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我們去了相當多次旅游。每次的旅行都盡量要去有溫泉的地方，結果小團隊踏足的溫泉地可也不少了。

小時候的暑假，每年到八月最后的周末，我都被父母帶去熱海溫泉。那里有小小的溫泉旅館叫潮音莊，是某保險合作社擁有的度假中心。我父親通過朋友關系，每年夏天都以員工價包租一個晚上，跟他兄弟姊妹的家眷聚在一起。我伯伯、叔叔、姑姑共有八個人，再加上他們的配偶和孩子們，以及父母的堂兄弟、表姊妹等幾個要好的親戚，總人數達到五十個人左右。

靠太平洋的熱海市，既有沙灘又有溫泉，而且離東京坐車、開車都一兩個小時就能抵達，理應會成為當年東京人最愛光顧的度假區。何況，熱海也是全日本人熟悉的言情小說《金色夜叉》（尾崎紅葉著）的背景。日本明治時代的大學生貫一的未婚妻阿宮，被金錢吸引而離開他，并嫁給一名高利貸業者，生氣的貫一在熱海沙灘上踢掉阿宮的故事，一八九七年連載于《讀賣新聞》，從一九一〇年代到一九九〇年代，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幾十次。果然，幾乎每個日本人都能哼主題曲《在熱海沙灘上散散步》。總之，一聽到熱海這地名，日本人心中就喚起一種很俗氣的期待來，是很難克制的。

一年里只有這個晚上

我小時候的一九七〇年代是日本經濟的高度成長期，雖然還不至于人人能去海外旅行，但是在溫泉旅館住一個晚上人人都負擔得起，何況保險合作社的度假中心，價錢比商業性質的旅館便宜。

整個日本群島由火山形成，結果處處都有溫泉涌出來。日本人洗溫泉養生的記錄，可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前。每個地方都有關于能醫病的神秘熱水的傳說。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洗溫泉是比較個人的活動，一個人去，或兩個人去，目的不是治病，就是休養。溫泉旅館也很低調，為長期逗留“湯治”（溫泉療養）的住客提供自己煮飯用的廚房。然而，一九六〇年代以后的經濟成長，使它變為娛樂活動了。溫泉旅館提供的不再僅僅是大自然的恩惠，而且是各色各樣人工的樂趣，包括宴會廳、酒吧、禮品店，甚至脫衣舞場。我就是在日本溫泉娛樂化的高峰期中成長的。當時，每個企業組織社員旅行團去溫泉，每個社區也組織住民旅行團去溫泉，因為高度發展期的日本人特別喜歡集體活動。結果，每個家庭都有好幾條旅館免費送給住客的洗浴用毛巾。我們家族當然也不甘寂寞。

那是還沒有網絡、手機的年代，連固定電話也不一定每家都有，所以親戚之間的聯絡都靠書信。每年的七月份，擔任該年干事的叔叔、姑姑等，向大家發出往返明信片詢問有幾個人要參加。當年的日本人挺重視親戚關系的，雖然媽媽私下常埋怨大姑、小姑聯合起來欺負她，但是一年一次的熱海旅行還是一定要參加的，因為我們暑假里的旅行也往往只有那么一次。

對小孩子們來說，旅行本身自是樂趣無窮，更高興的是能見到堂兄弟表姊妹們。父親的五兄弟中有三個人是同年同月同日一起結婚的（據說那樣子比較省錢），結果生下來的孩子們年紀也差不多。跟我同齡的就有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跟我哥哥同齡的也有一個男孩。年紀稍大了以后，大人會安排我們三個女孩子住一個房間。反正包租了旅館，沒有其他人住，不必太擔心安全問題。一年里只有這么一個晚上，不受父母的監督，想聊到幾點就聊到幾點，好玩極了。

舉杯、唱歌，十年如一日

日本的溫泉旅館當年都是包兩餐的，即所謂“一泊二食”。住客下午抵達以后，先換穿“浴衣”（棉和服）到大浴場洗個澡，回房間休息片刻后用晚餐，吃飽了穿上木屐出去溜達，回旅館睡覺以前再洗個澡，在日式房間過一夜，早晨起來又洗個澡，吃完早餐后才脫下“浴衣”換衣服，慢慢準備出發。也就是說，溫泉旅館的房價包括住、吃、洗（無限次）的費用加上“浴衣”和木屐的租賃費。

溫泉旅館的晚餐是宴會兼聯歡會。首先講場地吧。那是一個鋪滿了榻榻米（長一點八米、寬零點九米的厚草墊）的大廳，平時用紙拉門隔開成小房間；八張榻榻米構成標準的臥房，十幾張榻榻米就是夠大的單間餐廳了。開宴會的時候，取走一扇又一扇的紙門，就出現五十張榻榻米的大宴會廳了。如果是承辦大企業社員旅行的大旅館，那么宴會廳也要大到五百張榻榻米，竟能容納一千人。

