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初的回憶

“這個娃娃本來是給你的弟媳婦的,因為怕她不會好好待他,所以送給你。”

這是母親在她的夢里聽見的“送子娘娘”說的話。每當晴明的午后,母親在她那間朝南的屋子里做針線的時候,她常常對我們弟兄姊妹(或者還有老媽子在場)敘述她這個奇怪的夢。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來了。”

母親抬起她的圓圓臉,用愛憐橫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時站在她的身邊。

“想不到卻是一個這樣淘氣娃娃!”

母親微微一笑,我們也都笑了。

母親很愛我。雖然她有時候笑著說我是淘氣的孩子,可是她從來沒有罵過我。她讓我在溫柔、和平的氣氛中度過了我的幼年時代。

一張溫和的圓圓臉,被刨花水抿得光光的頭發,常常帶笑的嘴。淡青色湖縐滾寬邊的大袖短襖,沒有領子。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遠的過去,我的腦子里就浮現了母親的面顏。

我的最初的回憶是跟母親分不開的。我尤其不能忘記的是母親的溫柔的聲音。(1)


我四五歲的光景,跟著母親從成都到了川北的廣元縣,父親在那里做縣官。

衙門,很大一個地方,進去是一大塊空地,兩旁是監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還有草地,還有稀疏的桑林,算起來大概有六七進。

我們住在三堂里。

最初我同母親睡,睡在母親那張架子床上。熱天床架上掛著羅紋帳子或者麻布帳子,冷天掛著白布帳子。帳子外面有微光,這是從方桌上那盞清油燈的燈草上發出來的。

清油燈,長的頸項,圓的燈盤,黯淡的燈光,有時候燈草上結了黑的燈花,必剝必剝地燃著。

我睡在被窩里,常常想著“母親”這兩個字的意義。


白天,我們在書房里讀書,地點是在二堂旁邊。窗外有一個小小的花園。

先生是一個溫和的中年人,面貌非常和善。他有時繪地圖。他還會畫鉛筆畫。他有彩色鉛筆,這是我們最羨慕的。

學生是我的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和我。

一個老書僮服侍我們。這個人名叫賈福,六十歲的年紀,頭發已經白了。

在書房里我早晨認幾十個字,下午讀幾頁書,每天很早就放學出來。三哥的功課比我的稍微多一點,他比我只大一歲多。

賈福把我們送到母親的房里。母親給我們吃一點糖果。我們在母親的房里玩了一會兒。


“香兒!”三哥開始叫起來。

我也叫著這個丫頭的名字。

一個十二三歲的瓜子臉的少女跑了進來,露著一臉的笑容。

“陪我們到四堂后面去耍!”

她高興地微笑了。

“香兒,你小心照應他們!”母親這樣吩咐。

“是。”她應了一聲,就帶著我們出去了。

我們穿過后房門出去。

我們走下石階,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兩邊種了幾排桑樹,中間露出一條寬的過道。

桑葉肥大,綠蔭蔭的一大片。

兩三只花雞在過道中間跑。

“我們快來拾桑果!”

香兒帶笑地牽著我的手往桑樹下面跑。

桑葚的甜香馬上撲進了我的鼻子。

“好香呀!”

滿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許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雞的腳爪踏壞了的,是被雞的嘴殼啄破了的。

到處是鮮艷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們兜起衣襟,躬著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兒一面說,就揀了幾顆完好的桑葚往口里送。

我們也吃了幾顆。

我看見香兒的嘴唇染得紅紅的,她還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紅紅的,我的兩手也是。

“看你們的嘴!”

香兒撲嗤笑起來。她摸出手帕給我們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給我們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見你的嘴?”三哥望著她的嘴笑。

在后面四堂里雞叫了。

“我們快去找雞蛋!”

香兒連忙揩了她的嘴,就牽起我的手往里面跑。(2)

我們把滿兜的桑葚都倒在地上了。

我們跑過一個大的干草堆。

草地上一只麻花雞伸長了頸項得意地在那里一面走,一面叫。

我們追過去。

這只雞驚叫地撲著翅膀跳開了。別的雞也往四面跑。

“我們看哪一個先找到雞蛋?”

香兒這樣提議。結果總是她找到了那個雞蛋。

有時候我也找到的,因為我知道平時雞愛在什么地方下蛋。


香兒雖然比我聰明,可是對于雞的事情我知道的就不比她少。

雞是我的伴侶。不,它們是我的軍隊。

雞的兵營就在三堂后面。

草地上兩邊都有石階,階上有房屋,階下就種桑樹。

左邊的一排平房,大半是平日放舊家具等等的地方。最末的一個空敞房間就做了雞房,里面放了好幾只雞籠。

雞的數目是二十幾只,我給它們都起了名字。

大花雞,這是最肥的一只,松綠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點。

鳳頭雞,這只雞有著灰色的羽毛,黑的斑點,頭上多一撮毛。

麻花雞,是一只有黑黃色小斑點的雞。

小鳳頭雞比鳳頭雞身子要小一點。除了頭上多一撮毛外,它跟普通的母雞就沒有分別。

烏骨雞,它連腳、連嘴殼,都是烏黑的。

還有黑雞、白雞、小花雞……各種各類的名稱。

每天早晨起床以后,洗了臉,我就叫香兒陪我到三堂后面去。

香兒把雞房的門打開了。

我們揭起了每一只雞籠。我把一只一只的雞依著次序點了名。

“去罷,好好地去耍!”

我們撒了幾把米在地上,讓它們圍著啄吃。

我便走了,進書房去了。

下午我很早就放學出來,三哥有時候比較遲一點放學。

我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四堂后面去。

我睡在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是溫暖的,我覺得自己好像睡在床上。

溫和的陽光愛撫著我的臉,就像母親的手在撫摩。

我半睜開眼睛,望著雞群在下面草地上嬉戲。

“大花雞,不要叫!再叫給別人聽見了,會把雞蛋給你拿走的。”

那只大花雞得意地在草地上踱著,高聲叫起來。我叫它不要嚷,沒有用。

我只得從草堆上爬下來,去拾了雞蛋揣在懷里。大花雞愛在草堆里生蛋,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著了。

雞蛋還是熱烘烘的,上面粘了一點雞毛,是一個很可愛的大的雞蛋。

或者小鳳頭雞被麻花雞在翅膀上啄了一下就跑開了。我便吩咐它:

“不要跑呀!喂,小鳳頭雞,你怕麻花雞做什么?”

