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舊事
- 良人公子恪
- 不待夭桃
- 3254字
- 2023-04-10 09:40:13
空氣里摻了泥土味,仔細聞,有種咸澀的腥。天色沉沉,越發潮濕悶熱,有一股渾濁的氣在四處逃竄,無形的撕扯。風好像有顏色,是昏黃色,暗暗發橘,打著旋卷起路邊的落葉,“嘩啦”猛地一下刮過門前。
后門笨重地拍上,又“吱呀吱呀”開。茶館的伙計給四角都點上了燈。燈火在此刻忽閃,柔和的光卻顯得屋內祥和,令人安心。客人們見天上墨色翻涌,聽得街上傳來一些物什被風撂倒的聲音,噼里啪啦咕嚕嚕,于是嘟囔著一會兒要下大雨,愁著臉意猶未盡,都匆匆結了賬回家去了。
我端坐在桌前,平心靜氣,凝神望著窗外,老天爺就要發作。
一會子的工夫,各路人馬都來了。
阿諾哥哥和湘衣姐姐風塵仆仆,谷符嘴里叼了大肉包。他真是挑了個好包子,皮薄餡多,中間破了個窟窿,里面空空的。
我“噗嗤”一聲笑,指著包子道:“谷符,你的肉好像掉了。”
他一呆,伸手取下包子翻到反面,往洞里看了看,下巴耷拉下來,露出欲哭無淚的表情。
我笑得歡,公子淡淡地遞了個荷包過去。
“辛苦。拿著吧。”
那小子立刻翻臉如翻書,雨過天晴,樂得合不攏嘴:“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眾人低低笑,聽得公子咳了一聲皆正色起來,交流了下自己獲知的消息。
湘衣姐姐那頭,已經準備了好新的鋪子事宜,另搜集了各地關于瑯錦閣因售賣劣質布匹而激起民怨等證據。看來那群人拉攏了不少人心,這么多百姓深受其害卻上報無門,全被壓了下去。定有人從中作梗,縱容他們肆意妄為,草菅人命。
可眼見的事,小人物又奈何?就像那個酒樓小廝,就這樣草草結束了一生,何其無辜。
寧氏兄弟作惡多端,勢必衰落。
谷符那頭,一直在暗中盯著寧家的動向,也發現了一些疑點。那個寧鋒玨,這么多日來竟都沒回過府。
寧府上下人丁凋零,只有寧棠一,寧潼云已逝妻的女兒和兩個小妾。而寧潼云本人,只有要取錢的時候會回來幾次。
寧棠一前兩日去過一次壇云寺。可惜沒見著那位心心念念的女師父,灰溜溜回去了。
我問:“所以,寧鋒玨失蹤了?他會不會在京城?”
湘衣姐姐瞇起眼:“他沒有家室,獨身一人,也不是沒可能。”
“倒是少有大戶人家的男子不娶妻生子的。”阿諾哥哥繼續道:“寧家這幾個兄弟,都有些奇怪。”
湘衣姐姐嘆了口氣,眼底悲涼:“祖父除了祖母外,還有四房小妾,生得多,卻不加以管束和教養,如今寧家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因果報應。”
“寧府曾經是你的家,可如今……”
“我很早就沒有家了……寧家遲早覆滅,我知道。只是,我的確是寧家的女兒,眼見家族敗落至此,多少還是有一些……”她說著突然咬起牙,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信紙有被明顯揉過的痕跡。
“昨日我收到他們寄來一封信,說是替我定了姻親,要我下個月十五出嫁。”
聽到這個消息,在場的人都怔了一下,尤其是阿諾哥哥,手哆嗦得瓜子都掉了,臉色發白。
沒成想,她掏出火折子。
湘衣姐姐在我們面前燒掉了這封信。
火舌迅速吞噬了紙張,煙塵中,她神色淡然,目光鎮定又疏離,藐視著隨風而去的灰燼。
“我的事,不由人,從來由我心。”
她彎起眉眼,棱角分明的臉上露出笑容,像一支凌風而開的傲梅。
對上她自得的笑容,我也笑了,她此刻,是放下了。也自由了。
從來拘束住人的,都是自己的執念罷了。想明白了,那些往事都會如塵埃散去,走進風里,便一身輕,再無事可阻撓本心。
接著大家又閑聊了一會兒,說說笑笑良久。門外的雨傾盆而至,打不進屋里。
一聲悶雷似從頭頂滾滾而過,眾人一齊向窗外望去,外頭雨聲噼啪,已經看不清雨線,只見白色霧煙,狂風繞卷。
“也是時候把這人間沖刷干凈了。”背后,公子輕聲說。
我們都安靜下來,這一刻,仿佛在欣賞,又仿佛在等待,雨后去重見光明。
……
壇云寺外,被大雨洗刷過的樹林分外翠綠,鮮花卻都被打落在地。
寺中清幽,香火并不旺。步至中庭,才見一位小師父在掃落葉,見我們四人來訪,他微微一怔,問清了來意便搖頭道:“各位施主,你們要見的人是不會出來見你們的。”
湘衣姐姐皺眉:“為何?她從前是我三叔母,我們——”
“闡鏡法師說了,她早已斬斷前塵,誰都不會見。”
“闡鏡?”湘衣姐姐望了我們一眼,落寞道:“三叔母……闡鏡法師恐怕見不到了。”
我順勢上前:“敢問小師父,之前是否也有人想來見闡鏡法師?”
