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光之色
- (法)皮耶爾·勒邁特
- 9838字
- 2019-12-31 15:48:48
2
葬禮主持人措手不及。殯儀方面的問題,他本來是很在行的,他曾操持過無數名人的葬禮,其中包括好幾位院士、四位外國外交官,他甚至還親自埋葬過三位在位或退位的總統。他素來以冷靜出名,是一個善于掌控局面的人,但是,這個三層樓上落下來,摔到他外祖父棺材上的小家伙,實在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圍。他該怎么辦呢?眾人看到他眼神茫然,雙手發軟,完全失控了。必須承認,他徹底沒轍了。順便在這里說一句,他在幾個星期之后也離開了人世,說起來,他多少也曾算得上殯儀界的翹楚。
富尼埃教授第一個沖上前去。
他爬上馬車,猛然撥開一個個花圈,任由其紛紛落到路面,然后,他并沒有挪動孩子的身體,而是迅速開始了一番干凈利落的檢查。
他還真有兩下子,因為人群已經開始做出反應,整個現場早就是一片沸沸揚揚了。這些衣冠楚楚的來賓,被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激起了好奇心,又變成了愛看熱鬧的人,你一聲噢,我一聲啊,您瞧見了嗎?怎么回事?他是佩里顧家的兒子啊!不,這不可能,他死在了凡爾登!不是那一個,而是另一個,小的!怎么會這樣呢?怎么就從窗口這么跳了下來?他滑倒了吧?我嘛,我看是有人把他推……哦,畢竟!不,不,您瞧好了,窗子還開著呢。啊,沒錯,這可就見他媽的鬼了。米歇爾,請保持禮貌,像點樣子!每個人都把自己剛剛看到的講給別人聽,而別人看到的也是同樣的一回事。
馬車跟前,瑪德萊娜緊緊抓住靈車側欄的木擋板,指甲如野獸的利爪般扎入木頭中,像一個苦命女子那樣尖叫起來。蕾昂絲抓住她的雙肩,試圖讓她定下神來,但她自己也淚流滿面。沒有人相信,一個孩子會這樣從三層樓的窗戶上掉下來,有這種可能嗎?但只要抬起眼睛,瞧一瞧那些被扔作亂糟糟一堆的花圈,就能透過人群,看到保爾的身體,像死人那樣躺在橡木的棺材之上,而富尼埃大夫,則趴在孩子的身上,尋著心臟的跳動,找著呼吸的跡象。只見他又挺起身來,渾身是血,他大禮服的前胸上也沾滿了血跡,但他什么都不瞧,也不瞧一眼任何人,就把孩子抱在懷里,站起身來。一張及時搶拍的照片,讓這一形象傳遍了全國各地:富尼埃教授站在靈車上,就在馬塞爾·佩里顧的棺材旁,把耳朵流出血來的小孩子抱在懷中。
人們幫他下了車。
人群讓開一條道。
他緊抱著小保爾,從隊列之間跑過,身后緊跟著茫然失措的瑪德萊娜。
他們經過時,議論聲停止,而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比葬儀本身還更令人悲傷。一輛汽車被緊急征用,那是一輛西塞爾-伯威克牌轎車,屬于弗洛朗日先生,弗洛朗日的妻子站在車門旁,使勁搓著雙手,擔心鮮血會流到車座上,那可能永遠也去不掉了。
富尼埃和瑪德萊娜在后排坐下,孩子的身體橫躺在他們的腿上,像一只口袋那般軟乎。瑪德萊娜朝蕾昂絲和安德烈投去懇求的一瞥。如果說,蕾昂絲沒有猶豫哪怕一秒鐘,那么,安德烈,他,則躲閃了一小會兒。他轉身朝院子走去,迅速地清理了一下靈車,那棺材,那花圈,那馬匹,那制服……然后,他低下了腦袋,鉆進了汽車。車門吧嗒一聲關上。
汽車駛向硝石庫慈善醫院。
所有人都驚呆了。唱詩班的孩子們被人搶了風頭,他們的神父簡直就不相信那是真的;共和國衛隊樂隊遲疑著,久久不敢吹奏規定的哀樂。
而且,還產生了血的問題。
因為,葬禮本來是一件很漂亮的事,那從來就不過是一口封閉的棺材,而血,則是有機體,它引起害怕,它導致痛苦,而痛苦要比死亡更糟糕。然而,保爾的血,路面的街石上有,人行道上有,就像在農莊的場院中,人們總能順著痕跡找到血滴。發現了血跡,人們就又看到了那個胳膊大大伸展開的小孩子,在這之后,再想平靜地參加一場不屬于你自己的葬禮,會讓你感到徹骨的寒冷……
