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評赫伯特·厄尼斯特·貝茨的《死者的美麗》 格林·瓊斯的《威爾士短篇故事》 托馬斯·歐文·比奇克羅夫特的《被遺棄的父母》 凱莉·坦南特的《斗士》[5]
- 奧威爾書評全集(中)
- 喬治·奧威爾
- 2571字
- 2020-01-16 16:39:10
每一個與書業有聯系的人都知道短篇小說作品絕對是賣得最差的。去借書部想找“一本好書”的人總是說他們“不喜歡短篇小說”。當詢問他們原因時,他們總是歸結為精神上的惰怠。他們說每一個故事都要去熟悉新的角色太麻煩了,他們喜歡大部頭的作品,可以“沉浸其中”,讀完前幾頁之后就不需要費神。或許這個解釋有其道理,但短篇小說的不受歡迎或許是大眾意見毫無價值的一個例子,就像大家都喜歡松脆餅不喜歡松糕一樣。但事實上那些不怕勞心費神的人也不喜歡短篇小說,在所有的高端雜志里,如果刊登短篇小說的話,讀者會自動跳過,就像他們忽略廣告一樣。自從勞倫斯發表《英格蘭,我的英格蘭》起,已經過去二十年了,這一體裁似乎沒有誕生出多少值得重版的作品,情況很是不妙,而盎格魯—撒克遜人似乎曾經很擅長寫短篇小說。有必要對個中原因進行分析。
我面前有三本短篇小說選集?!侗贿z棄的父母》要比另外兩本格調低一些,但這三本書都有除了“驚悚故事”之外的英文短篇小說的突出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平淡無奇,或許最恰當的描述是“慢條斯理”。你會希望一則短篇小說要比一本長篇小說更加情感豐富和多姿多彩,就像你覺得跑一百米的速度應該要比跑一英里快。但事實上,幾乎所有的當代短篇的顯著特征是它們避免情感上的高潮和“故作清純”與過于簡而化之的風格,寫的盡是“于是他繼續往前走,然后來到了另一個地方”之類的內容。這種令人生厭的幼稚矯情在威爾士短篇小說和那些威爾士故事的譯文里格外明顯?,F代短篇的另一個特征是幾乎沒有事件發生。它們根本算不上是故事。沒有通俗的“情節”,沒有結局,沒有最后的出人意表。它們會在第一頁或第二頁暗示將會有某個大事件發生,開始讀這些書就像你滿懷希望去展覽會上看表演一樣,你最后會感覺上當受騙了。可以肯定,所謂的美人魚其實是一頭胖乎乎的儒艮,那個有紋身的女郎絕對不會脫光。情況幾乎總是一模一樣:一篇盡是關于無趣之人的白描,文風是平淡的短句,結尾是含糊的疑問。“惠特克夫人打開天竺葵上方的蕾絲窗簾。那輛汽車正消失在遠方?!薄啊闶且粋€好孩子,’他喃喃道。兩人親吻著,但瑪希心里想的是,如果這個星期就得還房租的話,他們得當掉丹尼的晚裝?!彼坪跽Z焉不詳的含糊內容已經成為一種風氣,或許在許多情況下只是掩飾無法構建情節的缺陷。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風格似乎彌漫于過去二十年來的大部分短篇小說中,雖然她自己的作品已經幾乎被遺忘了。
現在讓我們看一看更早一些的英國和美國的短篇。當然,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不同的“最好”的故事,但我認為下面這張清單能夠被普遍接受:《活埋》(愛倫·坡)、《到蒂明斯家略進晚餐》(薩克雷)、《敗壞了哈德利伯格的人》(馬克·吐溫)、《咩、咩、咩,黑山羊》(吉卜林)、《走投無路》(康拉德)、《顯微鏡下失足記》(赫伯特·喬治·威爾斯)、《死者》(詹姆斯·喬伊斯)、《英格蘭,我的英格蘭》和《狐貍》(戴維·赫伯特·勞倫斯)、《雨》(薩默塞特·毛姆)。這些故事各不相同,但它們與赫伯特·厄尼斯特·貝茨先生擅長寫的那些平淡無奇的故事的差別更大。上面的清單有十篇故事,有兩篇描寫的是荒唐無稽的內容,一篇在故作驚人之語,一篇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兩篇賺人熱淚。