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
- (日)橫尾忠則
- 7240字
- 2020-01-21 14:13:01
我所崇拜的三島由紀夫
ぼくなりの遊び方、行き方
一九六四年,Ilfil成立的前半年確實是空閑無聊到讓人想死。可是神明沒有那么慈悲讓我這樣持續懶散下去。雖然賺錢的工作不多,可是借由制作“Gunze造絲”電視廣告動畫這個案子,開始慢慢有工作上門。《Design》和《美術手帖》也是在這時期開始委托我創作插畫。這是我第一次接到專業雜志的工作,非常開心,尤其是《美術手帖》從藝術領域跑來接觸我,更出乎我的意料,讓我非常興奮。
這陣子藝術圈的新風潮正是波普藝術,感受到它們爆炸性視覺沖擊的平面設計師絕對不只我一個。我們設計師在平日工作中發展出許多大眾媒體技術,應用到很多工具,那些藝術家把這些工具和技術直接拿去用就是所謂波普藝術,這件事情我們不能否認。對于藝術家來說,大眾媒體是一種新的現實體驗,是一個當下非常重要的議題。
面對這股波普藝術揭示的嶄新寫實主義,身為一個設計師,我直覺認為必須正面迎擊。這個概念在《春日八郎》等勞音系列海報中出現過,在《美術手帖》的插畫委托案當中,我也必須針對這個從藝術界延伸到設計(大眾媒體)的波普藝術攻勢想出屬于我個人的游戲手法。
首先就主題而言,我選了龜倉雄策設計的東京奧運海報。這張充滿張力的海報是成就戰后現代主義的巔峰杰作。早崎治用閃光燈拍下六位跑者從起跑線一同跨步的瞬間,龜倉以這張照片來做設計,創造出簡潔有力而令人嘆服的作品。這五位跑者,我分別用畢加索
、魯奧
、畢費
、修拉
的風格將他們畫成穿西裝的男人,并且用利希滕斯坦
的美國漫畫風格來處理拔得頭籌的選手。接著我在他的對話泡泡當中寫“ POP拿TOP! ”將“TOKYO·1964”的標題置換為“POP·1964”,然后把太陽旗和奧運五輪圖騰(龜倉雄策設計)替換成一個打開蓋子的罐頭。將波普藝術嵌回奧運海報這一大眾媒介,透過這個過程,我學會了如何靈活運用波普風的技巧。
羅伊·利希滕斯坦是將漫畫復制放大到畫布的尺寸,將印刷的網目夸大擴張到最大的程度來作畫。我從他的作品獲得靈感,從美國漫畫書里面收集無數接吻場景,重新仿畫這些畫面制作了一部動畫。圖畫從男女交疊的嘴唇中,由畫面中央開始向周圍破裂,就像毛毛蟲嚙咬葉片鉆出孔洞那樣。接著,這幅畫面底下第二幅畫中的兩對嘴唇又繼續裂開。就像這樣,我將好幾十幅接吻場景的畫依序以嘴唇為中心打開。
梶佑輔在播放這部短片的動畫影展說明手冊上提到我的作品,描述如下:
“那天我無意間看到了一部前衛作品。橫尾忠則的《KISS KISS KISS》擺明是部反電影。他把人類視為復制的形象,將其可視化。這種做法可以說和讓-呂克·戈達爾盡可能拍攝肉身特寫來否定人類的手法,基于相同的動機。橫尾從美國的廉價雜志擷取畫面,頑固地挖出這些接吻場景。他將圖案印在輕薄的紙上,透過攝影的制作過程,雙唇相交的畫面出現一種不遜于現實的新鮮感,不僅沖擊人心,還巧妙創造出一種新效果。說得夸張一點,回歸萊熱
傳奇影片《機械芭蕾》(Ballet Mecanique)那種造型意象的創作路線,就應該要呈現這樣的電影想象不是嗎?”
