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沒有再驚醒,而是慢慢轉醒過來。
緩緩睜眼,雖心中波瀾不定,可身體卻平靜得沒有一絲反應。
就這么躺著。
睜著眼躺在床上,直直地盯著天花板,漆黑一團中好像有兩三點螢火跳躍。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既白,房間里也逐漸亮堂。
我回過神,知覺自己已經回到了家。
景府,一個本與我毫不相關的地方。
我動了動身子,聽見門口有響動。是輪椅聲。
是他來了吧。
突然想起從前生病,也是睜眼后,他就守在我身邊,每次都這樣。睜眼能第一個看見他,也挺好的。
我一時之間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不知自己該想什么。可還是緩緩坐起了身。穿好了衣服,打開門。
門口那人一身淡青衣衫,長發垂在肩頭,面容蒼白卻十分俊朗,長眉挺鼻,眼瞳明亮,修長的手指在我打開門那刻猛地攥緊扶手,呼吸都仿佛停滯了一拍。
“公子?”
他顯然沒有防備我會突然開門,一時無話可說,只微微睜大眼與我對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遂收回視線,轉身道:“我沒事了。”
“我……可以進來嗎?”他急忙開口。
“嗯,自然可以。”我點點頭,把門敞開了些。
到了屋里,我給他沏了一杯茶,便自顧自的開始洗漱,接著在房里忙碌,像往常一樣,疊被開窗,清掃地面,收拾了一番,才又坐回茶桌前,取了一杯茶解渴。
“我以為,你還在躲我。”他轉到我跟前輕聲道,仿佛有些探尋的意思。
“我為何要躲你?”我舉起茶杯一飲而盡,不緊不慢地說。
他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呼吸聲都緩和了些:“小八。”
“嗯?”
“你真的不生我氣嗎?”
“我,”我搖搖頭,遲疑了半刻,“我明白公子的苦心。”
他鼻息微粗,笑容不可覺察,突然伸手過來,剛想開口說什么,我竟嚇得一震,手瞬間避開他。
他微怔,指尖尷尬地在半空顫了顫,遂收回。
“你怎么——”
“我沒事。”沒等他開口問完我便鬼使神差地答道,“真的沒事。”
“谷符都告訴我了。你心里有事,不要瞞著我。”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躲開他,好像我自己都沒在意到,心里是存了什么陰影如此害怕。也許,我確實被這幾日的事擾到了心神。看他皺眉,氣色不佳的樣子有些不忍心,可我與他說什么,說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下意識躲開嗎?
心里微微泛苦,鼻尖癢癢的。
“那我在公子眼里,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沒料到我會突然這么問,眉頭鎖得更深了,眼底波瀾,好像蘊含著什么,朝我翻涌過來。似是過了很久,我們只是對視,無話。
“小八,”他終于啟口,“你很好。”
我干笑了兩聲,嘴里喃喃:“我覺得自己很是蠢笨癡傻,公子不這么覺得嗎?”
“你身上正帶了我求不來的樣子,”我抬頭盯著他,他沒有回避,“率性灑脫。”
“我以為,公子從不喜歡小八呢。”我低眉順眼地耷拉著,權當那是他的無心之言,順嘴吐了一句話。
“我不會。”他突然反駁,聲音很輕,輕得我需要湊近才能聽見。
“你剛才說什么?”我朝他望去。
“你跟我來。”
輪椅壓過房門前的枝葉,發出清脆的“噼啪”聲。書房里,還是如出一轍的墨香和藥味。公子走在我前頭,自如地來到角落,打開了一個落滿了灰,毫不起眼的暗柜。我從未注意過,還以為是一個擺設。里面藏著一些冊頁,已泛黃陳舊,好像多碰一下都會碎裂。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開始翻閱。
“這是什么?”我湊近了些。
“是我父親留給我的書信,還有我母親的畫像。”
書信里,無非是一些父親對孩子的諄諄教誨和擔憂,公子說這些信他沒打開看過,是他父親逝后才交到他手上的。但他不愿意看。
“為什么?”
“我……我與我父親,親緣淺薄,無甚可說。”
“景老爺是何時走的?”
“我十三歲時。”
“那他陪伴了你這么多年啊,何謂親緣淺薄?”