大部分故事沒有嫌棄舊式的“情節”——譬如說,《狐貍》的情節就像是出自埃德加·華萊士的手筆——有的故事篇幅太長,不適合刊登在當代的雜志里。有幾篇故事偏離了主題,現在的人會認為不可原諒。它們都有某種趣味,是那種無論故事會以一千字還是以一部長篇小說告終都不在乎的人寫出來的。而且,它們的作者都很了解自己的讀者群體,或認為掙不到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且它們都是二十年前的作品。或許你會得出這么一個結論:現在是短篇小說極其不幸的年代。這種體裁更適合有閑的時代,那時候情緒更加高漲,錢包更加寬裕,雜志的版面更多,悠閑的讀者也更多。
在前面我所批判的短篇小說家中,赫伯特·厄尼斯特·貝茨先生是一個能干的寫手,或許是當代最能干的寫手。你能從他這本書中的第一個故事里了解到他的長處和缺點,這或許也是整本書最精彩的故事。它講的是一個做柜子的老人,對家具懷有藝術熱情,他的妻子因為缺乏照料,吃的是冷米布丁,喝的是淡茶,慢慢地餓死。她喜歡瓷器,與丈夫對家具的熱愛相映成趣。臨終時她躺在冷冰冰的臥室里,而他就在樓下做她的棺材,做得非常精致。她明白這就是他愛她的方式,強烈反對就醫。故事的結局是妻子死去了,丈夫決定在墳邊擺上她最喜歡的瓷器。就是這樣——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故事,只有“氛圍”和“角色”。這本書的其它故事都很相似,不過有一篇,講述了一個女孩出于同情嫁給了一個裝著木假腿的男人,要比其它故事更像是一則故事。那些威爾士故事出自不同的人的手筆,但它們出奇地相似,帶有典型的威爾士色彩(尸體這一主題總是很顯眼),只有迪倫·托馬斯[6]的一篇故事是例外,他是威爾士人出身,但沒有民族主義情感。比奇克羅夫特先生的故事只是嘗試寫出“通俗”水平(一位老婦一邊喝著生烈啤一邊講述生平的事跡等等),而他寫得還不賴,或許比起威爾士作家的平均水準并不遜色。但是,噢!歐·亨利和威廉·魏馬克·雅各布[7]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那時候即使是最平淡無奇的故事也有開頭、中間和結尾,在最后一段會峰回路轉,不會被認為很庸俗。
《斗士》是一本關于澳大利亞的長篇小說,描寫的內容并沒有真實的情況那么有趣。即使是一本關于澳大利亞的非常蹩腳的小說,如果它能夠真實地描寫當地的風土人情,也能夠被人接受。但是,《斗士》并不是一本蹩腳的小說?;蛟S它的文筆很糟糕,有幾處地方流露出女性對于污言穢語的羞怯,但它自始至終的情感是真誠的,而最重要的是,它的題材嶄新而有趣。它描寫了英國人從未聽說過的一個社會階層:澳大利亞的鄉村無業游民,一家人乘著搖搖欲墜的馬車或大篷車,偷盜農場主的綿羊,有時候靠干剪羊毛或摘水果等零工維持生計。他們其實就是流浪漢,但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更加富裕和民主的國家,他們不像英國的流浪漢那么卑劣和窮苦。他們有著游牧民族的許多特征——喜歡打架和酗酒,痛恨權威和鄙視定居的農民。政府說他們代表了真正的澳大利亞人,而他們越來越像土著人,與他們共同生活和通婚。不幸的是,她沒有告訴我們這些熱情的被放逐者在澳大利亞的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但是,這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小說,要是像這樣的書能多幾本,我們對各個自治領就不至于如此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