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自以為是的人說，到了三月或四月，英國就將遭受大規模的進攻……我想象不出希特勒會有什么作為。他那日漸減少和分散各處的軍力現在可能比意大利出征希臘和北非前的軍力強大不了多少。”

“德國的空軍消耗巨大，而且裝備落后，大部分一流的飛行員不是身亡就是斗志沮喪身心俱疲。”

“1914年，霍亨佐倫軍隊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在柏林的那個叫囂的小人背后并沒有這么一支軍隊為他撐腰……但是，我們的‘軍事專家’在討論那支等候中的影子軍隊。在他們的想象中，它擁有完美的裝備和無可戰勝的紀律。它將在某個時候發起決定性的一擊，橫貫西班牙和北非，或者行軍通過巴爾干半島，從多瑙河殺到安卡拉、波斯、印度，或‘擊垮俄國’或‘席卷’勃倫納山口，進入意大利。好多星期過去了，但這支影子軍隊并沒有做到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根本不存在這么一支強大的影子軍隊。它所擁有的大部分本已不敷使用的大炮和彈藥一定已經在希特勒進攻不列顛的愚蠢決定下被調走和浪費了。隨著士兵們意識到閃電戰根本沒有奏效，戰爭大勢已去，它那豆腐渣一般的紀律正在土崩瓦解。”

我所引用的這些話并非出自《騎兵季刊》，而是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先生今年年初在新聞報刊上發表的一系列文章，現在重新刊印成一本書，名為《新世界的指引》。自從這些文章面世后，德軍在巴爾干半島勢如破竹，再次征服昔蘭尼加，隨時可以遠征土耳其或西班牙，并開始入侵俄國。我不知道這場戰役的結果會怎樣，但值得注意的是，德軍參謀總部的決策或許值得考慮——如果他們沒有十足把握戰役能在三個月內結束，絕不會挑起戰端。他還提出了其它看法，什么德國軍隊戰斗力很強，但軍備不足，士氣低落，等等等等。

威爾斯對“柏林那個叫囂的小人”作出了什么回應呢？還是那番關于世界政府的老生常談，加上“?；浴盵29]，嘗試對基本人權和反極權主義的傾向進行定義。除了現在他特別關心的是由聯邦世界控制空軍力量，他重復的還是過去四十年來幾乎一刻不停地傳播著的同樣一套福音教誨，總是對人們無法理解如此淺顯的道理表示驚訝。

大談我們需要由聯邦世界控制空軍力量有什么意義呢？問題的根本是我們要怎樣去實現。指出成立一個世界政府是好事有什么意義呢？重要的是五大軍事強權沒有一個愿意聽命于這么一個組織。過去幾十年來，有識之士大體上都認同威爾斯先生的說法，但有識之士沒有權力，而且在許多情況下，他們不愿意犧牲自己。希特勒是個有犯罪傾向的瘋子，掌握著數以百萬計的軍隊、數千架戰機、數十萬輛坦克。他一聲令下，一個偉大的國家六年來心甘情愿地日夜加班，然后打了兩年多的仗；至于那些理智的人，尤其是崇尚威爾斯先生提出的享樂主義世界觀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愿意灑下一品脫的鮮血。在你奢談世界重建甚至奢談和平之前，你必須先消滅希特勒，這意味著成立一個不一定完全與納粹政權一樣，但或許對于那些“開明人士”和崇尚享樂主義的人來說無法接受的體制。是什么在過去一年里讓英國屹立不倒呢？無疑，一部分原因是某個美好的將來的理念，但更主要的是說英語的民族根深蒂固的優越于外國人的愛國主義情懷的回歸。過去二十年來，英國左翼作家的主要目標就是瓦解這種心理優越感。假如他們成功的話，或許現在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黨衛軍在倫敦的街頭巡邏。同樣地，為什么俄國人就像猛虎一樣抗擊德國的侵略？或許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某個依稀記得的烏托邦式的社會主義理想，但主要的原因是為了捍衛神圣的俄國（捍衛“祖國圣潔的土地”等等），斯大林所復興的只是其稍稍經過更改的形式。事實上，塑造世界的能量來自情感——民族自豪感、領袖崇拜、宗教信仰、好戰情緒——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將這些斥為不合時宜的東西。他們將自己的這些情緒摧毀殆盡，從而也完全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比起這可怕的十年來那些一直說希特勒只是不值一提的、從滑稽劇里走出來的人物的知識分子，那些認為希特勒是敵基督又或者是圣靈降世的人更加接近于了解真相。這個想法事實上反映了英國人養尊處優的情況。說到底左翼書社是蘇格蘭場的產物，就像和平誓約聯盟[30]是海軍的產物一樣。過去十年來的一個演變就是“政治書籍”的出現，類似于結合了歷史和政治批判的放大版的宣傳冊，并演變成了一種重要的文學形式。但這一文學形式的最好的作者——托洛茨基、勞希林[31]、羅森堡[32]、西洛內[33]、伯克瑙、科斯勒等人——沒有一個人是英國人，幾乎所有人都從某個極端主義政黨中叛逃，他們曾經近距離地目睹極權主義，知道被放逐和迫害意味著什么。只有在英語國家，直到戰爭爆發的前夕，仍然有很多人認為希特勒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瘋子，而德國坦克都是紙糊的。從上面我所引用的論述中可以看到，威爾斯先生仍然相信這些觀點。我認為大轟炸或德國入侵希臘的戰役并沒有改變他的想法。多年來的思考習慣讓他無法真正了解希特勒的實力。