有時候我同三哥在一起,我們就想出種種方法來指揮雞群游戲。

我們永遠不會覺得寂寞。

傍晚吃過午飯后(我們就叫這作午飯),我等到天快要黑了就同三哥一起,叫香兒陪著,去把雞一一地趕進了雞房,把它們全照應進了雞籠。

我又點一次名,看見不曾少掉一只雞,這才放了心。(3)

有一天傍晚點名的時候,我忽然發覺少了一只雞。

我著急起來,要往四堂后面去找。

“太太今天吩咐何師傅捉去殺了。”香兒望著我笑。

“殺了?”

“你今天下午沒有吃過雞肉嗎?”

不錯,我吃過!那碗紅燒雞,味道很不錯。

我沒有話說了。心里卻有些不舒服。

過了三四天,那只黑雞又不見了。

點名的時候,我望著香兒的笑臉,氣得流出眼淚來。

“都是你的錯!你壞得很!他們捉雞去殺,你曉得,你做什么不跟我說?”

我捏起小拳頭要打香兒。

“你不要打我,我下次跟你說就是了。”香兒笑著向我告饒。

然而那只可愛的黑雞的影子我再也看不見了。

又過了好幾天,我已經忘掉了黑雞的事情。

一個早上,我從書房里放學出來。

我走過石欄桿圍著的長廊,在拐門里遇見了香兒。

“四少爺,我正在等你!”

“什么事情?”

我看見她著急的神氣,知道有什么大事情發生了。

“太太又喊何師傅殺雞了。”

她拉著我的手往里面走。

“哪一只雞?快說。”我睜著一對小眼睛看她。

“就是那只大花雞。”

大花雞,那只最肥的,松綠色的羽毛上長著不少白色斑點。我最愛它!

我馬上掙脫香兒的手,拼命往里面跑。

我一口氣跑進了母親的房里。

我滿頭是汗,我還在喘氣。

母親坐在床頭椅子上。我把上半身壓著她的膝頭。

“媽媽,不要殺我的雞!那只大花雞是我的!我不準人家殺它!”

我拉著母親的手哀求。

“我說是什么大事情!你這樣著急地跑進來,原來是為著一只雞。”

母親溫和地笑起來,摸出手帕給我揩了額上的汗。

“殺一只雞,值得這樣著急嗎?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吃的。”

“我不吃,媽,我要那只大花雞,我不準人殺它。那只大花雞,我最愛的……”

我急得哭了出來。

母親笑了。她用溫和的眼光看我。

“癡兒,這也值得你哭?好,你喊香兒陪你到廚房里去,喊何廚子把雞放了,由你另外揀一只雞給他。”

“那些雞我都喜歡。隨便哪只雞,我都不準人家殺!”我依舊拉著母親的手說。

“那不行,你爹吩咐殺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只雞已經給何廚子殺了。”

提起那只大花雞,我忘掉了一切。我馬上拉起香兒的手跑出了母親的房間。

我們氣咻咻地跑進了廚房。

何廚子正把手里拿著的大花雞往地上一擲。

“完了,殺死了。”香兒嘆口氣,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雞在地上撲翅膀,松綠色的羽毛上染了幾團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聲“大花雞”!

它閉著眼睛,垂著頭,在那里亂撲。身子在骯臟的土地上擦來擦去。頸項上現出一個大的傷口,那里面還滴出血來。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死的掙扎!

我不敢伸手去挨它。

“四少爺,你哭你的大花雞呀!”這是何廚子的帶笑的聲音。

他這個兇手!他親手殺死了我的大花雞。

我氣得全身發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回頭拔步就跑,我不顧香兒在后面喚我。

我跑進母親的房里,就把頭放在她的懷中放聲大哭:

“媽媽,把我的大花雞還給我!……”

母親溫柔地安慰我,她稱我作癡兒。

為了這件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時候。

這天午飯的時候,桌子上果然添了兩樣雞肉做的菜。

我望著那兩個菜碗,就想起了大花雞平日得意地叫著的姿態。

我始終不曾在菜碗里下過一次筷子。

晚上楊嫂安慰我說,雞被殺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又告訴我,那只雞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為殺雞的時候,袁嫂在廚房里念過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這個老媽子的話,因為離現實太遠了,我看不見。

“為什么做了雞,就該被人殺死做菜吃?”

我這樣問母親,得不著回答。

我這樣問先生,也得不著回答。

問別的人,也得不著回答。

別人認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卻始終不懂。

對于別人,雞不過是一只家禽。對于我,它卻是我的伴侶,我的軍隊。

我的一個最好的兵就這樣地消失了。(4)(5)

從此我對于雞的事情,對于這種為了給人類做食物而活著的雞的事情,就失掉了興趣。

不過我還在照料那些剩余的雞,讓它們先后做了菜碗里的犧牲品,連鳳頭雞也在內。

老媽子里面,有一個楊嫂負責照應我和三哥。

高身材,長臉,大眼睛,小腳。三十歲光景。

我們很喜歡她。

她記得許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機會躲在她的房里,逼著她給我們講故事。

香兒也在場,她也喜歡聽故事。

楊嫂很有口才。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聽。

我們聽完了故事,就由她把我們送回到母親房里去。

壩子里一片黑暗。草地上常常有聲音。

我們幾個人的腳步聲在石階上很響。

楊嫂手里捏著油紙捻子,火光在晃動。

我們回到母親房里,玩一會兒,楊嫂就服侍我在母親的床上睡了。

三哥跟著大哥去睡。

楊嫂喜歡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時候,草地上布滿了紫色的果實。

我和三哥,還有香兒,我們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的喉嚨癢。

我們一面拾,一面吃,每次拾了滿衣兜的桑葚。

“這樣多,這樣好!”

