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切片完成，朱媺娖深吸一口氣，甩了甩略有酸漲的胳膊。

方才她怕蘿卜滾動，故而手上加了幾分力道，現(xiàn)在成了片狀之后，她便可以不用這么大力。

相反，倒是可以更快一些。

接下來，旁人只見到那把雪亮的菜刀在案板上行云流水般一掠而過，旋即，那蘿卜片便絲絲分開，成了整齊劃一的條狀。

收刀之后，朱媺娖見眾人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心里也不免也有些自矜。

她當初從軍師處傳得三門功夫。

其中兩門皆是近身搏擊之術，讓她用來防身。

其一便是那套“天下地下唯我漂漂拳”，除此之外，還有一套短刀刀法，名字同樣古怪，叫作“自帶名刀”。

拋去名字不提，她練習最勤勉的，正是這“自帶名刀”。

緣由很簡單。

因為軍師傳她之時，曾說過，只要將這“自帶名刀”練好，無論何等的生死絕境，多人圍攻，也可突出重圍，逃之夭夭，可稱天下無雙的救命刀法。

朱媺娖那時年幼膽小，又處于危機重重，朝不保夕的時候，自然把這番話牢牢記在心中。

可她習得“自帶名刀”多年，自問已登堂入室，卻一直很少有施展之時，故而，平日里百無聊賴，也喜歡跟軍師學著玩一些花活過癮，比如刀插指縫，刀鋒倒懸等等。

而這切菜需要的眼力手力，也并不比在指尖舞出幾朵刀花更難，她自然也得心應手，無有窒礙。

朱媺娖自感滿意，不由微笑問道：“先生，我這刀功可還看得過去？”

張三郎回過神來，覺得這個問題很有難度，想大夸特夸一番，但是感覺那些話兒說出來，自己又要破功。未免辜負了之前的陰差陽錯。

他抓耳撓腮半晌，最后只能干巴巴的贊道：“大小姐，刀法好。比我強，我佩服。”

朱媺娖在一旁見他面色為難，最后說的話也甚是敷衍，頓時一凜，霎時間便把那些得意之情收了起來，同時心中感到一絲慚愧。

自己一時沖動，在先生面前炫耀多年苦修也就罷了，最后還要明知故問，逼著先生夸獎自己，這可不是拜師學藝應有的謙遜態(tài)度，難怪先生一臉苦相。

“先生，是我的不是。”

朱媺娖施了一禮，微紅著臉道：“先生，若你覺得我刀法還過得去，那咱們便開始學下一課，如何？”

張三郎怔了一下，撓了撓腦袋，走到案邊，埋頭盯著那些小指粗細的菠蘿條看了片刻。

最后，他還是昧不下作為大師傅的良心，抬起頭來，毅然道：“大小姐，看我的。”

說完，他拿起一旁的菜刀，將刀鋒擱在最邊上的那根蘿卜條上，另一只手五指彎曲，用手背抵住刀面，一雙被臉上肥肉擠成細縫的小眼里陡然射出兩道精光。

說時遲那時快，他肥厚的手臂一陣羊角風似的顫抖，肉山似的身體蕩起萬重波濤，在朱媺娖眼中，幾有泰山壓頂之感。

哆哆哆。

一陣密集的刀剁案板之聲隨后呼嘯而起，說不清在這一陣，張三郎一共手起刀落有多少次，因為在朱媺娖聽來，那些聲音全部連成了一片，中間沒有絲毫間隔，仿佛從始至終只有一個長音。

俄頃，聲音毫無征兆的戛然而止，張三郎把菜刀放在一邊，用胸前的超大號圍裙擦了擦手。

此刻案板上，朱媺娖切的那些蘿卜條，已經變成了一蓬密集整齊的蘿卜絲。根根細如繡針，卻沒有散開，依舊宛如一個整體，紋絲不動的立在案上。

朱媺娖愣了好久。

接著她兩手相扣至左腰側，屈膝彎腰垂頭，行了一個萬福禮，也是大明公主們除了叩拜天地君王之外唯一的禮節(jié)。

“先生大才，還望日后不吝賜教。”

……

……

天色微黯，朱媺娖方才回了詩琴院。

如畫早已等得滿心焦急，見朱媺娖回來，不由埋怨道：“小姐，不是說好過去一會兒的嗎？怎么等到這時才回轉？”

朱媺娖倒是心情頗佳，照例揉了揉如畫的小腦袋，笑道：“怎么？是不是餓了？我方才已在伙房吃過了，你與鶴梅自己吃吧。”

如畫道：“才不是餓了，是怕有小人作祟。小姐，此番過去，有沒有人為難你？那些伙夫是不是個個骯臟粗俗得緊？小姐，你再怎么聽老爺?shù)脑挘膊挥么暨@么久啊。過去打了照面回來，莫不成還有誰敢跟老爺告狀么？”

朱媺娖蹙眉道：“你小小年紀，從哪里學得狗眼看人低的陋習……行了，我知道了，都是我以前沒把你較好。但你以后和你那脾氣一起，都給我改掉。誰告訴你伙夫就一定骯臟粗俗？我今日去后，方知油煙之中亦有芳華之地，庖丁之輩也出卓絕之才，真是令人感佩莫名。”

鶴梅向來話語不多，此刻正默不作聲幫朱媺娖梳洗。對方今日去伙房里裹了半日，沾染了一身的油氣，甚是難聞。

而如畫則站在一邊，本來聽了朱媺娖的訓斥還滿臉委屈，聽朱媺娖說到最后，一臉感慨的樣子，不由也忘了扮可憐的事，好奇的問道：“小姐，你說的是誰？”

“便是家中掌勺張大師傅。嗯，我已經認了他做先生，你日后也跟著我叫吧。”

“先生？先生？小姐，你認了個廚子當先生？”如畫小嘴張開，一臉不可置信。

朱媺娖嘴角一挑，道：“你懂什么？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先生切絲，其技真是神乎其神，令人嘆為觀止。這且不說，先生不僅技藝高超，還心細如發(fā)，惜字如金，比起他的技藝，這份心性，倒更加值得我效仿。”

“……小姐，那位張先生真有這么厲害？”

朱媺娖嘆了口氣，道：“我這一生……在我心中，真正當?shù)孟壬值模挥袃扇恕Ｆ湟唬闶且呀浌嗜チ恕Ｋ簧肀绢I，鬼神難測……罷了，不提他。總之其二，便是今日遇到的張先生了。論軍國之事，張先生本領定然沒有他大，不過，其他方面倒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