府中的下人撒下一把把鋸末,還以為這樣做很對,效果得到了保障,每個人都開始咳嗽,扭轉目光,瞧著別處。
然后,人們認定,他們無法合乎禮儀地把上面滴了小孩子鮮血的男人的棺材送往墓地。人們想尋找一塊黑呢絨,卻怎么也找不到。一個仆人提來了一桶熱氣騰騰的水,爬上馬車,想用海綿擦干凈那個鍍金的十字架。
古斯塔夫·茹貝爾,這個最有主見的人,下令趕緊把佩里顧先生書房中的大窗簾扯下來。這是一種很厚重的布料,很能遮光,瑪德萊娜讓人把它掛在書房里,為的就是讓她父親在大白天,在太陽曬到正面墻上時也能在書房中好好休息。
從下往上看,人們看到,就在幾分鐘之前那孩子剛剛飛落而下的那個窗口,有人登上梯子,朝天花板方向伸出了胳膊。
終于,那塊大絨布被人匆匆卷成一團,帶下樓來。人們恭恭敬敬地把它展開,鋪到棺材上,但是,那畢竟只是一塊寬寬的窗簾布,給人感覺就像是要給一個身穿睡袍的人下葬。尤其是,人們還沒來得及去除窗簾上的三個銅環,微風一吹,它們就開始倔強地叩擊棺材板,叮當作響……
眾人一陣手忙腳亂,盡量保證葬儀能按正常程序進行,做得盡可能地中規中矩,也就是說,若無其事。
前往醫院的途中,保爾靜靜地躺在他那嗚咽不已的母親的膝頭,眼睫毛一動不動。他的脈搏跳得很慢。司機不停地摁響喇叭,車里的人左右亂晃,活像是坐在一輛運載牲口的卡車中。蕾昂絲緊緊地挽住瑪德萊娜的胳膊。富尼埃教授用自己的白色圍巾圍住孩子的腦袋,為的是止住出血,但鮮血還是一點點地不斷滲出,開始滴落到地板上。
安德烈·戴爾庫恰巧坐在瑪德萊娜的對面,他盡可能地轉開目光,有些犯惡心。
瑪德萊娜當初是在一所教會學校里遇到他的,她原本計劃讓保爾一到年齡就上那所學校。這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小伙子,頭發有些卷曲,很符合當時的某種時尚,眼睛是栗色的,透著陰郁,但一張嘴卻是肉嘟嘟的,能說會道。他是法語輔導老師,人們說他還像天使一樣會說拉丁語,需要的時候還能教一下繪畫。他的最愛是意大利文藝復興,一談起來便滔滔不絕。由于很想當個詩人,他就給自己設計了一種熱辣辣的目光,顯示出一臉靈感滿滿的表情,還總愛突然把臉側向一邊。這一動作在他身上,標志著一種轉瞬即逝的想法剛剛來到了他的腦際。他總是隨身帶著一個筆記本,會隨時隨地拿出來,興奮地記上幾筆,一會兒從對話中跳出來,一會兒又返回到對話中,那樣子,就像是一個從痛苦的疾病中緩過勁來的人。
瑪德萊娜當即就喜歡上了他那凹陷的臉頰,他那雙細長的手,還有他身上某種很是焦灼的東西,它總是讓人預感到一些緊張的時刻。她原本已經不再想什么男人了,卻不料在這一位身上發現了意外的魅力。她略一試探,安德烈就立馬上了鉤。
他甚至還是大搖大擺地上了鉤。
瑪德萊娜在他的懷抱中重新找到了一些遠遠說不上太壞的回憶,她感覺他很渴望她,他很殷勤可愛,盡管他總是要花費很長時間才會把想法轉到實際行動上來,因為他總是有一些感想要分享,有一些幻想要闡述,有一些想法要揭示。這是一個饒舌的人,脫得只剩下短褲時還會在那里念誦詩歌,但他在床上閉上嘴巴時,倒也行為穩當。認識瑪德萊娜的讀者都知道,她從來就不是什么大美人。不過也說不上丑,只是個一般人而已,不太能引起人們注意的那一類。她曾經嫁給了一個美男子,丈夫卻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因此,當她跟安德烈在一起時,倒是發現了被人愛慕的那種幸福。那是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性的維度:因為年長幾歲,她就覺得自己有責任邁出第一步,以實踐來表現,來解釋,總之,來啟迪。不過,這顯然有些多慮了。安德烈盡管是個被詛咒的詩人,卻光顧過不少煙花風流之地,參加過幾個放蕩夜淫會,在此過程中,他早早經歷了觀念上前所未有的大開放,在適應力上有毋庸置疑的大提升。但是,他同時也是一個很現實的小伙子。他一旦明白,瑪德萊娜盡管在這方面還沒有很強的能力,卻已扮演了啟迪者的角色,便也就當仁不讓,在這一情境中摸爬滾打,而且帶著一種真誠的愉悅,尤其因為,她在他身上激發起了某種被動之愛的快感。