我們每次把一堆一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給她看,她總要做出驚喜的樣子說。

她揀幾顆放在鼻子上聞,然后就放進了嘴里。

我們四個人圍著桌子吃桑葚。

我們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紅紅的,嘴也是。(6)

“夠了,不準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了嘴唇,便打開立柜門,拿出一個酒瓶來。

她把桑葚塞進一個瓶里,一個瓶子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個,第三個。

每個瓶里盛著大半瓶白色的酒。

多少恨

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

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南唐李后主:《憶江南·懷舊》

從母親那里我學著讀那叫作“詞”的東西。

母親剪了些白紙訂成好幾本小冊子。

我的兩個姐姐各有一本。后來我和三哥每個人也有了這樣的一本小冊子。

母親差不多每天要在小冊子上面寫下一首詞,是依著順序從《白香詞譜》里抄來的。

是母親親手寫的娟秀的小字。

晚上,在方桌前面,清油燈的燈光下,我和三哥靠了母親站著。

母親用溫柔的聲音給我們讀著小冊子上面寫的字。

這是我們幼年時代的唯一的音樂。

我們跟著母親讀出每一個字,直到我們可以把一些字連接起來讀成一句為止。

于是母親給我們拿出來那根牛骨做的印圈點的東西和一盒印泥。

我們弟兄兩個就跪在方凳子上面,專心地給讀過的那首詞加上了圈點。

第二個晚上我們又在母親的面前溫習那首詞,一直到我們能夠把它背誦出來。

但是不到幾個月母親就生了一個妹妹。

我們的小冊子里有兩個多月不曾添上新的詞。

而且從那時候起我就和三哥同睡在一張床上,在另一個房間里面。

楊嫂把她的床鋪搬到我們的房里來。她陪伴我們,照料我們。

這個妹妹大排行第九,我們叫她作九妹。她出世的時候,我在夢里,完全不知道。

早晨我睜起眼睛,陽光已經照在床上了。

母親頭上束了一根帕子,她望著我笑。

旁邊突然響起了嬰兒的啼聲。

楊嫂也望著我笑。

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這是我睡在母親床上的最后一天了。

秋天,天氣漸漸地涼起來。

我們恢復了讀詞的事情。

每天晚上,二更鑼一響,我們就闔上那本小冊子。

“喊楊嫂領你們去睡罷。”母親溫和地說。

我們向母親道了晚安,帶著疲倦的眼睛,走出去。

“楊嫂,我們要睡了。”

“來了!來了!”楊嫂的高身材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她常常牽著我走。她的手比母親的粗得多。

我們走過了堂屋,穿過大哥的房間。

有時候我們也從母親的后房后面走。

我們進了房間。房里有兩張床:一張是我同三哥睡的,另一張是楊嫂一個人睡的。

楊嫂愛清潔。所以她把房間和床鋪都收拾得很干凈。

她不許我們在地板上吐痰,也不許我們在床上翻斤斗。她還不許我們做別的一些事情。但是我們并不恨她,我們喜歡她。

臨睡時,她叫我們站在旁邊,等她把被褥鋪好。

她給我們脫了衣服,把我們送進了被窩。

“你不要就走開!給我們講一個故事!”

她正要放下帳子,我們就齊聲叫起來。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來,開始給我們講故事。

有時候我們要聽完了一個滿意的故事才肯睡覺。

有時候我們就在她敘述的中間閉上了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

什么神仙、劍俠、妖精、公子、小姐……我們都不去管了。

生活就是這樣和平的。

沒有眼淚,沒有悲哀,沒有憤怒。只有平靜的喜悅。

然而剛剛翻過了冬天,情形又改變了。

晚上我們照例把那本小冊子闔起來交給母親。

外面響著二更的鑼。

“喊你們二姐領你們去睡罷。楊嫂病了。”

母親親自把我們送到房間里。二姐牽著三哥的手,我的手是母親牽著的。

母親照料著二姐把我們安置在被窩里,又囑咐我們好好地睡覺。

母親走了以后,我們兩個睜起眼睛望著帳頂,然后又掉過臉對望著。

二姐在另一張床上咳了幾聲嗽。

她代替楊嫂來陪伴我們。她就睡在楊嫂的床上,不過被褥帳子完全換過了。

我們不能夠閉眼睛,因為我們想起了楊嫂。

三堂后邊,右邊石階上的一排平房里面,第四個房間,沒有地板,一盞瓦油燈放在破方桌上面……

那是楊嫂從前住過的房間。

她現在生病,又回到那里去了,就躺在她那張床上。

外面石階下是光禿的桑樹。

在我們的房里推開靠里一扇窗望出去,看得見楊嫂的房間。

那里很冷靜,很寂寞。

除了她這個病人外,就只有袁嫂睡在那里。可是袁嫂事情多,睡得遲。

我們以后就沒有再看見楊嫂,只知道她在生病,雖然常常有醫生來給她看脈,她的病還是沒有起色。

二姐把我們照料得很好。還有香兒給她幫忙。她晚上也會給我們講故事。

我漸漸地把楊嫂忘記了。

“我們去看楊嫂去!”

