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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難述平生遇

一個半月后,言清秋再次來到了不死山腳下。山勢依然,綠意依舊,不同的是清秋滄海桑田的心境。

這次的清秋沒有了棗紅馬,也沒有找到上一次可以通往半山腰的山洞。她此時已然蓬頭垢面,渾身惡臭,更甚她從這里離開時。

清秋抬頭看它,然后找出一處較緩的地形,她要從這條路翻過這座山頭。

愈是向上走,林木愈密,野草于盛。

密林里多的是吸食鮮血的蚊蟲,一旦聞到有活人的氣味,紛紛來到清秋身邊糾纏著。清秋俯仰所見都是一張張潔白晶瑩的蛛網,有的上面還有一小堆昆蟲的殘肢,只是蛛網的主人卻不見了蹤影。

清秋一往無前,對這些長相怪異的小東西絲毫不畏懼。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真是極大地鍛煉了她的心智。

這次還未爬上半山腰,她就看到黎湛出現在山上的不遠處,她都沒有發現他是怎么走近的。

黎湛的衣服上也沾了不少臟東西,正一臉錯愕地盯著她,仿佛她才是這林中百聞不如一見的怪物。

“你,怎么這么快就找到我了?”清秋太久不說話,發覺自己愈發笨嘴笨舌,但是看到他時的難以置信還是表達出來了。

“是山里的云雀,它們看見你了,就與我報信。”黎湛訥訥地對她解釋,“可是,你不是回家去了嗎?”

黎湛還記得她當時說過三個月后就是婚期,婚期不可誤,所以她才片刻不停留地趕著回去的。

“我……回不去了。”清秋站在原地,鼻子發酸,但是眼里干澀,她稍微垂下頭,不愿意人覺察出她的異樣,一邊故作輕松地接著說:“啊,我想故地重游,順便來看看你……”還在說話間,那滾燙的水澤便爭先恐后地奪眶而出,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再也止不住了。

黎湛自覺越發見不得人啜泣嗚咽,淚流成河,立即心腸一軟,便由他帶著把清秋帶回了不死山。

在黎湛的住處,沒有擾人的飛蟲,也沒有需要時刻提防的危險陷阱,清秋在這里把這月余以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一說給他聽。

原來,清秋計算的時日果然出現了誤差,待到她回到城里時,其實距離言國公帶著他們出外踏青已過去了十日之久,就在她失蹤的十日里,朝云國發生了一件舉國震驚的大事。

騎著棗紅馬走在回家的路上,自從進了城,清秋就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只言片語,但他們在說起那件事時顯然十分避諱,所以清秋也聽得一知半解,不知全貌。

待到她回到國公府前,眼前的一幕讓不安襲上心頭:門前的侍衛撤掉了,府門緊閉,地上散亂地丟著各種物件,最多的是古籍的殘頁。

清秋拐到府邸的其它偏門,無一不是緊閉的,她又蹬上高墻,看見府里也是空無一人的,從前穿梭行走的仆人不知所蹤,爹娘兄弟也不在府里。

這時清秋回想起城中人所說的那些話,原來他們說的是言國公,說的是他們國公府。

十日前皇家春獵,到場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朝中新貴重臣,非富即貴,烏泱泱一群人,聲勢浩蕩。

朝云國皇帝言欽在一場圍獵過后,回到自己帳中休息,竟有一伙蒙面黑衣人趁機行刺。皇帝身邊的幾名親隨不敵來人,幸而有曾經的太子伴讀不顧個人安危,仗劍挺身而出,誓死保護,為主上拖延時間。

那些人還趁亂砍死砍傷數名大臣,就在太子伴讀被打得半死,那伙黑衣人幾乎得手之時,他們主仆終于等到馬不停蹄趕來營救的禁衛軍。

之后的事情自然是驍勇的禁衛軍制服了黑衣人,不過,那些歹徒倒也是硬氣,知道事已不成,咬破早已藏在腮幫子里的毒囊,一命歸西,斷了皇帝想從他們身上順藤摸瓜的想法。

但是后來皇帝與其心腹還是找到了一些證據,而它們紛紛將人們的視線引向了明明說了抱恙,卻又出現在府外的言國公。

一番政斗下來,言國公及其兩個兒子被削官奪爵,查抄家產,全家流放朝云之西。

朝中多有人為言國公進言,皇帝不僅駁斥其“爾等恐皆為其黨羽”,還下旨,國中但凡有官員膽敢為言國公一家辯護喊冤,即被禁足查辦,再犯者,廷杖二十。

在這件事上,有人被禁足查辦,也有人受了二十廷杖,還有人和言國公一樣被削官為民。皇帝心目中,言國公已然被打上了謀反的烙印,旁人再多說些什么都有被劃為逆臣之流的危險。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立了大功的太子伴讀,在朝中很多人看來都會得到升遷,可是這個不久前承蒙太后賜婚的王家嫡二公子,言國公的未來女婿,他在朝堂上當著群臣的面,屢次出言為言國公鳴冤,惹得皇帝龍顏震怒,不僅一視同仁地賞了他廷杖二十,還外加罰俸三千,事才平息。

清秋作為一條執法時的漏網之魚,當然明白朝堂之事,不是她一個區區小女子可以左右的,她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走街過市。

但是,她已決意去找父兄,無論如何都要和他們見上一面,聽他們說言家往后的事應該怎樣應對,于是乎,清秋托人把那匹棗紅馬賤賣給了馬販。

她跟隨父兄出城踏青,身上本就沒有帶多少銀兩,進城前買的三個肉包子幾乎花掉了她當時僅有的一半銀子,現在有了這筆錢,去找父兄既沒有那么招搖,兜里有了銀兩,路上也順當些。