他們的關系因一個事實而變得格外復雜,那就是,安德烈住在學校里,而探訪則是被禁止的。于是,一開始,他們只得求助于去旅館開一個房間,讓瑪德萊娜貼著墻壁偷偷溜進去,完事之后又低著腦袋偷偷溜出來,就像一出滑稽劇中的小偷那樣。事后,她再把錢給安德烈,好讓他付旅館費,為此,她可是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千方百計地讓他既收下錢,又不覺得她是在買下他。她把鈔票留在壁爐上,但這樣做就跟在妓院里一樣。她把鈔票塞在他的衣兜里,但是那樣,他在旅館前臺就得翻遍自己所有的衣兜,才可能找到錢,感謝如此的審慎。總之,必須找到另一種辦法,而且,此事很急迫,尤其因為瑪德萊娜并不滿足于找一個情人,她是真心愛上他了。安德烈幾乎就是她的前夫所不曾是的那一切。有教養,有耐心,被動,但是強健,有時間,從來都不庸俗,說來說去,安德烈·戴爾庫只有一個缺點,他太窮。其實,這一點對瑪德萊娜而言也并不太重要,她富得足以一個頂倆,但她要維護地位,要穩住父親,她父親要是看到一個比他女兒還小十歲的毛頭小伙子來做他女婿,是肯定給不出什么好臉色的,這樣的人,斷然做不成什么大事,也進不得他們這個圈子。嫁給安德烈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于是,她找到了一個很實用的解決辦法:請安德烈來當她兒子保爾的家庭教師。這一下,孩子可以享受到私人定制的課程,跟老師保持優越的關系,尤其是,他也就用不著往學校里跑了,至于人們常常提到的那些在學校中發生之事——即便是在那些最好的學校中也會發生——的傳言讓她心中十分害怕,在這一范圍內,當教師的教士已經有了固定的名聲。
總之,瑪德萊娜總會不斷地為她的計謀找到說法。
安德烈就這樣安頓在了佩里顧家府邸的樓上。
小保爾開心地接受了這一想法,因為他想象自己就此有了一個游戲伙伴。但他應該大失所望了。如若說,開頭幾個星期里,一切都還很正常的話,那么,此后,保爾的熱情則在逐步減退。拉丁語、法語、歷史、地理,瑪德萊娜心里說,沒有人會喜歡的,所有的孩子都一樣,尤其還因為,安德烈教課時太一本正經。保爾逐漸對這些特別課程喪失興趣,倒是并不讓瑪德萊娜喪失對安德烈的迷戀,她從中找到了很多有利條件:對于她,要找他,現在只須悄悄地向上爬兩層樓就可以了。或者,有時候,對于安德烈,只要往下走兩層樓。憑借這一點,在佩里顧的府上,這兩人的關系就成了普利齊內拉的秘密。仆人們開心地模仿女主人悄悄上樓的腳步,一副貪嘴的樣子。而當模仿安德烈從反方向折回時,他們則把他表演得搖搖晃晃,精疲力竭,眾人在廚房里學得不亦樂乎,哄堂大笑。
安德烈一心想成為文學家,總在想象自己已經干上了新聞行業,出版了第一本書,然后第二本書,獲得了一項文學大獎。為什么不呢?對他來說,成為瑪德萊娜·佩里顧的情人,就等于手中有了一張毫無疑問的王牌。但是,說真的,他的房間,這個在樓上的,又恰好在仆人房間底下的房間,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法忍受的侮辱。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打掃房間的女仆在撲哧撲哧地偷著樂,司機在繃著臉皮笑肉不笑地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本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的工作就是性服務,但那畢竟還是一種服務。對一個上流社會的舞女來說有價值的東西,對一個詩人來說,則可能是侮辱了。
于是,從這一有損名譽的情境中跳出來,便成了他的當務之急。
因此,今天,他感到如此地不幸:佩里顧先生的葬禮對他而言本應是一個大好時機,因為瑪德萊娜讓人給《巴黎晚報》的經理儒勒·基約多打了電話,請求他讓安德烈來撰寫有關她父親葬禮的報道。
你們想象一下吧:一篇長文章,從第一版起刊登!放在巴黎賣得最好的日報上!