到了晚餐時間，個人用的矮桌子和正方形墊子早就擺成兩排，從大伯伯到小姑姑，從大哥哥到小妹妹，大家論資排輩地入座。桌子上放著已做好的菜：生魚片、天麩羅（油炸海鮮、蔬菜）、茶碗蒸（什錦蒸雞蛋）、小火鍋等。旅館宴會的菜肴不一定好吃，但是一定很豐富。當年的日本人把平時的日子過得很樸素，所以一年一次的旅館宴會，讓大家好期待難得的美食，稀有的奢侈。

開飯以前，人人舉杯喊“干杯”，大人喝啤酒、清酒，小孩喝汽水、可樂。然后就是邊吃飯邊看別人輪流表演了。從最小的弟弟妹妹開始，一個一個上舞臺去唱歌。想不出唱什么歌好的，都被大人說：“唱你的校歌吧。你上哪個學校？幾年級了？”至于大人，每人都有一兩首拿手的歌，一般是流行歌曲，偶爾也包括民謠。卡拉OK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普通人練嗓子的機會少，大多數人唱不好歌，有些唱得特難聽，也有些唱得好逗人。

我們一看哪個叔叔、姑姑走到前邊來，就知道即將要唱什么歌了，因為很多人表演的項目十年如一日，比方說，我母親唱的《卡斯巴的女人》。“卡斯巴”是阿爾及爾老市區，但那首歌是一九六七年日本的流行歌曲，據說是填詞人受了一九三七年讓·迦本（Jean Gabin）主演的法國電影《望鄉》之影響。“這里是天涯海角阿爾及利亞，我是在卡斯巴晚上開的一朵花兒”，看自己的母親喝醉酒以后歡唱的樣子，感覺好奇怪的。不過，最可怕的算是大伯伯的《浪花節》，乃一種日本說書，談的是封建時代俠客的故事。大伯當時開幾家壽司店生意很成功，既有錢又得閑，就去跟老師學《浪花節》了。然而，不知道是五音不全還是怎么回事，他唱起《浪花節》來實在令人懼怕。

到了那個時候，會喝酒的大人都喝得過多了。有些人當場就打呼嚕睡著，也有人為了幾十年前發生的老問題重新爭論起來，搞不好還要動手動腳。女人和孩子們覺得不如逃之夭夭。姑姑們要一起去大浴場，打算邊洗澡邊繼續聊天，問我們：“去不去？”我們說：“不去了。回房間休息。”

原來多么喜歡溫泉

當年日本旅館的主要顧客是男性，所以多數旅館有很豪華的“男湯”（男浴池），但是“女湯”則往往小得可憐。潮音莊的女浴池都比家里的大不了多少，還不如普通公共浴池的，而且沒有什么風景可看，更不具備露天池。盡管如此，姑姑們還是頗欣賞溫泉浴。我成年以后才明白：洗溫泉的效應主要來自溫泉水含有的成分本身，其次來自跟伙伴一起邊洗邊聊的溝通之樂，其三才是自然風景等眼福。雖然潮音莊的“女湯”沒有眼福可享，但是熱海不愧為有一千多年歷史的日本三大溫泉之一，溫泉水的品質相當好，泡一泡全身的肌肉就會松開來，讓人覺得積累了一年的疲勞會消失。

我跟兩個同齡的表姊妹回房間，鉆進被褥中，開始談起不可讓大人知道的秘密。我們彼此發誓絕不在午夜前睡覺，但是我從小習慣早睡早起，總是第一個被睡魔襲擊的。十年如一日，到了第二天早上，表姊妹都挖苦我說：“昨晚多么好玩呀。太可惜你睡著了，沒享受到。”究竟夜里發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她們永遠不告訴我的。

旅館的早飯比晚飯簡單得多：米飯、味噌湯、咸菜、生雞蛋、紫菜、烤干魚、蘿卜泥，如果再有“蒲鉾”（魚餅）的話，算是格外奢侈的。大人們似乎前一晚鬧了不少矛盾，氣氛相當沉重。好在此后幾個月大家可以不見面了。爺爺奶奶去世以后，父親的兄弟姊妹帶家眷聚會的機會，除了熱海聚會以外只有祭祀爺爺奶奶的法會了。有些人離開潮音莊以后，去海灘上的游泳池玩上半天。聽說，走到游泳池之前，會經過火車站附近的禮品商店，賣著各式各樣有趣的旅游紀念品。但是，我們家從來沒有一起去過。七口子默默地擠上車，往東京出發，有一段時間沒人說話。沿著海邊道路兜風一段時間后，父親開口問大家：“要不要停在茅崎鮮魚中心吃頓飯？”十年如一日，我們都說“要”。

