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城市最豪華酒樓的包廂里，歐藍雪不顧服務員的含蓄暗示，對著菜單就是一通亂指，等到菜上齊了，她才發現自己確實點太多了。

“我按兩人份點的，忘了你無法接觸人間的東西。”歐藍雪有點不好意思。

杰克望著滿桌琳瑯的菜品，疑惑地說道：“歐小姐，這些也超過兩個人的量了吧。”

歐藍雪拿起手機，想約上幾個人一起，然而她只劃拉了幾下就又放下手機，臉上堆滿了無奈：“反正都是最后的晚餐了，就夸張一點吧，雖然很對不起這些食物。”

餐桌上安靜得只剩下咀嚼聲，歐藍雪覺得實在無趣，便向杰克挑起了話題：“陰間有沒有吃的食物？”

“有是有，不過沒有這么豐富，大都是些面包點心之類的。”

“那不是很枯燥？”

“還好，對于死神來說，吃不是必要的。”

“那人類，不對，鬼魂呢？人死后到了陰間也要每天吃面包嗎？”

“您是不會在陰間久留的。鄙人接您到陰間之后，會先幫您辦理一些手續，之后就交給執生死神帶您去投胎。”

“手續是指什么？”歐藍雪突然來了興趣。

“就是記錄一下您的生平，然后清除您今生的記憶。”

“還要清除記憶？”

“是的，不然會妨礙執生死神的工作。”

“執生死神是什么？是你說的同事嗎？”

“也算是鄙人的同事吧？鄙人是執行死神，和鄙人同一個區還有兩位執行死神。”

“同一個區？”

“就是同一個辦公室。”

“那你們的辦公室長什么樣子？”

“和人間的辦公室差不多，中間是一塊大屏幕，顯示負責區域的情況，周圍就是辦公桌，現在來了實習生，所以是四張桌子圍著，桌子后面還有柜子……”

“聽起來就很死板。”

“歐小姐應該不會喜歡。”

“哎，你說，我去了陰間會不會也變成骷髏？”

“不會的，您還會是現在的樣子。”

“我要是去投訴你會變得怎么樣？”

“那估計鄙人和同事這個月的業務分又是D了。”

“這么可憐，怎么感覺和人間的公司一模一樣……”

“差不多吧，不過鄙人和同事已經習慣拿D了。”

“那你們會考慮辭職嗎？”

“鄙人還是很喜歡這份工作的。”

“那是我多嘴了。”歐藍雪自覺沒趣，又夾了幾筷子，自顧自地繼續吃。

“歐小姐，吃完飯我們要去哪里？”死神發現談話突然停止，只得另起話題。

“隨便吧，在消費時代總能找到方法來填充時間。”歐藍雪心不在焉地回答。

歐藍雪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能吃這么多，仿佛在今晚就能把未來幾十年的指標完成。直到她站起來，才發現自己撐得不行，動彈一下都十分費勁。

“不行了，要去散散步消化一下。剛邁出酒店門口，歐藍雪就覺得自己已經負擔到極限了：“不會我現在就撐死了吧？”

“不會的，您的時間還沒到。”杰克認真地回答。

“還不如現在就撐死了呢。”歐藍雪抱怨道。

天色已經沉下來很久了，車行道上仍然車水馬龍，人行道上卻行人稀疏。歐藍雪散著步，吹著風，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亂撞，卻怎么也覓不到一個合適的目的地。除了白天與之決裂的公司大廈和那個用來睡覺的出租屋，她在這座城市找不到其他可以依靠的落腳點。

“歐小姐，鄙人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這么說一般是不當問比較好。”

“好的。”杰克平靜地回復。

“你還真不問啊？我逗你呢！問吧！”歐藍雪哭笑不得。

“歐小姐，您沒有想過要和親人或朋友告別嗎？”

“告別嗎？”歐藍雪愣了一會，才慢慢問道：“這是必要程序嗎？”

“那倒不是，只不過鄙人接觸過很多死者，很多人最后的愿望都是再看一眼親友，所以鄙人才有點好奇。”

