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張大千的龍門陣
“擺龍門陣”是四川民間的一句口頭禪,意為聊天講閑話、吹牛說故事(類似于上海人的講山海經)。龍門陣中的吹牛與撒謊稍有區別,別在有意無意、善意惡意,以及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之間。張大千是四川內江人,喜歡擺龍門陣,也是個中高手。高就高在有無與善惡難辨,真假與虛實難斷,真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所以聽他擺龍門陣,千萬不能當真,要留一個心眼,如果要當史料來研究引用,那就要“求證”,有時還須“小心求證”。
三十年前,我從張大千早期門人劉力上、俞致貞夫婦口中第一次聽到張大千的傳說,就是青少年時期張大千被迫當土匪、出家當和尚的故事。一聽之下,我為大千的傳奇人生所俘獲,并不斷從劉氏口中聽到不少正版大風堂龍門陣,由此我下決心要為張大千著書立說。《張大千與徐悲鴻》一文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寫出來的,時在1983年。當年張大千剛去世,大陸首次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張大千遺作展,并召開了紀念張大千的藝術研討會,主事人葉淺予先生要我把研討會的發言稿整理成書,交由三聯書店出版。我在編輯的同時,寫成了此文,交由葉老審閱。葉老閱后,不僅同意將此文收入《張大千的藝術》一書中,而且把它推薦給香港《大成》雜志的主編沈葦窗先生。葉、沈兩位前輩都是張氏生前老友,正是在他們的鼓勵下,我在《大成》雜志上連載了近十篇有關張大千藝術交往的文章;此后又在文友的建議和引薦下,在遼寧美術出版社結集出版了《張大千藝術圈》一書。隨著張大千作品在藝術市場的價值蒸蒸日上,張大千的書畫、書札不斷亮相于拍賣圖錄,我有了更多增補張大千藝術交往的素材,于是作品也日漸增多。
毋庸諱言,《張大千藝術圈》的寫作,得益于張大千的龍門陣,也可以說源于龍門陣。細究張氏龍門陣,則有多種版本。最早的版本,自然是張大千離開大陸前,與他的友人和門人所擺的“大風堂龍門陣”,我稱之為大陸版龍門陣;出國后,他擺龍門陣的對象變了,除了一些與他先后遠游的老友外,增加了不少在海外結識的媒體和文友,及他在美國和我國臺灣地區所聘用的私人秘書,這可稱之為港臺版龍門陣。兩版龍門陣相較,同中有異。大陸多為口口相傳,或在報刊上的轉述,未能系統加工整理成書(據悉,大風堂門人巢章甫曾手抄輯錄過一些張氏龍門陣,但未見正式出版)。港臺版多由著作人署名,加工整理,分門別類,各有專題,各有發揮,豐富多彩,形式多樣:有的以回憶錄的形式敘述張氏龍門陣(如在海外追隨張大千幾十年的攝影家王之一《我的朋友張大千》),有的以口述筆錄的形式記述(如張氏在美國的私人秘書林慰君《環蓽庵瑣談》),有的以采聞筆錄的形式備載(如臺北記者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有的以談藝錄方式切入(如香港報人沈葦窗《葦窗談藝錄》),更有人以“傳記”“外傳”“傳奇”等名目編創張氏龍門陣,據不完全的記載,其版本有數十種之多。正是這些不同版本的張氏龍門陣,為我寫作本書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那么,拙著《張大千藝術圈》是否也是張氏龍門陣的翻版或變相的盜版呢?非也!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要借助老學長周思源先生讀過本書初版后所寫的一段論述:“它以張大千為圓心,從傳主與他人的關系著眼,構成二十多個同心圓。由于以交往先后為序,因而它并非各個平面的并列,而是一個不斷向前滾動的圓柱體。從而動態地反映出張大千如何在這樣一個獨特的文化環境中一步步向我們走來。這種寫法應當說是傳記文學中的一種有益嘗試。”思源兄是一位《紅樓夢》專家,曾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論壇”中主持過紅學研究的專題講座,他對《張大千藝術圈》的這段評述,可謂深獲我心。這段評述,也為我厘清了本書與張氏龍門陣的不同,恕我不再贅言。關于本書初版的缺陷,思源兄也一語中的地予以指出:“但對張大千的某些重要方面,似乎仍然有意無意地不去觸及。……有的人物未能‘圈’入,有的雖入‘圈’而僅僅點到為止,因而關于張大千的那幾個問題令人尚難解渴。”
善哉,思源兄說得一點不錯,本書初版寫于20世紀80年代,雖說大陸開放了政治禁區,張大千也得到了應有的公正評價。但對于他為什么離開大陸、又為什么遲遲不歸,以及張大千對國共兩黨的政治立場,還有種種看法和議論。為慎重起見,我采取了靜觀態度,一時沒有動筆。直到90年代中期,張大千的侄孫張之先給我寄來了張大千六七十年代寫給四川老家三哥張麗誠的二十多封家書的影印件,從這些家書中,我看到了他離開祖國后浪跡海外,生活上顛沛流離,藝術上頑強奮斗,及他時時不忘故土、不忘親友的情懷。恰在此時,我在一家報刊上讀到了黃壤所寫的《張大千欺騙了大千世界》,便覺得動筆的機會來了,于是借題發揮,寫下長文《張大千的去國和懷鄉》,既是對黃壤的反駁,也是對思源兄批評《張大千藝術圈》的回應。同時,我又著手編著《張大千家書》,對每封信加以解說,闡述了張大千在海外為中國書畫爭光的精神和他對父老鄉親的思念。1999年,我在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的《張大千藝術圈》第二版中,將周思源、陳傳席兩位先生對本書的評論和王充閭先生關于本書的通信收入書末,以示感謝。
《張大千藝術圈》出版后,不少學兄、文友希望我再接再厲,撰寫《張大千評傳》。說句實話,寫評傳也是我長期未了的心愿。為什么三十多年來,在寫作《張大千藝術圈》的同時,未能了卻寫評傳的愿望呢?除了我的寫作范圍較寬泛外,最主要的原因是“術業有專攻”。我出身文學專業,長期從事新聞工作,并非美術科班生,而為美術家立傳應有相當的美術理論和美術史功底,我自知功力不夠,便不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所以思之再三,我還是卻步。寫評傳一事心向往之,力不能至,只能有負各位兄友的雅意了。
最后要談談本書的文體,有人說它類似補白大王鄭逸梅先生的“逸話”,有人說它像美術掌故筆記,也有人說它是畫壇珍聞,說來說去,似乎總跳不出“龍門陣”的影子。但寫“評傳”一直又是我的心愿,所以在寫作中,有的文稿盡量往“評傳”方向靠攏,使文稿具備評傳的品格;而由于學文學出身,平時對史傳情有獨鐘,所以有的文稿又寫成了文學傳記。那么姑且算作美術隨筆好了,不管怎樣,我生也晚,未逢其盛,是人生的遺憾;而才疏學淺,如蒙讀者不棄,則又是人生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