮活如昨。
“楉兒,你以后一定要回來看我們啊。”
“聽說帝都有桂花糕做的極好,你記得捎點回來。”
“要好好學(xué)習(xí),要聽爸爸的話,做一個勇敢善良的孩子。”
落葉最后一次飄零,所有人都已離開故里。
揮手自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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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風(fēng)凌渡口,溯河兩千里,便可進入南溟,在海上漂流半個月,即可登陸云滄。
聽說,滄楉的父親即是死在了這里。其尸骸葬在海濱一隅,多年來無人祭奠,立有“先考裴化郎之墓”的石碑也已覆滿了葳蕤雜草,極盡蕭索凄涼。
世事無常沖散了多少的情義,想與故人相見,都已身不由己。
唯有孤墳一座,向潮來汐往,歲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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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東行七百里,有一峽谷巨壑,道中有一名叫“摘星”的客棧。當(dāng)年雷電交加之夜,陪同她前往帝都的劍宗高手即是覆滅于此,而她,也被那占靈師裹挾至云島上,開始了漫長的海外漂泊生涯。
不過正因為此,滄楉在人間的消息就此斷絕,直到經(jīng)年有余,她才搖著一艘破船蓬頭垢面回到了皇州上。鮮有人知道,她消失的這段時間吃了多少苦頭,海上漂流的歲月本就漫長,枯燥,而她還要被裝在夜壺里,靠著占靈師施舍的一點殘羹冷炙,艱難度日,逼仄的空間滾燙灼身,每每昏厥而不自知;歷盡磨難到得云島,待有弟子誤拿夜壺去解手,漢陵闋將滄楉救出之時,她已經(jīng)完全不成人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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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帝都,敕天凌旋即又奔赴圣疃山下,這座皇州最大的劍庭,號稱是昆侖在人間的輝映,如今正被移星皇朝大興土木,營建離宮,以迎接皇帝的封禪之事。洛南的墳?zāi)贡槐I挖一空,除卻風(fēng)雪凄寒,滴水城早已不見痕跡。
由帝都往西北向,行三千里,即是北境。首陽山下,巨霖關(guān)外,當(dāng)時和雪族鏖戰(zhàn)之地,聽說慘烈異常,尸橫遍野,便連七皇子也死在了這場戰(zhàn)役中。
佇立山巔,風(fēng)卷長衣,敕天凌深感震撼。
以咽喉險要扼守北境,拒外族于千里,守皇朝之安定,即是巨城云中。
云中依舊在,大雪滿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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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滄楉受盡屈辱和苦痛的地方,仍然是她心中的牽念;因力量不濟而心懷歉疚,也是她不斷向前的動力。深植于塵埃和黑暗,才能伸向光明,手握眾星,成長為堅強的自己。
讓花開在心里,讓陽光灑滿人間,讓我愛的人有路可回。
這便是滄楉的信念。
你若知我的痛苦,又怎舍得讓我四處飄零?
炊煙寥落,清角吹寒,敕天凌深感悲憫。
再回到和滄楉相遇的地方,荒天大漠,風(fēng)沙落定,仿佛看見她站在了遠處,潔凈的雙腳沾滿露水,似是梨花初綻,清麗綽約至極。
“過來,讓我抱抱你,這一路走來,你辛苦了!”
如沐春風(fēng),心潮涌動,敕天凌深感牽念。
他想,他是該回到茹岈山莊了。
想與你相見,如星子墜落塵世,不問歸期。
如飛蛾撲火,不問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