三天以來,安德烈就一直在經歷著這場葬禮,他已經親自走了好幾趟靈車要走的線路。他甚至早就提前寫下了整整好幾段文稿:“不計其數的花圈壓上的分量,讓運載靈柩的馬車有了一副威嚴的氣勢,讓人不由得回想起耳熟能詳的這位法蘭西經濟巨人平穩而又強勁的步態。十一點鐘到了。送葬隊伍就要啟程了。在第一輛滿載了眾人哀思的搖搖晃晃的車子上,很輕易地就能看出……”
何等意外的好運!假如這篇文章成功的話,那他就有可能被報社錄用……啊,體面地謀生,擺脫種種他不得不履行的得罪人的義務……而且,還有更好的呢:贏得成功,變成富人和名流。
而現在,這一事故把一切全都毀了,又把他打發回了起跑線上。
安德烈固執地把目光留在車窗外,為的是不去看保爾死死緊閉的雙眼,不去看瑪德萊娜淚流滿面的臉,還有蕾昂絲那張堅毅而緊張的臉,還有在地板上漫延開來的那一攤血。他對那個死去的孩子(或者幾乎已經死去,軀體被丟棄在了那里,在浸滿了鮮血的圍巾底下,再也聽不到呼吸聲了)有一種深深的擔憂,這讓他的心幾乎要碎了。但是,由于他同時還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剛剛化為烏有的那一切,他的種種希望,他的種種期待,一旦失去便不會再來的機會,他開始哭了起來。
瑪德萊娜抓住了他的手。
在現場,在他兄長的葬禮上,夏爾·佩里顧突然發現,自己成了依然還在場的最后一名家族成員。人們終于把他一步步地推到門前的臺階旁,被“他的后宮女眷”圍在身邊。他就是這樣來稱呼他妻子和他兩個女兒的,他可不是一個高雅的人。他總認為,他妻子奧爾藤絲喜愛男人喜愛得還不夠,因而想生男孩卻沒能生成。他的兩個女兒長得像是抽了薹的蒜苗,細細的腿,外翻的膝蓋,滿臉的粉刺,有事沒事地總愛哈哈大笑,這讓她們不得不使勁地用手捂住嘴,生怕一笑就會露出一嘴猙獰可怕的牙齒。要說這牙齒,可是當父母的一塊心病:人們簡直會說,她們出生之際,一個缺了大德的神靈往她們每個人的嘴里扔了亂七八糟的一大把牙齒,牙醫們見了也只會連連搖頭:他們對此實在無能為力,除非等她們長大后安上一口假牙,要不然,恐怕一輩子都無法根除這一慘相,只能永遠拿一把扇子擋住嘴了。看來,得給牙科診所送去不少錢,或者,得往嫁資上賠上好大一筆呢。這個問題的的確確是一大心病,始終縈繞在夏爾的心頭,永遠揮之不去。
夏爾是個大肚腩,因為他每天相當一部分時間都賴在了餐桌上;他年輕時就早早地有了一頭白發,梳成個大背頭;他臉上的線條很粗,鼻子很尖(他強調說,這是他性格堅定的標志),一把工兵圍裙式的小胡子。在這一切之上,還要加上一點,兩天以來,他一直在為他的兄長之死而痛哭,現在落得個臉色通紅,眼皮浮腫。
一看到他從衛生間里出來,妻子和女兒便急忙上前,但是,驚慌之中,她們誰也無法清楚地描述當時的情境。
“嘿,怎么啦?”他問,前后左右地來回瞧,“怎么回事,你說他跳了下來,誰跳了下來?”