一天下午我們剛剛從書房里出來,三哥忽然把我的衣襟拉一下,低聲對我說。

“好!”我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們跑到三堂后面,很快地就到了右邊石階上的第四個房間。

沒有別人看見我們。

我們推開掩著的房門,進去了。

陰暗的房里沒有聲音,只有觸鼻的臭氣。在那張矮矮的床上,藍布帳子放下了半幅。一幅舊棉被蓋著楊嫂的下半身。她睡著了。

床面前一個竹凳上放著一碗黑黑的藥湯,已經沒有熱氣了。

我們膽怯地走到了床前。

紙一樣白的臉。一頭飄蓬的亂發。眼睛閉著。嘴微微張開在出氣。一只手從被里垂下來,一只又黃又瘦的手。

我有點不相信這個女人就是楊嫂。

我想起那張笑臉,我想起那張講故事的嘴,我想起大堆的桑葚和一瓶一瓶的桑葚酒。

我仿佛在做夢。

“楊嫂,楊嫂。”我們兄弟兩個齊聲喊起來。

她的鼻子里發出一個細微的聲音。她那只垂下來的手慢慢地動了。

身子也微微動著。嘴里發出含糊的聲音。

眼睛睜開了,閉了,又睜開得更大一點。她的眼光落在我們兩個的臉上。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好像要笑。

“楊嫂,我們來看你!”三哥先說,我也跟著說。

她勉強笑了,慢慢地舉起手撫摩三哥的頭。

“你們來了。你們還記得我。……你們好罷?……現在哪個在照應你們?……”

聲音是多么微弱。

“二姐在照應我們。媽媽也來照應我們。”

三哥的聲音里似乎淌出了眼淚。

“好。我放心了。……我多么記掛你們啊!……我天天都在想你們。……我害怕你們離了我覺得不方便……”

她說話有些吃力,那兩顆失神的眼珠一直在我們弟兄的臉上轉,眼光還是像從前那樣的和善。(7)

她這樣看人,把我的眼淚也引出來了。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這只手是冷冰冰的。

她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臉上。

“四少爺,你近來淘不淘氣?……多謝你還記得我。我的病不要緊,過幾天就會好的。”

我的眼淚滴到她的手上。

“你哭了!你的心腸真好。不要哭,我的病就會好的。”

她撫著我的頭。

“你不要哭,我又不是大花雞啊!”

她還記得大花雞的事情,跟我開起玩笑來。

我并不想笑,心里只想哭。

“你們看,我的記性真壞!這碗藥又冷了。”

她把眼光向外面一轉,瞥見了竹凳上的藥碗,便把眉頭一皺,說著話就要撐起身子來拿藥碗。

“你不要起來,我來端給你。”

三哥搶著先把藥碗捧在手里。

“冷了吃不得。我去喊人給你煨熱!”三哥說著就往外面走。

“三少爺,你快端回來!冷了不要緊,吃下去一樣。你快不要驚動別人,人家會怪我花樣多。”她費力撐起身子,掙紅了臉,著急地阻止三哥道。

三哥把藥碗捧了回來,潑了一些藥湯在地上。

她一把奪過了藥碗,把臉俯在藥碗上,大口地喝著。

她抬起頭來,把空碗遞給三哥。

她的臉上還帶著紅色。

她用手在嘴上一抹,抹去了嘴邊的藥渣,頹然地倒下去,長嘆一聲,好像已經用盡了力氣。

她閉上眼睛,不再睜開看我們一眼。鼻子里發出了輕微的響聲。

她的臉漸漸地在褪色。

我們默默地站了半晌。

房間里一秒鐘一秒鐘地變得陰暗起來。

“三少爺,四少爺,四少爺,三少爺!”

在外面遠遠地香兒用她那帶調皮的聲音叫起來。

“走罷。”

我連忙拉三哥的衣襟。

我們走到石階上,就被香兒看見了。

“你們偷偷跑到楊大娘房里去過了。我要去告訴太太。”

香兒走過來,見面就說出這種話。她得意地笑了笑。

“太太吩咐過我不要帶你們去看楊大娘。”她又說。

“你真壞!不準你向太太多嘴!我們不怕!”

香兒果然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

母親并沒有責罵我們。她只說我們以后不可以再到楊嫂的房間里去。不過她并沒有說出理由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像水流一般地快。

然而楊嫂的病不但不曾好,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

我們經過三堂后面那條寬的過道,往四堂里去的時候,常常聽見楊嫂的奇怪的呻吟聲。

聽說她不肯吃藥。聽說她有時候還會發出怪叫。

人一提起楊嫂,馬上做出恐怖的、嚴肅的表情。

“天真沒有眼睛:像楊嫂這樣的好人怎么生這樣的病!”母親好幾次一面嘆氣,一面說。

但是我不知道楊嫂究竟生的是什么病。

我只知道廣元縣沒有一個好醫生,因為大家都是這樣說。

又過了好幾天。

“四少爺,你快去看,楊大嫂在吃虱子!”

一個下午,我比三哥先放學出來,在拐門里遇到香兒,她拉著我的膀子,對我做了一個怪臉。

“我躲在門外頭看。她解開衣服捉虱子,捉到一個就丟進嘴里,咬一口。她接連丟了好幾個進去。她一面吃,一面笑,一面罵。她后來又脫了裹腳布放在嘴里嚼。真臟!”

香兒極力在摹仿楊嫂的那些動作。

“我不要看!”

我生氣地掙脫了香兒的手,就往母親的房里跑。

虱子、裹腳布,在我的腦子里無論如何跟楊嫂連不起來。楊嫂平日很愛干凈。

我不說一句話,就把頭放在母親的懷里哭了。

母親費了好些功夫來安慰我。她含著眼淚對父親說:

“楊嫂的病不會好了。我們給她買一副好點的棺材罷。她服侍我們這幾年,很忠心。待三兒、四兒又是那樣好,就跟自己親生的差不多!”

母親的話又把我的眼淚引出來了。

我第一次懂得死字的意義了。

可是楊嫂并不死,雖然醫生已經說病是無法醫治的了。

她依舊活著,吃虱子,嚼裹腳布,說胡話,怪叫。

每個人對這件事情都失掉了興趣,誰也不再到她的房門外去偷看,偷聽了。

一提起楊嫂吃虱子……,大家都不高興地皺著眉頭。

“天呀!有什么法子使她早死,免得受這種活罪。”

大家都希望她馬上死,卻找不到使她早死的辦法。

一個堂勇提議拿毒藥給她吃,母親第一個反對。

但是楊嫂的存在卻使得整個衙門籠罩了一種憂郁的氣氛。

無論誰聽說楊嫂還沒有死,馬上就把臉沉下來,好像聽見了一個不祥的消息。

許多人的好心都希望著一個人死,這個人卻是他們所愛的人。

然而他們的希望終于實現了。

一個傍晚,我們一家人在吃午飯。

“楊大娘死了!”