“原來只有我這么孤單啊！”歐藍雪強忍住感慨里的顫抖音，繼續說道，“親人嘛……我媽在我小時候就去世了，我爸也有了新的家庭，我很久都沒回老家看過了，電話也很少打……畢竟我長大了嘛，可以自己獨立解決問題了，還是不要讓他們擔心比較好！”

“朋友嘛，比較少，大概是我不怎么討人喜歡吧……”她沉思了一會，強笑著說：“其實相識一場，有些人確實應該聯系一下。不過，突然約見面也不現實，打電話吧——但是打過去要說些什么？”

見杰克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又苦笑道：“難不成要告訴她們，我明天就要死了，記得來參加我的葬禮嗎……還是不要嚇到人家比較好，現代社會的人際交往準則，就是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歐小姐……”

“我沒事的，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已經習慣了。我給自己列的計劃可以安排到90歲，如果不是明天要死了，我還可以有很長的時間去實現它。一輩子，一個人，多姿多彩，多好……”歐藍雪說著說著，眼里的惆悵化成淚花，堅強地黏住眼眶。

“其實多給我24小時又有什么用呢？多出這一天也沒干什么特別的事，今天死和明天死又有什么區別呢？”歐藍雪的嘆息聲中夾雜著傷感。

“鄙人認為還是有區別的，今天的歐小姐非常帥氣。”

“原來你說那個。”歐藍雪笑了笑，抹了抹眼睛，但很快，笑意就收斂起來。“你說，他們明天知道我死了，會怎么樣？”

“您是說公司的人嗎？一定會很傷心吧！”

“他們才不會呢，不過就是死一個工作機器而已。”歐藍雪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裝，一邊撫平襯衫上的褶皺一邊說道：“雖然我說討厭自己除了工作一無所有，但事實上正是如此。離開了工作，我都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一直在想，自己的人生價值到底是什么呢？工作賺錢？花錢消費？然后呢？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工作讓我變得這么孤獨，還是我本來就這么孤獨。”

“歐小姐，您害怕孤獨嗎？”

“不怕，但是我不想……算了，不說這個了，我走累了，坐會兒吧！”

歐藍雪在路邊隨意找了一張長椅坐下，揉了揉臉龐，心里開始默數著時間。黑夜帶走了她的耐心，她竟期盼著時間走得快些更快些。

“杰克，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您放心，還剩9個小時。”

“你可真不會安慰人。”

杰克看著眼前這位將死之人，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情。

“原來夜這么長的，這幾個小時真難熬！”歐藍雪感慨道，“一個人等死的感覺，真的一點都不好。”

“歐小姐，還有鄙人陪著您。”杰克說道。

歐藍雪淺笑了一下：“是啊，謝謝你今天一直陪著我，很久沒有人陪我說過這么多話了。”

“歐小姐，您有什么需要隨時向鄙人提出便是。”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嗎？我聽過太多人叫我歐小姐、歐女士了，好少好少人會叫我的名字——明明我的名字這么好聽，臨死前我想多聽幾次。”

“好的，藍雪。”杰克的聲音穩重而溫柔。

“謝謝。”歐藍雪輕輕地說，臉龐更加寫滿孤獨，“你可以一直陪著我說話嗎？”

“沒問題，您想聊些什么？”

“隨便什么都可以，繼續聊點你們陰間的事情吧！”

“那，要不聊聊鄙人的同事吧！”

“好啊好啊！他們和你長得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他們……”

杰克與歐藍雪你一言我一語，終于熬到太陽出來。離死期更近一步的歐藍雪，平靜地對杰克提出了最后一個請求：“如果到了最后一分鐘，你可以抱抱我嗎？”

“鄙人當然非常樂意，只不過鄙人在人間沒有……”

“沒有實體也沒有關系，我能看到你，你能看到我就可以了。”

“好的。”

當最后一分鐘來臨，歐藍雪慢慢張開雙臂站了起來。杰克照著歐藍雪身軀的輪廓“抱”著，她也照著杰克身軀的輪廓“抱”著，就這樣過了60秒。

第61秒，歐藍雪的身軀向后剝落，她結結實實地抱住了杰克。

“藍雪，抓緊了，我們走吧！”杰克再次溫柔地囑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