古斯塔夫·茹貝爾伸出一只手,平靜而又堅定地撥開人群:“夏爾,您過來。”茹貝爾一把就拉住他,然后一邊走向院子,一邊告訴他,他現在已然成了葬禮中整個家族的代表,這可賦予了他某種責任。
夏爾有些茫然,瞧了瞧左右,幾近絕望地尋找著,想牢牢抓住這一新的處境,這跟他當時離開之后留下的情境早有了天壤之別。人群的激昂跟一場葬禮應有的那種激昂并不相吻合,他的女兒們嘰嘰喳喳地亂嚷嚷,手指頭像扇子一樣擋在嘴前,他妻子抽抽搭搭地直打嗝兒。茹貝爾攙住他的胳膊,說:“瑪德萊娜不在,就有勞您親自走在隊列最前頭啦,夏爾……”
然而,夏爾因為要面對心靈的痛苦而越發地不知所措。兄長的死引起了他巨大的悲痛,但也算來得恰逢其時,能讓他從個人的極大困境中掙脫出來。
他并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這一點誰都明白,但他很狡猾,在某些場合,也頗能從他的智力庫存中汲取意外的智慧,足以讓他的兄長有時間幫他擺脫困境。
他用手絹擦著眼睛,踮起腳尖站立起來。然而,當人們把那塊藍色呢絨窗簾鋪到靈車上,又重新擺上花圈,當唱詩班的孩子們又站好了隊列,當樂隊奏響一曲緩慢的進行曲,以掩飾尷尬時,他突然掙脫了茹貝爾的手腕,徑直跑向一個男子,猛地一把抓住對方的胳膊。就這樣,他全然無視議事日程的規則,讓公共事務部的二等參議阿德里安·弗洛卡走在了隊伍的最前列,跟他這個死者的胞弟,還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兒蘿絲和雅馨特并肩而行。
夏爾比馬塞爾年輕十三歲,僅此而已。他始終都比他的兄長缺少那么一點點什么。沒他那么年長,沒他那么輝煌,沒他那么勤奮,因而,也沒他那么富有;靠著這位兄長的錢,他于1906年當上了國民議會的議員。“因為,要讓自己被選上,就要花費一只眼睛的價錢,很昂貴。”他以一種令人驚訝的天真這樣解釋說,“簡直是瘋了,得拿出很多東西來,給選民,給報紙,給同行,給競爭對手……”
“假如你投身于這一戰役,”馬塞爾勸道,“那你就絕不能失敗。我可不想讓佩里顧家的人被一個默默無聞的激進社會黨候選人打垮!”