他苦笑:“我們之間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官與兵。我從小身體羸弱,他從未放在心上。”
“不是的,”我指了指信中,“他知道一切。”
公子瞳孔驟然一縮,接過信紙。
我看見他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眼眶微微發紅。
“你父親知你身體情況,遍尋名醫,才要你鍛煉體魄,配以藥物溫養,方能熬得久些。”
他沉下眉眼,許久才開口:“希望他不是在騙我。”
“其實,你是知道他的苦心的,對不對?”
他愣神,眼神復雜的看著我。
我一字一句認真道:“你知道,但你不愿接受,寧愿恨著他,恨他以那般殘酷的方式對你,你才可安然接受他的離去。這種別扭也在無時無刻折磨著自己,可就是這樣,你方覺一絲安心。”
他閉上眼,長嘆了口氣,遂竟彎起一絲笑:“果真是旁觀者清。”然后又說:“你什么時候懂了這么多?”
我突然舌頭打結,瞎糊弄道:“書讀百遍,其義自現。聽書也是一樣。”
他不做聲,繼續翻動那些紙,其中掉出一張紙片,上面用毛筆精細地書寫了兩個字。
“羨安。”我念出聲,覺得甚是好聽。
公子點點頭:“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字,在他生前最后數月,留給我的。”
“所以公子,不止是景恪,還是,”我輕聲喃喃:“景羨安。”
他神色微變,遂即說道:“我的字,不曾有人知曉。”
“阿諾哥哥也不知道嗎?”
“不知。”
我心里一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公子,現在是要與我和盤托出嗎?”
他沉默了半晌,呼吸聲重起來。
“現在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小八,往后你的事,可愿與我說?”
他剛說完,我深深抽了口氣,心中有些沉重。
他為了知曉我的事,作為交換,竟不惜把自己藏的最深的心事告知我,他這是做什么……他變得好奇怪。
但既然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無可說的,只點頭應道:“好,坦誠相待,言出必行。”
接著又翻閱那些紙張,直到最后一張,泛黃的棉連紙上畫著一幅女子的小像。長發如墨,笑容溫婉,精致的絲綢衣衫上星星點點的刺繡,淡雅脫俗,手里捧著一只鳥,圓溜溜的,像一顆大珍珠。
“這是老夫人?”
“是,但我出生后沒幾日她便去了,我不記得她,我只記得父親。”他垂下眼,冰冷的神色緩和了許多,變得有些乖順。
我認真地看著他:“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你有爹娘,爹爹相處了十三年,娘雖然早逝,卻存了小像可見相貌,看畫像,一定是位溫柔善良的娘親。我雖然在景府安穩了這么多年,但誰不想見見爹娘呢?爹娘不管怎樣,都是真心疼愛孩子的,可惜,我沒體驗過那種感覺。”
“我父親在時極為嚴苛,待我不曾有過好臉色,這么多年,我沒有一日開心過。”他頓了頓,仿佛不知該如何組織接下去的措辭,“直到我過了孝期按例下江南,回府路上撿著你。你說我討厭你,我現在告訴你,從未有過。你來之后,我心方才豁達。”
你來之后,我心方才豁達。
這句話竟如有回響,如雷貫耳。
他目光炯炯,一瞬間,空氣仿佛在我們之間凝固了。他的面容,也好似一幅畫卷,和那小像有七分相似,看得我莫名忐忑,心熱氣燥。他從前如何會說這些話呢?何事都緘之于心,冷面冷情,讓我始終看不清他。
公子,原來你也可以說出如此令人動容的話。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一句詩:守得云開見月明。
我現在也想明白了,公子他不是不愛人,而是不會愛人。他幼時便病痛纏身,不得父親關懷,從父親身上學到的愛人方式,太過極端和隱匿,只是因為他自己也沒承過溫柔體貼,他不會。
我回想起之前,他脾氣壞,毛病多,說話不中聽,性格偏執冷淡,到如今,其實好了許多。他的關心也會在情急之下泄露出來,證明他不是一個冷漠淡薄之人,只是內心太封鎖,太別扭。
但他下江南那副對人好聲好氣的嘴臉,那時候一定是裝的!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覺得甚是神奇。莫非是我走的這幾日,他突然開竅了?為何現在這么小心翼翼的說話?還是我歷經這一遭,對他的看法有了變化,才會將遮蓋在他身上的假面摘下來呢?