香兒氣咻咻地跑進房來,開口就報告這一個好消息。

袁嫂跟著走進來證實了香兒的話。

楊嫂的死是毫無疑惑的了。

“謝天謝地!”

母親馬上把筷子放下。

全桌子的人都噓了一口長氣,好像長時期的憂慮被一陣風吹散了。

仿佛沒有一個人覺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然而誰也無心吃飯了。

我最先注意到母親眼里的淚珠。

健康的楊嫂的面影在我的眼前活潑地出現了。

我終于把飯碗推開,俯在桌子上哭了。

我哭得很傷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雞那樣。同時我想起了楊嫂的最后的話。(8)

一個多月以后母親對我們談起了楊嫂的事情:

她是一個寡婦。她在我們家里做了四年的老媽子。

我所知道的關于她的事情就只有這一點點。

她跟著我們從成都來,卻不能夠跟著我們回成都去。

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

所以我們就把她葬在廣元縣。她的墳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墳前有沒有石碑,或者碑上刻著什么字。

“在陰間(鬼的世界)大概無所謂家鄉罷,不然楊嫂倒做了異鄉的鬼了。”母親偶爾感嘆地對人說。

在清明節和中元節,母親叫人帶了些紙錢到楊嫂的墳前去燒。

就這樣地,“死”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走過了。

我也喜歡讀書,因為我喜歡我們的教讀先生。

這個矮矮身材白面孔的中年人有種種辦法取得我們的敬愛。

“劉先生。”

早晨一走進書房,我們就給他行禮。

他帶笑地點點頭。

我和三哥坐在同一張條桌前,一個人一個方凳子,我們覺得坐著不方便,就跪在凳子上面。

認方塊字,或者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

劉先生待我們是再好沒有的了。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一句,臉上永遠帶著溫和的微笑。(9)

母親曾經叫賈福傳過話,請劉先生不客氣地嚴厲管教我們。

但是我從不知道嚴厲是怎么一回事。我背書背不出,劉先生就叫我慢慢地重讀。我愿意什么時候放學,我就在什么時候出去,三哥也是。

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更喜歡書房。

而且在充滿陽光的書房里看大哥和兩個姐姐用功讀書的樣子,看先生的溫和的笑臉,看賈福的和氣的笑臉,我覺得很高興。

先生常常在給父親繪地圖。

我不知道地圖是什么東西,拿來做什么用。

可是在一張厚厚的白紙上面繪出許多條纖細的黑線,又填上各種的顏色,究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還有許多奇怪的東西,例如現今人們所稱為圓規之類的儀器。

繪了又擦掉,擦了又再繪,劉先生那種俯著頭專心用功的樣子,仿佛還在我的跟前。

“劉先生也很辛苦啊!”我時時偷偷地望先生,這樣地想起來。

有時候我和三哥放了學,還回到書房去看先生繪地圖。

劉先生忽然把地圖以及別的新奇的東西收起來,笑嘻嘻地對我們說:

“我今晚上給你們畫一個娃娃。”

這里說的娃娃就是人物圖的意思。

不用說,我們的心不能夠等到晚上,我們就逼著他馬上繪給我們看。

如果這一天大哥和二姐、三姐的功課很好,先生有較多的空時間,那么用不著我們多次請求,他便答應了。

他拿過那本大本的線裝書,大概是《字課圖說》罷,隨便翻開一頁,就把一方裁小了的白紙蒙在上面,用鉛筆繪出了一個人,或者還有一兩間房屋,或是還有別的東西。然后他拿彩色鉛筆涂上了顏色。

“這張給你!”

或者我,或者三哥,接到了這張圖畫,臉上總要露出十分滿意的笑容。

我們非常喜歡這樣的圖畫。因為這些圖畫我們更喜歡劉先生。

圖畫一張一張地增加,我的一個小木匣子里面已經積了幾十張圖畫了。

我一直缺少玩具,所以把這些圖畫當作珍寶。

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都要把這些圖畫翻看好一會兒。

紅的、綠的顏色,人和狗和房屋……它們在我的腦子里活動起來。

然而這些畫還不能夠使我滿足。我夢想著那張更大的圖畫:有獅子、有老虎、有豹子、有豺狼、有山、有洞……

這張畫我似乎在《字課圖說》,或者別的書上見過。先生不肯繪出來給我們。

有幾個晚上我們也跑到書房里去向先生討圖畫。

大哥一個人在書房里讀夜書,他大概覺得寂寞罷。

我們站在旁邊看先生繪畫,或者填顏色。

忽然墻外面響起了長長的吹哨聲。

先生停了筆傾聽。

“在夜里還要跑多遠的路啊!”

先生似乎也憐憫那個送雞毛文書的人。

“他現在又要換馬了!”

于是輕微的馬蹄聲去遠了。

那個時候緊要的信函公文都是用專差送達的。送信的專差到一個驛站就要換一次馬,所以老遠就吹起哨子來。

先生花了兩三天的工夫,終于在一個下午把我渴望了許久的有山、有洞、有獅子、有老虎、有豹、有狼的圖畫繪成功了。

我進書房的時候,正看見三哥捧著那張畫快活地微笑。

“你看,先生給我的。”

這是一張多么可愛的畫,而且我早就夢見先生繪出來給我了。

但是我來遲了一步,它已經在三哥的手里了。

“先生,我要!”我紅著臉,跑到劉先生的面前。

“過幾天我再畫一張給你。”

“不行,我就要!我非要不可!”