選舉進行得不錯。一旦被選上,人們也就享受到種種的優越性,共和國的確是個好姑娘,對他這一類的老滑頭是不會吝嗇的,甚至還算得上慷慨大方。
很多議員想到的是他們的選區,而夏爾,想到的只是被再度選舉。靠著一位他花了大價錢請來的家譜學家的非凡才華,他在塞納-瓦茲省挖掘出了他那很古老、很渺茫的祖上根系,把它們說成已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他認真地說,他自己就是這塊土地上的孩子。嚴格來說,他并沒有絲毫的政治品質,他的使命只在于討好選民。更多的是出于本性而不是經過思索,他選擇了一個極端大眾化的領域,很可能大大高出了他本身的陣營,要召集、要滿足的不僅有富人,還有窮人;不僅有保守派,還有自由派:那就是與稅收的斗爭。好大一塊肥肉。從1906年起,他就在猛烈地抨擊卡約關于所得稅的提案,他強調,那會嚇到“所有那些攢錢的、那些節儉的、那些勤奮勞動的人”。作為一個勤勞的人,他每星期都要去他的選區走一走,跟選民們握握手,大發雷霆地罵一罵“令人無法接受的稅務調查”,主持一下各種頒獎典禮、農業博覽會、巡回體育比賽,表現出對種種節慶活動的絕對守時。他隨身攜帶用不同顏色做標志的硬皮卡片,在那上面,他小心翼翼地記下會對他的再次選舉有重要影響的所有事:當地的名人,種種的雄心抱負,一些人或另一些人的性習慣,他的對手的經濟收入、債務以及惡習,逸聞趣事,謠言傳聞,總而言之,到時候可能會對他有用的一切的一切。他起草了一些書面問題給一些部長,為他的治下搖旗吶喊,并一年兩次成功地登上國民議會的講臺,待上幾分鐘,說上某一個問題,為他的選區爭取些許利益。這些在《官方公報》上被謹慎提及的發言,有助于他在選民面前高昂地抬起頭,證明他已經為他們忙得四腳朝天,焦頭爛額,沒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這一份漂亮的精力付出,若是沒有了金錢的支撐,便一無是處了。出競選海報,召開群眾大會,全都需要錢。同樣,整個任期內,他還要補償一下在競選中那些幫他寫寫畫畫、跑跑腿、付出辛勞的人,尤其是那些神父、區公所的秘書,還有咖啡館的老板,以此向所有人顯示,選了一個銀行家的兄弟,就意味著有了種種無可比擬的好處。因為他可以資助體育俱樂部,為頒獎典禮提供樣書,為中彩者發獎品,為老戰士發錦旗,為無論誰,或者幾乎是無論誰頒發各種各樣的獎章勛章。
已故的馬塞爾·佩里顧在1906年、1910年,還有隨后的1914年掏了一把自己的腰包。他應該在1919年享受了一次例外,因為他弟弟夏爾在戰爭中曾被動員到索恩河畔沙隆市附近的一個軍需部門服役,后來也就被所謂“藍色地平線”的巨大浪潮毫不費力地帶入了戰爭老兵安置辦。
最后一次,1924年,為了確保夏爾的再次當選,馬塞爾不得不為兄弟耗費了比以前更多的錢,因為左派聯盟順風順水,而一名勢單力薄的右派議員要想贏得選票,顯然要比以往更費勁。
如此,馬塞爾始終竭力幫襯著夏爾及其事業。而盡管如今已經撒手人寰,假如事情真的能如夏爾希望的那樣,他還是會出手拉他一把的,把他從一個相當災難性的情境中拉出來。
恰恰是因為這個,夏爾希望毫不遲疑地跟阿德里安·弗洛卡好好地談一談。
送葬隊伍剛剛啟動不久,他使勁地擤了擤鼻涕。
“建筑師們還真是胃口不小啊……”他開口說。
二等參議(他是吃《民法》的奶長大的,骨頭縫里都透著一股官員的氣質,躺進棺材里都要背誦一下《魯斯當法案》),我們的這位二等參議因此皺起了眉頭。靈車穩穩前進,慢得頗為莊重。所有人都處在由保爾的臨窗一躍所引起的激動情緒中,而夏爾卻并沒有感到這一激動,因為他什么都沒看到,但是,同樣也因為,在這一刻,他自己的煩惱遠遠更重于他兄長的死,當然也更重于他那年輕的侄外孫很可能的死亡。
由于沒有得到期待的回答,夏爾很顯然被他自己腦子里的想法,同時也被那位在部里做事的公務員的無動于衷惹得有些惱怒,便補充了一句:
“說實在的,他們濫用了時勢,您不覺得嗎?”
他被心中的惱怒所激醒,意識到自己早已跟靈車落下了一段距離,便不得不緊走幾步,趕上他的對話者。他已經開始有些氣喘吁吁了,平時他實在很不習慣走路。他輕輕地搖動著腦袋……要是再這樣繼續下去,他心里想,到傍晚時,佩里顧家族在巴黎可就一個活著的人也不剩啦!