我把這部片長不到五分鐘的動畫短片和翌年制作的《堅堅岳夫婦庭訓》一同秀給達達藝術家漢斯·里希特看,他覺得非常有興趣,說想要帶去紐約大學放映,可是因為寄送很麻煩所以就沒有動作。后來在他的名著《達達的歷史》(美術出版社)當中,收錄了一篇文章提到這件作品。這部作品的音樂是由秋山邦晴負責,他是音樂評論家,自己也作曲。秋山先生透過機械調變迪恩·馬丁(Dean Martin)唱的《KISS》這首歌,發出“啾、啾、啾、啾、啾……”像是好幾十位男女在接吻的聲音。選擇迪恩·馬丁的《KISS》是和田誠提出的主意。除了《KISS KISS KISS》之外,我還同時將工作至今繪制過的插圖作品編成故事,做了一部名為《圖集NO1》(アンソロジーNO1)的動畫。并且和宇野亞喜良、和田誠他們一起在草月藝術中心的“動畫影展”發表。動畫制作的部分,承蒙久里洋二
的好意,得以跑去他平河町的實驗工房那邊使用攝影機。當時的助手是現在相當活躍的動畫創作者古川拓
。
將前現代的意象引入現代設計
這年年終,田中一光、永井一正、宇野亞喜良、灘本唯人,還有我五個人繪制的《圖說日本民間故事》(日本民話グラフィック)繪本由美術出版社出版。我和高橋睦郎合作,做了一部搭配梵歌的鄉野奇譚《堅堅岳夫婦庭訓》。角色是包含伊麗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理查德·伯頓(Richard Burton)、碧姬·芭鐸、阿蘭·德龍(Alain Delon),還有披頭士的豪華陣容,我戲仿英格瑪·伯格曼
和約翰·福特
的電影、先前任職日本設計中心負責的朝日啤酒廣告,然后再次運用奧運海報,最后再加上自己的《KISS KISS KISS》等作品將它們編成一個繪本故事,看起來實在是讓人很想替它命名為《俗麗傳奇》(Roman Kitsch)。和田誠看過這部作品之后給了這樣的評價:
“若是從一般常識的角度來看,這是一部畫風幾乎可以用廉價來形容的彩色作品,然而對向往現代設計走上這條道路的創作者而言,這部作品可以說是徹底轉型成功的代表作。我對這點相當佩服,不過也有一些設計師覺得看不下去,說想要把這一頁用訂書機釘起來。”(《橫尾忠則圖像大全》)
在這部作品當中我首次描繪像是海軍軍旗那樣的太陽。之前我也畫過幾張單純強調光芒的作品,這批作品可以說是我朝日元素的濫觴。然而觸發我畫太陽的直接靈感來源其實近得出乎意料。那就是當我還在日本設計中心負責朝日啤酒時,天天相見的“浪上朝日”這個朝日啤酒的商標設計。我把這個商標原原本本放大到這本書的對開跨頁上展示出來。
和田誠注意到這個朝日圖案,在別處談及這點:“我們在京都勞音的《春日八郎》海報上就可以看到它的前身。”然而事實上,我身為作者并沒有意識到這個顯而易見的證據。不管怎么說,這個朝日圖案明確奠定了我作品的目的和方向。《春日八郎》海報采用了冰店的旗幟圖案,這也是啟發朝日圖案的另一個因素。我會產生這樣的靈感,不可不說是受到波普藝術沿用現成媒體的方法論影響。當我意識到信息工業化社會的媒體視覺意象是波普藝術的重要主題之后,我反過來思考拋棄現代主義,以前現代的媒體視覺意象作為自己的表現手法。這種做法必然會成為一種對于現代主義的批判,逼迫我走向和現代設計完全對立的立場。
借由這種引進風土視覺意象的作風,我的設計可以超乎過去至今的作品,更加凸顯出個人感、日記感、故事感、歷史感、神話感、前現代感、情緒感、無政府性、俗麗感、算計感、諧謔感、慶典感、咒術感、浪漫感、魔術感、殘酷感、虛構感等色彩。面對這股喜事將近的預感,我全身暗自顫抖起來。
接觸三島由紀夫
我從歐洲回國之后母親因為胰臟癌住院,為了照顧她我經常整天待在醫院,完全沒辦法去工作室。我想盡可能待在母親身邊比較好,所以連工作都帶去病房做。從我家到醫院是走路可以到的距離,生活至少很方便,可是相對來說我待在病房的時間一長,媽媽反而一天到晚擔心我的工作。
母親年紀大了相當孱弱,由于胰臟癌已經到達末期,醫生也認為手術相當困難。因為癌細胞已經轉移到頭部周邊,總之就先進行該部分的腫瘤切除手術。手術之后,母親迅速康復,兩個月就出院了,胰臟癌的疼痛似乎也痊愈得差不多,至少可以放下一顆心在自己家里過年。