“的確。那人身上——”未等小師父說完,有一冷靜淡然的聲音徐徐接上話:“那人身上戾氣太重,偏執得幾乎著魔。”
我們四人一齊回頭,見一位女子樣貌清秀,衣著古樸素凈,迎風佇立。
真不像一位已經年過四十的人,看著至多也就二十余歲。出了世,居然能年輕至此?
“施主,都隨我來吧。”
心中有些納悶,面前這位師父,一點兒沒有傳聞中傲氣灑脫的樣子,當年那件事的主角,竟這般平靜如水。也對,都過了這么些年了,修身養性,自然開朗。
真神奇,既說她從不出面,可這次卻又像是算到我們會來一樣,沒有一絲訝異。
“闡……鏡法師,我是湘衣。這些是我的朋友。”寧湘衣有些局促。
多年未見,也不相熟,這是自然的。
闡鏡從容地邀我們坐下,給大家依次倒茶,茶色雖清但極苦,我悶了一口舌尖就被苦麻了。
“我知你們來意。”
等我們幾人全手捧茶杯互相對眼,躊躇著要開口時,她已經率先一步,將我們的話全堵了回去,開門見山。
這樣看,她的為人處事,的確有當年瀟灑一去不回頭的氣度。
“那我便直說。”湘衣姐姐也不含糊,忽然正色:“三叔父這些年,是不是常來找您?”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靜,只是離得近了,也可瞧見她眼角被時間刻下的皺紋。深深淺淺,在袒露心扉時才會顯現。
“來人不是他。”
我們俱是一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緩緩開口:“從前夫妻數年,闡鏡怎會認不清。是有人扮作了他的模樣來找我。”
聽了這話,在場之人無不震驚。
事情突然像一團亂麻,撲朔迷離。
“那三叔父,本人去了哪里?”湘衣姐姐遲疑道。
“闡鏡不知。”
“來找您的人,是不是……二叔父?”她小心翼翼地問出口,我和谷符卻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闡鏡……不知。”這次,連師父也遲疑了。她垂下眼皮,神情凝重地盯著茶盞。
“不瞞法師,湘衣早已被趕出了家門,如今寧家趨于敗落,仍茍延殘喘,利欲熏心,殘害民眾,這次前來叨擾法師,湘衣只為了解事情始末,望法師襄助!”
她清澈明凈的眼瞳中,又現出從前那翻風浪,那勢不可擋的決心與膽量,也燒熱了我心頭的血。
闡鏡法師平心道:“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闡鏡避世多年,前塵之事早已忘懷,只確定一點,來人定不是他。其余的,闡鏡確實不知。”
“那可否請法師幫一個忙?”
“請說。”
“您可否去信三叔父,邀他前來一敘?”
“這……”
寧湘衣放下茶杯,言辭鏗鏘:“神佛慈悲,教導世人從善如流,相對應的,惡人也當被懲治。寧家兄弟毀了寧氏百年基業,也毀了我父親半生心血,他們為了利益不擇手段,害人害己。我是有私心,希望能重新做出一番事業,可此次若您相幫,不僅為了我,往后也許就能避免更多無辜百姓受害。法師,我知道此事于您為難,”她頓了頓,“無論您如何選,湘衣都謝過您。”
剩余幾人都閉著唇,低頭沉思她這番話。阿諾哥哥眉宇間生出更多愁緒,面如土色。谷符也拉著臉,他不嬉皮笑臉的時候,居然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他身上無端有殺氣,看得我背后涼絲絲的。
寺中檀香幽幽,四下清靜,只有一下一下木魚聲似遠似近。最后還是聽得對面那人輕聲嘆了口氣,柔聲緩語:“罷了,那闡鏡便去信一封。等那人來赴會,真相便可大白。”
我們站起身,紛紛鞠禮致謝。
“各位施主,既然已經說清,那便請回。兩日后來壇云寺,日禺三刻,自有答案。”
出了寺,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見林間綠意盎然,沉悶的心情也一掃而光。于是有人提議,去吃頓好的。
在路上,阿諾哥哥問起我在頌香樓的事。我感到有些奇怪,為何到今日才親自來問我呢?
他不好意思地說,前些日子看我身體羸弱,心緒不佳,就沒敢仔細問。
原來如此。我說這一個個怎么待我都擔心受怕的,連公子都跟吃了蜜糖一樣,說話好聽了許多,是生怕我想不開?
阿諾哥哥笑笑,說公子在我離開的那幾天,跟熱鍋上的螞蟻,偏偏還裝什么事都沒有,其實心里怕得很,而且總聽到他對著窗喃喃什么,生氣了,不理人之類胡話。
我面上裝作若無其事,朝阿諾哥哥回笑道,他不一向對這些諱莫如深,誰也看不透他么?從不袒露自己的情緒,天天就耗著自己。
心中卻有些樂,原來他……還是會反省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