莫名其妙的,心里竟攀升出一絲歡愉。
他長得真是好看,睫毛微動,眼神堅定,淡粉色的唇輕巧地彎了一個弧度,多看一眼都是賞心悅目。我以前怎么一點也沒發覺呢。
我若是在花樓干活,公子一定得當花魁。
頃刻之間,我有些沒來由的竊喜,心頭漸漸浮現一個愿望。
“公子,那我可以提一個過分的要求嗎?”我語調放的很低,雖然打算宣之于口,但并不抱希望。
“嗯?”
“無人在時,我可否叫你……羨安?”
我握緊了拳,生怕這太過唐突,惹得雙方尷尬。
“好,”他居然應允了下來,“此字就當作你我今日誓之所憑,你記得一日,便叫一日。”
“羨,安。”我輕笑,“那就這么說定了。”
過了一會兒,他將東西收拾回去,嘴里順勢說道:“小八,你這次回來,好像與之前不同了。”
的確,好像什么都變了,其實不然。什么也沒變。許是我們都想明白了。
“公子,我覺得你也是。”
“我?”
我突然想逗逗他:“難道你沒發現嗎?你開始變好了!”
他神色微變,又冷淡道:“我一直很好,是你眼拙。”
我隨意地擺擺手:“那眼拙就眼拙吧,反正都眼拙這么久了。”
“不行。”
“就行!”
“不行!”
我笑著朝他扮了個鬼臉,幾步跑跳了出去。他氣不過,還想跟我理論,于是在后面使勁扭動椅子追上來,臉皺巴在一起,樂得我哈哈大笑。
我一邊回頭一邊跑,眼睛長在頭頂,一不小心踢到了路上的碎石塊,往前撲了個狗啃泥。
這下輪到我后面傳出低低的笑聲。接著輪椅到了身后,一只手伸來想要將我拉起來。我疼得齜牙咧嘴,左手搭上他的手,右手卻不忘剜一把淤泥,等公子毫無防備之時迅速抄他一臉。
“你!你……”他驚在原地,氣呼呼的樣子十分逗樂,“恩將仇報!”
“不不,”我趕緊逃之夭夭,“這叫兵不厭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氣已開始燥熱,樹木繁盛,青翠欲滴,無風無云,晴空萬里。
剛沖出后院,就在前院撞見了寧湘衣一臉擔憂的樣子在門檻處徘徊。
“湘衣姐姐!”我朝她打招呼。
“鈴兒?”她沖上來,將我前后左右仔細檢查了個遍:“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我好好的。”
“你們倘若出了什么事,我真的……”她揪著眉頭,看著十分后怕的樣子,“我會愧疚一輩子!”
“湘衣姐姐,哪有你說的這么嚴重——”
“有!”不等我說完,她就叫起來,“鈴兒,你聽我話,真的不要再去!”
“小八的事,我自有分寸。寧姑娘,去前廳喝杯茶吧,我們詳談。”
她見到我身后徐徐而來的公子,才平復了下激動的心情,點頭隨我們同去。
廳里,阿諾哥哥也在。見我們來了,欣喜地張望了我一眼,點了根清心安神香。
“不瞞你們,這兩日,我曾見過我的三叔父。”湘衣姐姐神色凝重,不小心對上阿諾哥哥的眼睛,立馬撇到我這來。
如今看到她這番模樣,我再開不得玩笑了。
“我知道,就是那個整日酗酒,手段殘暴罔顧法理之人!”我一時情急,引得公子詫異地望了我一眼。
她遲疑道:“是,可又不是。”
“什么意思?”