當時還以為，十年如一日的熱海聚會要永遠繼續下去。其實不然。我去中國留學兩年回來的時候，已經停辦了。具體的原因似乎是某伯伯和某叔叔吵架。不過，最根本的原因大概是孩子們都逐漸成長，能集合在潮音莊的人數越來越少。反正，我自己后來出國漂泊十年，不用說溫泉聚會，連法會都不能參加了。

離開日本以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多么喜歡溫泉。聽說加拿大的落基山脈有溫泉，好期待地去了，結果發現只有熱水游泳池，男女老少的白人穿著泳衣進去。也聽說匈牙利布達佩斯有溫泉，好期待地去了，果然那里有土耳其占領軍留下來的華麗溫泉浴室，具備著熱池、冷池、桑拿、烤箱，能讓人享受到對于感官的一切款待。我也去了臺灣的溫泉，乃當地朋友介紹的陽明山公共溫泉，挺有味道的。

雙人溫泉到全家溫泉之旅

我回到日本的時候，已經是大人了。男朋友帶我去位于東京最西邊的蛇湯溫泉寶莊旅館。跟喧嘩的熱海不同，蛇湯溫泉在海拔六百五十米的山區，除了寶莊以外，沒有其他旅館。我們從市區坐兩個小時的火車、公共汽車過去，發現當晚的住客只有我們兩個人。

有五百年歷史的木造旅館相當大，光是宴會廳就有八十張榻榻米大。按照規矩，我們先換穿“浴衣”要去洗澡，聽說這里的“女湯”和“男湯”是同樣大小的。開門進去，果然浴室不大不小，好在兩面都有很大的玻璃窗戶，外面是茂密的森林，傳來山溪的水流聲。“女湯”里只有我一個人，唯獨聽到的是自己洗澡的聲音和外面大自然的氣息。最初的黃昏不久變成漆黑，山區的夜間到來，安靜得令人不安。何況，蛇湯溫泉有關于蛇的傳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條受傷的大蛇，自己來到這里泡在溫泉水中，幾天后就治愈了。這故事寫在江戶時代編纂的《武藏野風土記》中。幸好，那晚我沒碰見大蛇。

寶莊旅館的晚餐以野菜為主，另有只在清流里才能生存的香魚（日文是“鲇”），味道特別純粹。當晚我得知：男女雙雙去淡季的山區溫泉，能體會到天人合一的感覺。

那感覺，我后來在奈良縣吉野山也體驗了。在公元十四世紀，日本的南北朝時代，南朝設在吉野山上，因此當地的傳說非常多。好比吉野位于歷史、神話、魔幻相交界的地方，那里的藥房還賣著根據古老處方配的草藥。日本旅館的浴室始終是男女分開的公共池，即使是只有一男一女兩個客人的時候。結果，我又得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浴室里洗澡了，而且在某代天皇都用過的浴池里。有皇家傳說的旅館，連無人的浴室都有歷史留下來的許多痕跡似的，好神秘。果然，夜里我做的夢特別復雜。

轉眼之間，雙人時代馬上過去，我的溫泉經驗又回到跟當初一樣的集體活動了。這次是我們夫妻和兩個小孩，以及公公婆婆和小姑子一家五口子，總共十一個人的小團隊。趁孩子們還小，每逢春假和暑假，都找個合適的溫泉區玩兩天，要洗澡、吃飯、輪流表演。

因為婆家在大阪和神戶之間，目的地一般都在關西地區。神戶附近的有馬溫泉位于高山，夏天去避暑很舒服。城崎溫泉，我們則是去過元旦的，那里是美味螃蟹的名產地，也是以志賀直哉的小說《于城崎》著名的文學之鄉。古都奈良也有溫泉，能看到當地人當神獸的野生鹿。去淡路島的洲本溫泉，除了在鳴門參觀海中漩渦，亦能享受傳統傀儡戲“人形凈琉璃”，也吃得到名產淡路牛肉。濱松的館山寺溫泉位于濱名湖邊，既能欣賞風景又能嘗到鰻魚料理，還可參觀山葉鋼琴工廠和亞洲最大的樂器博物館，值得一去。岡山的三作溫泉，最大的賣點是瀨戶內海的景色和海鮮。說到瀨戶內海，小豆島溫泉也不錯，那里是老影片《二十四只眼睛》的取景地，拍攝場地如今成為主題公園對外開放。至于海鮮的吸引力，伊勢志摩大概就是全日本第一名，畢竟皇家飯桌上的魚類是從這里撈去的。