跑來東京一轉眼五年就過去了。雖然工作委托一點都不多,可是心里卻一直惶惶不安,總覺得一九六五年好像會遇到什么超乎想象的遭遇。
年初第一個工作是京都勞音《東京古巴男孩·唱吧中尾美繪》(東京キューバンボーイズ·歌え中尾ミエ)的海報。做完《春日八郎》之后,我的海報風格一點都沒有回歸原本路線的傾向,或許勞音事務局也是備受煎熬,他們決定把《東京古巴男孩》當成最后一個案子,中止延續四年來的海報制作委托。我雖然了解自己和勞音想法有所沖突,還是盡可能客觀視之。因為我不想做只是表面看起來漂亮的海報,所以失去這個工作并不覺得真的那么可惜。只不過又給當初引薦我的一光先生帶去麻煩了。
接續上一年《Design》雜志的插畫委托,我又在同一個雜志與和田誠共同發表一個名為《歐洲觀光海報集》的合作企劃。我和他曾經一度在東芝的薄膜唱片(sonosheet)工作案中一起合作過,這次想要做一個實驗性的嘗試,在單張畫面中彼此以連歌
的方式來加筆繪圖。這種做法類似于超現實主義者嘗試過的自動書寫
,可是我們并不借助潛意識。我們認為就像是披頭士集體創作音樂那樣,一張插畫有許多插畫家一起畫一點也不奇怪。在這樣的思考基礎上,我將過去和宇野亞喜良一起做《海之少女》的工作模式又向前推進一步。
一件工作結束之后,在下個工作出現之前我總是照老樣子消磨時間。所謂的設計師啦、插畫家啦,只要沒有工作上門,不過只是一種花瓶。正當我為自己只是件裝飾品而感到困擾的時候,日本橋一間位于大樓走道經營的小畫廊——吉田畫廊跑來提議說想要舉辦真鍋博、宇野亞喜良、我三個人的插畫系列展。
過去大家都沒有想過要辦插畫家個展,這是一種嶄新的發表形式。因為這和工作畫插畫不一樣,完全沒有任何限制和條件,我想畫現實當中不會被采用的情欲風格的圖,譬如說金發美女在太陽、波浪和飛機的背景當中擺出誘人的姿勢,做一系列這樣的作品。此外還可以做強調超現實故事性的作品,或者是用彩色墨水畫約翰·凱奇的肖像。這批作品我非常希望能夠請到我長年崇拜又憧憬的三島由紀夫來參觀,就請認識他的高橋睦郎千萬記得幫我傳話。
我拼命壓抑自己那種像是少女要和崇拜的偶像會面的悸動,待在畫廊里牢牢盯著時鐘指針,帶著非比尋常的緊張和興奮等待三島由紀夫現身。
突然間畫廊入口有人大聲說話。
“哇哈哈哈,美國女人搭配日本海軍旗啊?”
千真萬確是三島由紀夫的說話聲。
我慌慌張張從畫廊里面跑出來。三島由紀夫比我想象中矮。不知為何這件事情讓我松了一口氣。頭發剃得很漂亮,讓人聯想起美國海軍水手。粗眉下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來既像是在瞪人又像是在笑,有時候皺起眉頭看起來又像是孩子要哭的表情。他說話的時候嘴巴習慣稍微往旁邊歪。后頭部異常發達,相對顯得脖子很細。上半身可能健身鍛煉過,看起來很結實,然而下半身卻像另一個人似的讓人覺得纖弱。正字商標的胸毛在開襟的POLO衫胸口泛光。我心想,五月才穿一件POLO衫不冷嗎,果然不出我所料,壯碩的手臂露在短袖之外生著許許多多雞皮疙瘩。左手打完針纏上白色繃帶看起來很可憐。洗舊的米色法蘭絨POLO衫和淡褐色的修長西裝褲像是緊身衣那樣服服帖帖顯現腰身。手上拿著他那個招牌深黃褐色的小皮包。那個包包做成橄欖球的形狀長得有點古怪,可是似乎是他自己非常引以為傲的包包。
三島由紀夫寫說見到讓·谷克多的時候看到對方散發一股光芒,對我而言他也是這樣。
“百忙之中能夠勞您大駕光臨真的很榮幸。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三島先生的粉絲,一直深受您作品吸引。”
“喔。”三島由紀夫回得很冷淡。
為什么我會用這么無聊的方式打招呼呢?如果不叫他三島先生,改叫他老師的話會比較好嗎?與其說讀他的書,改成稱贊他在《焚風小子》(からっ風野郎)這部片的演技很棒會比較好嗎?我對自己的招呼沒有獲得反應非常在意,第一印象是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三島由紀夫了,這讓我變得非常悲傷。