我馬上就哭出來,不管先生怎樣勸,怎樣安慰,都沒有用。

同時我的哭也沒有用。先生不能夠馬上就繪出同樣的一張畫。

于是我恨起先生來了。我說他是壞人。

先生沒有生氣,他依舊笑嘻嘻地向我解釋。

然而三哥進去告訴了母親。大哥和二姐把我半拖半抱地弄進了母親的房里。

母親帶著嚴肅的表情說了幾句責備的話。

我止了淚,傾聽著。我從來就聽從母親的吩咐。

最后母親叫我跟著賈福到書房里去,向先生賠禮;她還要賈福去傳話請先生打我。

我埋著頭讓賈福牽著我的手再到書房里去。

但是我并沒有向先生賠禮,先生也不曾打我一下。

反而先生讓我坐在方凳上,他俯著身子給我系好散開了的鞋帶。(10)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在枕頭邊拿出那個木匣子,把里面所有的圖畫翻看了一遍,就慷慨地全送給了三哥。

“真的?你自己一張也不要?”

三哥驚喜地望著我,有點莫名其妙。

“我都不要!”我毫無留戀地回答他。

在那個時候我有一種近乎“不完全,則寧無”的思想。

從這一天起,我們就再也沒有向先生要過圖畫了。

春天。萌芽的春天。嫩綠的春天。到處散布生命的春天。

一天一天地我看見桑樹上發了新芽,生了綠葉。

母親在本地蠶桑局里選了六張好種子。

每一張皮紙上面布滿了芝麻大小的淡黃色的蠶卵。

蠶卵陸續變成了極小的蠶兒。

蠶兒一天一天地大起來。

家里的人為了養蠶的事情忙著。

大的簸箕里面擺滿了桑葉,許多根兩寸長的蠶子在上面爬著。

大家又忙著摘桑葉。

這樣的簸箕一個一個地增加。它們占據了三堂后面左邊的兩間平房。這兩間平房離我們的房間最近。

每天晚上半夜里,或是母親或是二姐、三姐,或是袁嫂,總有一次要經過我們房間的后門到蠶房去加桑葉。常常是香兒拿著煤油燈或者洋燭。

有時候我沒有睡著,就在床上看見煤油燈光,或者洋燭光。可是她們卻以為我已經睡熟了,輕腳輕手地在走路。

有時候二更鑼沒有響過,她們就去加桑葉,我也跟著到蠶房去看。(11)

淺綠色的蠶在桑葉上面蠕動,一口一口地接連吃著桑葉。簸箕里一片沙沙的聲音。

我看見她們用手去抓蠶,就覺得心里像被人搔著似的發癢。

那一條一條的軟軟的東西。

她們一捧一捧地把蠶沙收集攏來。

對于母親,這蠶沙比將來的蠶絲還更有用。她養蠶大半是為了要得蠶沙的緣故。

大哥很早就有冷骨風的毛病,受了寒氣便要發出來。一發病就要痛三四天。

“不曉得什么緣故,果兒會得到這種病,時常使他受苦。”

母親常常為大哥的病擔心,看見人就問有什么醫治這個病的藥方,那時候在廣元似乎沒有好醫生。但是老媽子的肚皮里有種種古怪的藥方。

母親也相信她們,已經試過了不少的藥方,都沒有用。

后來她從一個姓薛的鄉紳太太那里得到了一個藥方,就是:把新鮮的蠶沙和著黃酒紅糖炒熱,包在發痛的地方,包幾次就可以把病治好。

在這個大部分居民拿玉蜀黍粉當飯吃的廣元縣里,黃酒是買不到的。母親便請父親托人在合州帶了一壇來預備著。

接著她就開始養蠶。

父親對母親養蠶的事并不贊成。母親曾經養過一次蠶。有一回她忘記加桑葉,蠶因此餓死了許多。后來她稍微疏忽一點,又讓老鼠偷吃了許多蠶去。她心里非常難過,便發誓以后不再養蠶了。父親害怕她又遇到這樣的事情。

但是不管父親怎樣勸阻她,不管背誓的恐懼時時折磨她,她終于下了養蠶的決心。

這一年大哥的病果然好了。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薛太太的藥方生了效。不過后來母親就同薛太太結拜了姊妹。

以后我看見蠶在像山那樣堆起來的一束一束的稻草莖上結了不少白的、黃的繭子。我有時也摘下了幾個繭子來玩。

以后我看見人搬了絲車來,把繭子一捧一捧地放在鍋里煮,一面就搖著絲車。

以后我又看見堂勇們把蠶蛹用油煎炒了,拌著鹽和辣椒吃,他們不絕口地稱贊味道的鮮美。

“做條蠶命運也很悲慘啊!”我有時候會這樣地想起來。

父親在這里被人稱作“青天大老爺”。

他常常穿著奇怪的衣服坐在二堂上的公案前面審案。

下面兩旁站了幾個差人(公差),手里拿著竹子做的板子:有寬的,那是大板子;有窄的,那是小板子。

“大老爺坐堂!……”

下午,我聽見這一類的喊聲,知道父親要審案了,就找個機會跑到二堂上去,在公案旁邊站著看。

父親在上面問了許多話,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問這些。

被問的人跪在下面,一句一句地回答,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好幾個人。

父親的臉色漸漸地變了,聲音也變了。

“你胡說!給我打!”父親猛然把桌子一拍。

兩三個差人就把犯人按倒在地上,給他褪下褲子,露出屁股。一個人按住他,別的人在旁邊等待著。

“給我先打一百小板子再說!他這個混賬東西不肯說實話!”

“青天大老爺,小人冤枉啊!”

那個人趴在地上殺豬似的叫起來。

于是兩個差役拿了小板子左右兩邊打起來。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青天大老爺在上,小人真是冤枉啊!”

“胡說!你招不招?”

那個犯人依舊哭著喊冤枉。

屁股由白而紅,又變成了紫色。

數到了一百,差人就停住了板子。

“稟大老爺,已經打到一百了。”

屁股上出了血,肉開始在爛了。

“你招不招?”

“青天大老爺在上,小人無話可招啊!”

“你這個東西真狡猾!不招,再打!”

于是差役又一五一十地下著板子,一直打到犯人招出實話為止。

被打的人就由差役牽了起來,給大老爺叩頭,或者自己或者由差役代說:

“給大老爺謝恩。”

挨了打還要叩頭謝恩,這個道理我許久都想不出來。我總覺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12)

打屁股差不多是坐堂的一個不可少的條件。父親坐在公案前面幾乎每次都要說:“給我拉下去打!”