人生每個階段，溫泉是幸福的訣竅

算起來，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我們去了相當多次旅游。每次的旅行都盡量要去有溫泉的地方，結果小團隊踏足的溫泉地可也不少了。其中，最難忘的是跟婆婆的哥哥夫婦，以及他們兩個孩子的家庭共七個人，和我們團隊加在一起，十八個人去旅游的一次。

婆婆的老家在大阪南邊的和歌山縣。我們先開車過去跟和歌山的親戚會合，然后一直往南穿越紀伊半島的世界文化遺產“吉野山、高野山、熊野山的參拜路”，看了看跟綠寶石一樣透明美麗的熊野川，參觀那智瀑布以后，第一晚住宿于港口小鎮勝浦的溫泉旅館“中之島HOTEL”。

如果有人問我在眾多日本溫泉旅館當中最喜歡哪一家，我大概會提這一家的名字。首先，紀伊半島的自然和文化都非常豐富。光是那邊的山、河、海都值得特地去看，沿著海邊一直開車，一路上通過汽車窗戶看得見海里魚兒游泳的樣子，可以想象海水干凈到什么程度吧。對文化感興趣的人，除了歷史書外，還推薦看看當地出生的二十世紀日本重要小說家有吉佐和子、中上健次的作品，如《紀之川》《枯木灘》。其次，勝浦是日本鮪魚的大產地，早晨在當地的海產市場能看到競標。其三，中之島旅館是一個小島上唯一的一家旅館，住客要從勝浦碼頭坐專船過去。溫泉水自海底直接涌上來，泡在熱水中，大海就在前面。要釣魚的話，借魚竿站在旅館外邊即可，釣上來的魚可請廚房料理上桌。其四，這里晚餐和早餐的水平都高到令人難以忘記的地步，尤其是早餐提供的茶粥頗有禪味，特別好吃。其五，吃完早餐想散散步的話，旅館后邊就有登山路，走路走累了，上邊還有泡腳用的“足湯”設備。從頂上眺望的海景好不必說了，還有昔日文人留下的紀念碑。

從勝浦沿著海邊一直往西開車三個小時，便抵達白沙宜人的白濱溫泉。全世界白沙海灘有好多處，可是這里的沙子真的很細很干凈，而且洗了海水浴出來后，可以直接走到旅館洗溫泉，真是極樂世界。白濱溫泉的另一個魅力是這里有適當的俗氣。也許是小時候在俗氣的熱海受了洗禮之緣故吧，我總覺得，除非是大人男女雙雙去的旅行，溫泉旅館最好具備一些娛樂設施。幾個親戚小朋友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讓他們玩玩游戲、打乒乓球，大人在旁邊鼓勵助陣當啦啦隊是蠻不錯的。白濱溫泉應有盡有，連動物園里大貓熊都有幾只呢。

我的溫泉生涯，從熱海潮音莊起步，經過落基山脈、布達佩斯土耳其浴室、臺北陽明山溫泉，以及沒有別人的淡季山區旅館，跟十一個人的團隊走了西日本好多溫泉地。過去一兩年，團隊中的大孩子們上了中學忙起來，很難配合彼此的時間了，只好把團隊規模縮小到核心家庭四口子。

人生每段時間，溫泉旅行的形態都會不一樣。例如，我父母不去熱海以后，有十幾年專門跑國外各地。后來過了七十歲，父親身體不好了，動手術出院后的第一個晚上，就是在醫院護士的安排下，去了郊區一個溫泉。那是為老夫妻團聚而慶祝的儀式，也是父親報答母親看護的方式。又例如，我老朋友彩子，大學時留學出國已經二十多年了，這十余年都在紐約銀行做事。她每年回日本一趟，一定帶父母和妹妹四個人一起去溫泉。光光旅游是不夠的，非得有溫泉池能夠一起浸泡才行，否則沒有環境幫媽媽擦背嘛。那就是她孝行的方式，大家都理解。所以呢，我覺得，與其說溫泉有心靈的療傷效果，倒不如說洗溫泉是日本傳統的養生方法，做人之道了。

我正處于四口子走溫泉的階段。最新的收獲是長野縣上諏訪溫泉。從東京新宿站一直坐中央線列車梓號兩個鐘頭，下車后馬上能看到美麗的諏訪湖和湖邊的“諏訪湖HOTEL”。隔壁有當地的公共浴池片倉館，乃設計了現臺灣“總統府”大樓的森山松之助晚年的作品，估計北投溫泉博物館早年大概就是這樣子的。總之，光是建筑就值得去看了，何況在古董般的羅馬式浴池洗個澡以后，還能到樓上休息室，在榻榻米地板上坐下來，喝當地特產諏訪啤酒或者八岳牛奶。第二天去鄰近的松本市參觀國寶城堡，吃特產馬肉料理的時候，你也該會同意我了：溫泉正是幸福的訣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