“上次我與他見面。我發覺他變了許多。身材越發臃腫,面色如土,脾氣也暴躁,以喝酒續命。”
“人過了這么些年,終歸是會變的。”公子說。
“是,但他從前待我還算好,至少沒有太過撕破臉,我們雖然多年未見,但我知他秉性。但前兩日不同,他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她說著說著聲音越發小,自己皺著眉沉思起來。
“更像是什么?”我追問道。
“更像二叔父。”
“什么?”我跟公子異口同聲道。
一縷風悄悄穿過門廊刮進來,四下無聲,我鼻尖癢癢,打了個顫。
她繼續說道:“我不敢說自己的感覺萬無一失,但……多多少少有些怪異的。”
我咽了口唾沫:“有必要再去一次,探探虛實。”
“不能再去了!”她站起身,神色緊張:“太過兇險。”
一旁的阿諾哥哥附和著,看樣子也不同意我再去一次。我抿起唇,點點頭。
“那好,我們便分析一下當前形勢。上次我和谷符已經見過了寧棠一和寧潼云,也就是你的三叔父和四叔父。三叔父酗酒,四叔父好色,唯獨沒有見過二叔父,寧鋒玨。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和谷符曾猜測,他便是奪下瑯錦閣的幕后推手。”
“他的確心狠手辣,慣會拉攏人心,沆瀣一氣的事也沒少做。當初就是他攔住我的。可我母親病重后,我就再沒見過他。聽人說他是在京城,但具體做什么我也不甚了解。他和寧棠一一母同胞,兩人沒差幾歲,確實長得有八分相似。但他偏瘦些,目光凌厲,不似我三叔父,因無子心緒不佳常年飲酒,整個人渾渾噩噩。”
“你三叔母呢?”我繼續問。
“我三叔母前些年便皈依佛門了。當年他們成婚五載都不曾有一個孩子,家族容不下她,要趕她出門。她原本是縣丞之女,嫁與商戶之子頂破天都算是下嫁,哪里容得這般羞辱,于是當夜離府駕馬車出城二十里,去了壇云寺出家。”
我不禁感嘆:好大的心氣兒,佩服。
“你三叔父到如今還在掛念她,竟沒有另娶?”公子凝神靜聽了一會兒,也開口問道。
“沒有。的確是罕見。”她冷笑一聲:“想不到這樣的人也有吃癟的時候。”
公子似乎心上一計:“他也有軟肋。既如此,我們也有了方向。”
“什么?”
“釜底抽薪。”
我知道此時我再提去查探虛實,在場這三人都不會應允。何況谷符雖然武功高強,也不能每次都以身犯險,跟那幾個老油條的勢力抗衡。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斷不能再重蹈覆轍了。于是點頭答應道:“我聽公子的。”
公子望了我一眼,眼波徐徐流轉,似有笑意。
“湘衣,你如今可是還在周轉新的生意?”阿諾哥哥突然開口:“我也閑來無事,可以過去幫你。”
寧湘衣呆了一下,慌忙開口推辭:“你……你不是還有景公子要照顧?還是不用了。”
“公子——”阿諾哥哥遲疑地看向他,公子遂即看向我,面色比之前好了很多:“小八留我身邊即可。”
我側頭看看他,又看看阿諾哥哥和湘衣姐姐,立即展顏:“是啊是啊,公子還有我呢,你們且去,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阿諾哥哥朝我眨眨眼,憨厚一笑。
等二人走遠了些,我才招招手:“我會在茶館等大家的消息。”
景府清靜下來,又只剩公子和我二人。
“公子,你有什么計劃?”回書房的路上,我推著他慢慢走慢慢問。
“你附耳過來。”他朝我招了下手。
我小步子邁到他身邊,頭湊到他嘴邊。
半晌,他都沒說話。
我側過頭,盯著他的臉,用氣聲說話:“怎么不說話呀?還沒想好嗎?”
許是離的太近了,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鼻息拍在我臉上,從輕到重,越來越快。
眼見著一絲紅暈從他脖子處侵襲上耳垂,耳廓,耳朵尖,到臉頰,到鼻尖,目光怔怔地盯著我。我輕聲笑起來,他臉上還有一點我剛拍上去的泥巴沒擦干凈呢!于是伸出手指尖在他臉頰下面輕輕抹了抹。他微不可聞地抽了口氣。
“晃神了?”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沒,沒想明白。”他一字一頓僵硬道,長長的眼睫垂下,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
“什么呀,別捉弄我,這是大事。”我撇撇嘴回到后方繼續推,“走吧,該服藥了。方才見你氣色好了不少,要堅持喝,說不定哪天就被治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