有時候父親還使用了“跪抬盒”的刑罰:叫犯人跪在抬盒里面,把他的兩只手伸直穿進兩個杠桿眼里,在腿彎里再放上一根杠桿。有兩三次差人們還放了一盤鐵鏈在犯人的兩腿下面。

由黃變紅、由紅變青的犯人的臉色,從盤著辮子的頭發上滴下來的汗珠,殺豬般的痛苦的叫喊……

犯人口里依舊喊著:“冤枉!”

父親的臉陰沉著,好像有許多黑云堆在他的臉上。

“放了他罷!”

我在心里要求著,卻不敢說出口。這時候我只好跑開了。

我把這件事對母親講了。

“媽,為什么爹在坐堂的時候跟在家里的時候完全不同?好像不是一個人!”

在家里的時候父親是很和善的,我不曾看見他罵過人。

母親溫和地笑了。

“你是小孩子,不要多管閑事。你以后不要再去看爹坐堂。”

我并不聽母親的話,因為我的確愛管閑事。而且母親也不曾回答我的問題。

“你以后問案,可以少用刑。人家究竟也是父母養的。我昨晚看見‘跪抬盒’,聽到犯人的叫聲心都緊了,一晚上沒有睡好覺。你不覺得心里難過嗎?”

一個上午,房里沒有別人的時候,我聽見母親溫和地對父親這樣說。

父親微微一笑。

“我何嘗愿意多用刑?不過那些犯人實在狡猾,你不用刑,他們就不肯招。況且刑罰又不是我想出來的,若是不用刑,又未免沒有縣官的樣子!”

“恐怕也會有屈打成招的事情。”

父親沉吟了半晌。

“大概不會有的,我定罪時也很仔細。”

接著父親又堅決地說了一句:

“總之我決不殺一個人。”

父親的確沒有判過一個人的死罪。在他做縣官的兩年中間只發生了一件命案。這是一件謀財害命的案子。犯人是一個漂亮的青年,他親手把一個同伴砍成了幾塊。

父親把案子懸著,不到多久我們就回成都了,所以那個青年的結局我也不知道了。

母親的話在父親的心上產生了影響。以后我就不曾看見父親再用“跪抬盒”的刑罰了。

而且大堂外面兩邊的站籠里也總是空的,雖然常常有幾個戴枷的犯人蹲在那里。

打小板子的事情卻還是常有的。

有一次,離新年還遠,仆人們在門房里推牌九,我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后來父親知道了,就去捉了賭,把骨牌拿來叫人拋在廁所里。

父親馬上坐了堂,把幾個仆人抓來,連那個管監的劉升和何廚子都在內,他們平時對我非常好。

他們都跪在地上,向父親叩頭認錯,求饒。

“給我打,每個人打五十再說!”

父親生氣地拍著桌子罵。

差人們都不肯動手,默默地望著彼此的臉。

“喊你們給我打!”父親更生氣了。

差人大聲應著。但是沒有人動手。

劉升他們在下面繼續叩頭求饒。

父親又怒吼了一聲,就從簽筒里抓了幾根簽擲下來。

這時候差人只得動手了。

結果每個人挨了二十下小板子,叩了頭謝恩走了。

我心里很難過,馬上跑到門房里去。許多人圍著那幾個挨了打的人,在用燒酒給他們揉傷處。

我聽見他們的呻吟聲,不由得淌出眼淚來。我說了些討好他們的話。

他們對我仍舊很親切,沒有露出一點不滿意的樣子。(13)

又有一次,我看見領九妹的奶媽挨了打。

那時九妹在出痘子,依照中醫的習慣連奶媽也不許吃那些叫作“發物”的食物。

不知道怎樣,奶媽竟然看見新鮮的黃瓜而垂涎了。

做母親的女人的感覺特別銳敏。她會在奶媽的嘴上嗅出了黃瓜的氣味。

一個晚上奶媽在自己的房里吃飯,看見母親進來就露出了慌張的樣子,把什么東西往枕頭下面一塞。

母親很快地就走到床前把枕頭掀開。

一個大碗里面盛著半碗涼拌黃瓜。

母親的臉色馬上變了,就叫人去請了父親來。

于是父親叫人點了明角燈,在夜里坐了堂。

奶媽被拖到二堂上,跪在那里讓兩個差人拉著她的兩只手,另一個差人隔著她的寬大的衣服用皮鞭打她的背。

一,二,三,四,五……

足足打了二十下。

她哭著謝了恩,還接連分辯說她初次做奶媽,不知道輕重,下次再不敢這樣做了。

她整整哭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晨母親就叫了她的丈夫來領她去了。

這個年輕的奶媽臨走的時候臉色凄慘,眼角上還滴下淚珠。

我為這個情景所感動而下淚了。

我后來問母親為什么要這樣殘酷地待她。

母親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她不說別的話。

以后也沒有人提起這個奶媽的下落。

母親常常為這件事情感到后悔。她說那個晚上她忘記了自己,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做的事情。

我只看見母親發過這一次脾氣。

記得一天下午三哥為了一件小事情,擺起主人的架子把香兒痛罵了一頓,還打了她幾下。

香兒向母親哭訴了。

母親把三哥叫到她面前去,溫和地向他解釋:

“丫頭同老媽子都是跟我們一樣的人,即使犯了過錯,你也應該好好地對她們說,為什么動輒就打就罵?況且你年紀也不小了,更不應該罵人打人。我不愿意讓你以后再這樣做。你要好好地記住。”

三哥埋下頭,不敢說話。香兒高興地在旁邊暗笑。

三哥垂著頭慢慢地往外面走。

“三兒,你不忙走!”

三哥又走到母親的面前。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要聽我的話。你懂得嗎?你記得嗎?”