和狄更斯一樣，威爾斯先生屬于非軍人出身的中產人士。大炮的轟鳴、馬刺的叮當作響、國旗飄揚時的哽咽根本無法感染他。他對生活中的戰斗、狩獵、恃強凌弱懷有刻骨的仇恨，在他的早期作品中這一仇恨的象征就是反對馬匹的激昂宣傳。在他的《歷史大綱》中，大反派是軍事冒險家拿破侖。如果你通讀過去四十年來他所寫的作品，你會發現同樣的理念總是反復出現：為成立一個井井有條的世界之國的科學人士與企圖回歸混沌的過去的反動派之間的對立。在小說、烏托邦作品、散文、電影、宣傳冊里，那個對立總是以幾乎相同的形態出現：一方是科學、秩序、進步、國際主義、飛機、鋼鐵、混凝土、衛生；另一方是戰爭、民族主義、宗教、君主體制、農奴、希臘語教授、詩人和馬匹。在他看來，歷史就是理性者戰勝浪漫者的一系列勝利。現在，他認為一個由科學家而不是巫醫進行控制的“理性的”計劃社會遲早將取得勝利，或許這是對的。但是，認為這個社會即將到來卻是另一回事。俄國革命時期威爾斯與丘吉爾之間進行的一次有趣的論戰仍在繼續。威爾斯指責丘吉爾并不相信自己那一套控訴布爾什維克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兇殘怪物等等的說辭，只是擔心他們會開啟一個由常識和科學控制的時代，而像丘吉爾之流的沙文主義者將變得不合時宜。然而，丘吉爾對布爾什維克人的判斷要比威爾斯的判斷更準確一些。早期的布爾什維克黨人或許是天使或惡魔的化身，這取決于你從什么立場看待他們，但至少他們不是講道理的人。他們建立的不是威爾斯心目中的烏托邦，而是一個圣人垂治的國度，就像圣人垂治的英國一樣，那是一個軍事專制政權，通過獵巫審判保持活力。威爾斯對納粹的態度也犯了同樣的認知顛倒的錯誤。希特勒是歷史上所有的軍閥和巫醫雜糅在一起的化身。因此，威爾斯爭辯說，他是一個丑角，一個從歷史中走來的幽靈，一頭注定立刻會被毀滅的怪獸。但是，不幸的是，科學的公式和理智的思想并沒有真正地造福人間。飛機就是這一事實的象征——它被視為文明的象征，但在實際生活中幾乎只被用來投擲炸彈?，F代的德國遠比英國更加推崇科學，卻也更加野蠻。威爾斯所想象的，并孜孜追求的理想很大程度上在納粹德國實現了。秩序、規劃、國家對科學的倡導、鋼鐵、混凝土、飛機，一切都在那里，但都在為與石器時代相差無幾的理念服務?？茖W與迷信并肩作戰。但顯然，要威爾斯接受這一點是不可能的事情。這與他的作品賴以為基礎的世界觀水火不容。軍閥與巫醫必定會失敗，在一個聽到軍號吹響不會感到心潮澎湃的自由主義者的心目中，理性的世界國度一定會獲得勝利。只要沒有背叛和失敗主義，希特勒絕不會是什么危險人物。就像擁戴詹姆斯二世的人妄圖復辟一樣，他不可能逆歷史潮流而動，獲得最終勝利。