三島先生似乎只對我的畫感興趣。在所有作品當中,他尤其喜歡一張風格很超現實的畫,畫面上戴著絲質禮帽和眼鏡的男子臉部中空,在巨大浪濤的背景里有位裸女歡笑佇立,海面上有只像貓一樣的怪物嘴巴正在噴火。由于三島先生一直用一種非常佩服的表情盯著這幅畫,我想說如果把畫送給他,對方應該會很高興吧,就這樣一邊思考假使遭到拒絕該怎么辦,一邊抱著祈禱上天保佑的心情跟他提議。
“耶?真的嗎?我很高興,可是這樣很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沒關系,請收下吧。”雖然覺得好像有點在強迫推銷,可是三島先生似乎對我的提議感到非常開心。“展覽結束之后我再送去給您。”
“現在我家正在裝修,整個五月都會待在Hotel New Japan。等我回家之后再跟你聯絡。”
應邀去三島公館吃飯
過了整整一個月之后,我在家里接到邀約。介紹三島由紀夫讓我認識的高橋睦郎和我一起前往馬込的三島公館拜訪。雜志上洛可可風格的白色建筑坐落在我的面前,我覺得自己幸運得難以置信,身體微微打戰。安設阿波羅像的庭園和三島裸身做日光浴的相片場景一模一樣。會客室面朝庭院,看起來比照片小,可是就是這里沒錯。我心想,小說《鏡子之家》里面出現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房子。這間房間設在階梯夾層的位置。這時候,三島先生身著雪白絲質襯衫卷起袖管,以他慣有的洪亮嗓音自二樓出現,邊喊著“呦,歡迎光臨”邊下樓。他的登場有種戲劇性,散發著電影明星那種華麗的氛圍。
他馬上引領高橋和我到他書房。書房門口漫畫的單行本密密麻麻堆得像是小孩身高那么高,非常引人注目。本來以為這是某種搞怪的惡作劇,可是三島先生說他真的有在讀。一走進書房,他就說:“我好好把位置空下來等著掛你的畫。”將我的畫掛到大書桌正對面的墻上。剎那之間,房間的感覺就完全變了個樣。雖然覺得我的畫好像有點跑錯地方,可是三島先生非常滿意,反復像是確認那般對我說:“不錯吧,不錯吧。”除了我的圖畫之外,書房沒有其他色彩特別鮮艷的東西,這張畫簡直就像拼花玻璃那樣在墻上空隆挖出一個洞,看起來熠熠生輝。在氣氛凝重的書房掛上我的波普風插畫,說不搭是不搭,可是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大的光榮了。三島先生的書房收容這張圖之后,讓我感覺到我和三島先生深不可測的內在世界似乎借由某種回路建立起了連接。畫作的回禮,是附帶簽名的《三島由紀夫短篇全集》和《三島由紀夫戲曲全集》兩本書。他事先在書上寫好我的全名,讓我非常開心。書房的畫自三島先生在世時一直到現在書房主人過世,都還是掛在相同的地方。

三島先生說三樓露臺有些人想介紹給我認識,于是帶我們往上走。我是在那里初次認識了澀澤龍彥、森茉莉,還有堂本正樹
等文學家。三島先生應該不可能曉得我也很喜歡讀澀澤先生和森小姐的書這種事,可是想到受三島先生意識吸引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像這樣聚集到三島先生身邊,就覺得我好像也成了這群人的一分子,暗自高興起來。
這間房子被設計成可以從兩間雙胞胎似的圓形房間自由通往露臺。由于三島公館位于地勢較高的地方,放眼望去可以眺望到遠方的山脈。
“那座山的上空出現過飛行的圓盤喔。”他用一種少年般的認真表情做說明,可是夫人從旁邊打岔說:“我不是跟你說過那是飛機嗎?”讓三島沒有辦法繼續這個話題。結果他的視線指向三島公館和道路包夾的對面那棟房子二樓說:“我曾用雙眼望遠鏡觀察過,那邊都是像那樣用木板把窗戶封起來喔。”
三島先生瞬間從空中的飛碟轉移到日常的話題。然而點著煙斗的澀澤先生似乎對于遠山曾經出現過飛碟這件事情意猶未盡,又再度把視線轉移到那個方向。前一年,三島先生發表了一部名為《美麗之星》(美しい星)的小說,描述搭飛碟來到地球的宇宙人一家的故事,應該是對飛碟很感興趣。我記得自己還讀過他跑去加入飛碟協會參加觀測活動的報道。
我自己那時候對飛碟還沒有什么興趣。突然間,三島先生轉向森小姐說:“吉行淳之介這個男人有那么好嗎?”