三哥遲疑了半晌才回答說:

“我懂……我記得。”

“好,拿云片糕去。喊香兒陪你們去耍。”

母親站起來,在連二柜上放著的瓷缸里取了兩疊云片糕遞給我們。

我也懂母親的話,我也記得母親的話。

但是現在母親也做了一件殘酷的事情。

我為這件事情有好幾天不快活。

在這時候我就已經感覺到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安排得很不合理的了。

在宣統做皇帝的最后一年,父親就辭了官回成都去了,雖然那個地方有許多人挽留他。

在廣元的兩年的生活我的確過得很愉快,因為在這里人人都對我好。我們家添了兩個妹妹:九妹和十妹。

這兩年中間我只挨過一次打,因為祖父在成都做生日,這里敬神,我不肯磕頭。

母親用鞭子在旁邊威脅我,也沒有用。

結果我挨了一頓打,哭了一場,但是我始終沒有磕一個頭。這是我第一次挨母親的鞭子。

從小時候起我就討厭禮節。而且這種厭惡還繼續發展下去。

父親在廣元做了兩年的縣官,回到成都以后買了四十畝田。

別人還說他是一個“清官”。

1933年

○寫作鑒賞

(1) “最初的回憶”是關于母親的,“我”最初的回憶有母親清晰的容顏,有她笑著說“我”淘氣的聲音,寥寥數筆,母親溫柔的形象如在眼前。

(2) “最初的回憶”有關于香兒的,十二三歲的少女,撿起桑葚就往口里送,把嘴唇染得紅紅的;聽到雞叫又急急忙忙去找雞蛋,把雞嚇得四散奔逃。描寫香兒的句子似乎都是跳躍的,如同她的活潑好動。香兒,是女仆?是玩伴!

(3) 孩子的世界你永遠猜不透:每天早晨,他要給雞點名;下午放學,他要找雞發號施令;晚上,他要趕雞入籠。這是他的軍隊。

(4) 目睹大花雞被殺,“我”哭“我”氣,何廚子笑“我”,媽媽稱“我”是“癡兒”,“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時候,但是“我”仍不懂為什么做了雞,就該被人殺死做菜吃。別人認為是自然的事與“我”的強烈反應形成巨大反差,孩子的純凈世界遭遇成人的流俗做法,讓人觸目驚心。

(5) “最初的回憶”有關于雞的,二十幾只,每一只“我”都起了名字,每一只“我”都如數家珍,雞被殺做成菜讓“我”耿耿于懷。在作者筆下,雞是伴侶,是軍隊。

(6) 楊嫂一出場,作者就擺明態度:“我們很喜歡她。”樁樁件件列出來,讀者就明白了:她會講故事,“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聽”。她送我們回房,院子里黑,她捏著油紙捻子,用火光為我們照亮;她和我們一起吃桑葚,和我們一樣染紅手嘴……這樣亦保姆亦朋友,哪個孩子不喜歡?塑造人物要選擇最能夠凸顯人物性格的事情,讓人物個性鮮明,讓讀者印象深刻。

(7) 病重的楊嫂與之前判若兩人,前后對比的寫法讓反差更加強烈,表現楊嫂命運可憐。表現“變化”就要這樣,把前后分別描繪出來,不置評論,效果自現。

(8) “最初的回憶”有關于楊嫂的,楊嫂會講故事,楊嫂喜歡喝酒,楊嫂愛清潔,楊嫂悲慘地死去。

(9) “最初的回憶”有關于教讀先生的,先生教我們認字讀書,先生給我們繪圖。先生對“我”是和善的。

(10) 先生是教我們學習的,但是作者選取的材料都似與學習無關:先生給我們畫娃娃,“我”自己就收藏了幾十張;先生憐憫送雞毛文書的人跑遠路;先生給“我”系鞋帶……仔細揣摩,言傳身教,愛的關懷才是先生給“我”印象深刻的原因,選材要為表現人物品質服務。

(11) 養蠶這件事作者著力描寫母親辛苦看守,日夜不得閑,到最后才為我們揭曉母親為何親力親為。母愛的偉大讓我們感慨,更讓我們學習層層鋪墊、抽絲剝繭寫法的妙用。

(12) “挨了打還要磕頭謝恩?”父親在審訊中動用刑罰,小孩的世界里又一次找不到答案,但是對禮教卻產生了反感,這其中的關系讀者自然讀得明白。

(13) 仆人們賭博被父親打板子,“對我仍舊很親切,沒有露出一點不滿意的樣子”。這種打,不是審訊,而是懲罰,從仆人們的表現可見他們對父親的責罰心悅誠服。作者刻畫父親從為公和治家兩個角度選材,父親尺度嚴明,愛憎分明,人物形象特點鮮明。

○寫作貼士

這是一篇回憶童年生活的散文,在孩子單純的世界里,母親、仆人、雞、老師、父親混雜在一起,沒有主次不分貴賤,令人不禁為這種“混亂”拍案叫絕。文中這般孩子式的表達俯拾皆是:楊嫂去世“我”哭得很傷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雞那樣”,這樣的表達讀者心領神會,不覺違和;看到把蠶蛹炒著吃,“我”感慨“做條蠶命運也很悲慘啊!”這樣的表達讀者不會譏笑他的幼稚;看到父親給犯人用刑,“我”問母親“為什么爹在坐堂的時候跟在家里的時候完全不同?好像不是一個人!”這樣的表達讀者不禁贊嘆孩子純凈的心靈。在孩子的眼中,你會找到世界原本的模樣,你會和作者一樣懷念。跟作家學習吧!以什么身份敘事,就用符合其特點的表達。

《飛盡堂前燕》
吳冠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朝阳县| 永济市| 鸡东县| 开封市| 伊金霍洛旗| 平阴县| 唐山市| 绥中县| 泰顺县| 商水县| 新余市| 滦南县| 高安市| 房产| 宁远县| 广元市| 个旧市| 南乐县| 马公市| 东辽县| 吴川市| 故城县| 河津市| 龙南县| 防城港市| 天镇县| 偃师市| 彭州市| 巩留县| 海安县| 分宜县| 临颍县| 宣恩县| 疏勒县| 崇信县| 罗源县| 安阳市| 北川| 宁国市| 罗田县| 临颍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