清秋揣著三個肉包子和一袋碎銀子,踏上打聽好的流放路線,日夜兼程地追去。

官差押著戴手銬腳鏈的犯人,靠著一雙腳走到流放之地,白天趕路,夜晚休整。清秋不用戴手銬腳鏈,每日天黑下來了,還會再接著天上微光走一段,每日都比押解的人多走一段。

風餐露宿,一門心思全放在了腳下,走到哪里,那晚就以天為蓋地為廬,如此半月之后,清秋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父兄。

流放之地路途遙遠,清秋料想到父兄會帶上笨重的鐐銬,衣著容貌不可與他們未落難時相比,卻還是在親眼見到他們時,心頭仿佛遭受重重一擊。

明明她一路沒日沒夜地追趕,每日只求走更多一點的路,但是他們個個面如菜色,精神萎靡,連官差也沒好到哪里去,滿臉都是疲憊不堪。

夜晚時,大家就那么宿在野外,白天悄悄跟了一路的清秋選在這時躲開看守的官差,偷偷地靠近犯人。

清秋的二哥言夏在途中生了一場熱病,尚未好全,精神頭兒不好,一行人里,數他的臉色格外難看,卻還是這位曾經的大將軍先發現的清秋。

言夏原先也看得不太清楚,待他確定了之后,立即做了個禁止的手勢,他讓清秋先待在原地,不可輕舉妄動。

他回過頭悄悄說與言國公聽,又再三確認看守的人都睡得和死豬無異了,才敢招手讓她靠近他們。

大哥言春直起佝僂的身子替妹子擋住可能來自看守方向的目光,言國公夫婦和兄妹四人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著,但還有一絲清醒的言國公馬上就從劫后重逢的情緒中脫出身來,他叮囑清秋,言家翻身機會渺茫,切記不要記掛著報仇,不管如何艱難,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清秋舉著淚眼一一答應,執意跟隨父兄,但是言國公堅決不同意,說流放這條路,生死難說,但凡能有一人走脫,對言家而言,都是一樁幸事。他安慰清秋說,只要心在一處,不必朝暮可見。

“可是,清秋無處可去了。”清秋已經哭得無法思考。

言國公對她道:“天下之大,總歸會有我兒容身之所。”

二哥言夏昔時也是朝云國內數一數二的貴公子,可是現在的他只能一只抬起日漸孱弱無力的手臂,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父親說得對,秋兒,咱們心在一處就不必在乎朝暮。”

“可是……”

“秋兒快走!官差就要醒了!快走!”負責望風的大哥驟然警惕地出聲示警,清秋只能咽下所有,暫時遠離。

找到父兄之后,雖然言國公執意反對,但是清秋還是像塊狗皮膏藥一樣又跟了兩日,直到兩日后的那個夜晚,言家的滅門慘案的來臨。

也是在官差和犯人剛剛歇下的時候,道路一旁突然竄出了一伙人,見到他們便亮出了家伙,一刀一個,干脆利落。五名官差也抽出腰刀與之抵抗,可惜根本不敵,三兩招便被撂倒在地,毫無招架之力。

清秋瘋了一般從樹后跳出來,搬起腳邊的一塊大石頭用盡吃奶的力氣砸到歹人的后腦勺。那人本是背對著大樹觀戰,不妨背后有人,吃了虧,不知是死是活地倒了地。

就在清秋想要再接再厲的時候,二哥言夏拖著叮當作響的腳鏈沖上來,一把將她推入野草叢中,當他回過身去幫他的兄弟時,還未走到他們身邊,另一個歹人便先一步將他的脖頸斬斷了。

流放半途,言國公一家五口并官差五人,全部死于非命,無一幸免。

歹人連蒙面都懶得戴,他們蹲下身檢查過所有人的氣息,確認絕無可能有人在他們刀下還能生還,才又隱沒入道旁的野草叢,甚至有一個還從言夏尸首上踩過,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言夏的那一推,將她推入長勢高過人頭的草叢,也推出了這場言家以失敗告終的政斗。

言清秋可以忘記從前的諸多人和事,卻怎么也不會忘記二哥那時放在她身上的眼神,那種雜糅了對她的擔憂、不舍、寄托全部希望,還有對自己如此落幕極其不甘的眼神。

言夏死了,死在她面前最近的地方,她眼睜睜看著那柄寒冷的刀,照著他決不屈服的脖頸用力斬下去,言夏直挺挺地撲到泥土上,昔日熟悉的面目朝下地磕下去。

不止言夏,還有其他人……

清秋瞪大了眼睛,為了不讓眼淚模糊了視野,她親手將親人埋葬,沒有棺木,甚至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辦法找到。

她把那五名官差也給埋了,這分明就是一場一步一步早已算計好的謀殺,如果他們不被委任押解,恐怕命會長些。

清秋頹然跪坐在他們的墳頭,直到東方之既白。她累得一動也不想動。

如果說,在不死山的遭遇,讓她哭光了她一年的眼淚,那么,滅門那晚,她哭完了她一生真情實意的所有眼淚。

清秋想了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她必須隱姓埋名,甚至最好把真實面目也遮掩起來,畢竟敵人勢力強大,若是身份暴露了,難免不會被敵人斬草復除根。

一邊望著來時的路,清秋一邊思考著父親口中的那個,天大地大,可以容得下她的地方。思來想去,于是她決定去往不死山,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避一避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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