三島先生和森小姐他們似乎回到先前彼此聊到的話題。
“他啊,從以前就長得像布里亞利(Jean-Claude Brialy)那樣很漂亮。”森小姐像是做夢的少女那樣出神想象。
“可是最近不是明顯老很多嗎?”三島先生還是擺出一副無趣的表情發泄不滿。原本以為三島先生會說什么體貼的話,突然間他又變成一副嗆聲的口吻。三島先生這種變化多端的說話方式很吸引我。
當時三島由紀夫四十歲,我二十八歲。
這年三島先生拍了身兼原作、編劇、音樂、導演、主演五職的電影《憂國》。然而一直保留到隔年四月才進行首映。背后有其理由。三島先生打算在短片云集的圖爾影展得獎之后再公開上映,可是最后只拿到第二高票。他邀親近的朋友,像澀澤龍彥、堂本正樹、高橋睦郎、我忘記了名字的本片女演員
、電影制作人藤井浩明
,還有我幾個人去特別試映會。我記得在黑白對比強烈的影像中,只有一段有臺詞。此外幾乎通篇都在放瓦格納的音樂。話雖如此,說不定我有記錯。然而切腹場面運用豬腸的真實感顯現出三島由紀夫特有的那種復古的時代錯置(anachronism),這和我的興趣有著巧妙的共同之處,讓我非常開心。我覺得三島先生最后一定是因為他想要拍這個場面才拍這部電影。
陪伴三島先生一起走在路上,比任何電影明星都還要引人注目。不是他穿著打扮特別糟糕,是因為他全身上下會散發出一股性格人物的氣場。因為大家都在注意我們,和他走在一起我也跟著心情變得更好,感覺身體仿佛飄浮起來。三島先生似乎是那種與其繞遠路挑人少的地方,寧可挑人潮洶涌的地方走的人。說不定一邊走路一邊大聲說話也是為了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他還會特地搭地鐵,即使車廂很空他也會站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大聲說話。在餐廳之類的地方,如果其他人沒有注意到三島由紀夫的話,他會跑去柜臺用很大的聲音打電話說:“喂?我是三島由紀夫。”
他的聲音回蕩在整家店,吸引所有顧客的視線。我意識到我自己的行為舉止也有一點像三島先生那樣非常喜歡引人注目。三島先生這種純粹質樸的孩子氣讓我難以抗拒。三島由紀夫的形象本身就是一種思想。
東京插畫家俱樂部
吉田畫廊的個展單單博得三島由紀夫的好評,沒有獲得其他任何媒體報道。只有和田誠、筱山紀信他們公司的設計師細谷巖買了約翰·凱奇的肖像。我偶爾接接藤原歌劇團的海報和日本設計中心委托LIGHT PUBLICITY的插畫,基本上和過去一樣空閑時間很多。想到這種狀況不知道會持續到什么時候,就會常常擔心。我認為插畫家沒有被正式認定為一個行業,是我之所以會這么閑的首要原因。日本出版界不把插畫當一回事,是因為我們插畫家自己沒有積極提出主張和要求。關于這一點,我們需要針對社會大眾發起一場運動,讓他們接受插畫這種新媒介也是一種主流文化。因此,插畫家以宇野亞喜良、和田誠、灘本唯人,漫畫家則以真鍋博、久里洋二、長新太
等人為主發起、創設了東京插畫家俱樂部
這個組織,并且進一步決定發行年鑒。
由插畫年鑒發刊領軍,我在設計雜志《idea》負責編輯一本名為《現代插畫》的別冊。為了編輯日本史上第一本插畫作品集,我也請國外的重要作者提供作品。我打定主意要透過這本書的企劃來編一本類似于我喜歡的插畫家精選輯的東西,特別保留了很多頁數給保羅·戴維斯,想說將他介紹給日本報章媒體認識就可以替我的宣言背書。雖然說日本插畫還是依附于設計之下,然而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覺得插畫應該要完全獨立于設計,采取接近繪畫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