但像我這個年紀（三十八歲）的人指出威爾斯的缺點是不是大逆不道呢？生于本世紀初的有思想的人在某種程度上都受到威爾斯的影響。區區一位作家，特別是一位作品立刻受到歡迎的“流行”作家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力，實在是值得懷疑，但我猜想在1900年到1920年間，至少在英語文學世界里，他對年輕人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如果沒有威爾斯的話，我們所有人的思想將會有明顯的不同，而世界也會因此而變得不大一樣。只是，他的一廂情愿和偏執的想象在愛德華時代讓他儼然成為一位鼓舞人心的精神領袖，而如今卻成了淺薄無知的思想家。威爾斯年輕時，科學與反動確實展開了對決。當時的社會由思想狹隘、毫無好奇心的人所統治：貪婪成性的商人、愚昧的鄉紳、主教和能引用賀拉斯[34]卻從未聽說過代數的政客?？茖W有點聲名狼藉，而宗教信仰被強加于人。守舊、愚昧、妄自尊大、國家至上、迷信和崇尚戰爭似乎都可以被歸在一起，需要有某個人能夠提出相反的觀點。在二十世紀初能讀到威爾斯的作品對一個小男孩來說是美妙的體驗。你身處一個盡是腐儒、牧師和高爾夫球手的世界里，你未來的老板告誡你“要么飛黃騰達要么一敗涂地”，你的父母總是干涉你的性生活，你那個腦袋糊涂的校長一邊寫著拉丁文一邊在竊笑，而這里有一位了不起的人告訴你關于外星人和海底世界的故事，他知道未來不會像那些體面的人所想象的那樣。在飛機在技術上成為可能的大約十年前，威爾斯已經知道很快人類就會飛了。他知道因為他自己想要飛，因此這方面的研究肯定正在進行。另一方面，在我童年時，萊特兄弟已經實現了讓他們的飛行器離地五十九秒，而民眾的看法是，如果上帝要我們會飛，他會給我們造出翅膀。直到1914年前，威爾斯確實是一位真正的先知。他對新世界的構想在現實層面上令人驚訝地已經實現了。

然而，由于他屬于十九世紀一個非軍國主義的國家的非軍人階級，他無法了解舊階級的龐大力量，在他的想象中，他們只不過是獵狐的保守黨人。他一直無法理解民族主義、宗教偏執和對封建體制的忠誠是要比他所描述的理性強大得多的力量。來自黑暗世紀的怪獸已經闖入了當今世界，如果他們是鬼怪的話，至少需要強大的魔法才能將他們攝服。那些對法西斯主義理解最為深刻的人要么曾經身受其害，要么自己就是法西斯的一分子。有一本粗俗的名為《鐵蹄》的書，是將近三十年前寫的，比起《美麗新世界》或《未來的面貌》更深刻地揭示了真相。如果要從與威爾斯是同一代人的作家中選一個作為對他的矯正的話，你或許會選擇吉卜林，他聽到了強權和軍事“榮耀”的邪惡聲音，能夠理解希特勒或斯大林的魅力，無論他對他們抱以什么樣的態度。威爾斯太過理性，無法理解現代世界。他最偉大的成就是一系列面向中產下層階級的小說，但那場戰爭讓他的創作戛然而止，自此再也沒有重新開始。自1920年以來，他將自己的才華揮霍在與紙扎的惡龍搏斗上。但有多少才華能夠經得起肆意揮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