憤怒是他最根本的脾性:依他看來,生活對他從來就不曾有過公正,世界的運轉方式跟他也從來就不相合。而他那個關于廉價住房的故事只不過是補充證明罷了。
為了正視巴黎所遭受的巨大的住房危機,塞納省地方政府推出了一個叫“低價住房”的重大規劃。建筑家、建筑公司、建筑材料制造商的一大機會來了。而對政治家來說,這也同樣是機會,他們得作為主人,來負責種種事務,什么許可證、土地使用特許權、地產征用、優先購買權……種種暗箱操作、種種回扣與賄賂大行其道,就像葡萄酒在天堂中嘩嘩直流,而在這秘密的酒席,同時也是奢華的盛會中,夏爾還沒有學會躲避種種潑濺的污跡。作為省里的分配委員會成員,他也稍稍動用了權力,就讓布斯凱兄弟公司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克羅尼大街上的那個相當棒的建筑工地,那是面積為兩公頃的一大片地帶,可以在那上面建造一系列漂亮的住宅樓,供一些小戶人家居住。到此為止,一切都還算是很平常,夏爾跟所有人一樣,拿的是他的傭金。但是他利用機會,在巴黎水泥沙公司那里大撈了一把,隨后,他就把這家重要的建材制造商推出來,參加建筑行業的競爭。從此往后,小家子氣的紅包,以及象征性的小費,就都宣告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木料、鋼鐵、水泥、構架、瀝青、灰漿、涂料方面的抽成。夏爾見大筆大筆的錢票落入囊中,如春雨喜降。他兩個女兒的衣裙成倍增添,去牙科診所的次數也翻倍增加,奧爾藤絲更新了家里所有的家具,把大大小小的地毯也都換了,還買了一條賽犬,價格著實不菲,那是一條模樣丑陋的小狗,總是汪汪地叫個不停,叫聲極為尖厲,有一天它被發現死在了小地毯上,無疑是死于心臟的一次驟停。廚娘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就在一大堆果皮爛菜和骨頭魚刺中間。至于夏爾,他給他當時的情婦,一個專為議員表演通俗喜劇的女演員,送上了一枚葡萄粒那么大的寶石。
夏爾的人生最終上升到了令人尊敬的高度。
但是,就在這大約兩年的短暫經濟好轉期之后,生活又重新開始虐待他。甚至虐待得非常非常狠。
“畢竟,”阿德里安·弗洛卡喃喃道,“這個工人也太……”
夏爾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是的,因為各方面的打點費用實在太多,為保證僅剩的盈利,巴黎水泥沙公司不得不交付不那么昂貴的材料、不那么干透的木材、不那么堅實的灰漿、不那么強勁的混凝土。整整的二層樓就那樣塌了下來,差點兒變成了底層樓,一個泥瓦工的軀體洞穿了地板,人們趕緊用支柱把樓板撐住。建筑工地停了工。
“斷了一條腿,折了幾處骨頭!”夏爾抱怨道,“這畢竟還不能算是全國性的災難。”
確實,八個星期以來,那工人一直住在醫院中,始終沒有辦法讓他站立起來。幸虧,那家人比較窮困,經濟拮據,給了一些錢后,就買得了全家人的緘默,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為了可憐巴巴的三萬法郎現金,低價住房辦的高官匆匆做了事故結論,說是那個受傷工人自己疏忽大意了。于是工地復工,但是,他們的行動還是不夠迅速,已經阻止不了消息的擴散,水面上的漣漪蕩漾開去,事情早已驚動了公共事務部,在部里,盡管專項負責人已經收取了兩萬法郎的賄金,他還是無法阻止兩個建筑師的任命,他倆每人要求得到兩萬五千法郎的封口費,不然就要公開這一事故的真相。
“從市里或部里這方面……您認為人們還會做些什么嗎?我是說……”
阿德里安·弗洛卡很清楚夏爾想要說的是什么。
“這個嘛……”他有些支支吾吾了。
眼下,這件事涉及一些內心充滿善良意愿的公務員。但是,夏爾動用的這五萬法郎全都打了水漂,得到的只是弗洛卡這一聲吞吞吐吐的回答,這意味著,事情還沒有歸檔,還有別的中間商會把他們的責任感、把他們共和國公民的正直性估價為聳人聽聞的金錢數。要控制住丑聞的流傳,就必須送出比平常多五倍的紅包。老天啊,這一切運轉得竟然那么棒!
“我只是需要一點點時間。再沒別的什么了。一個星期或兩個星期,不用再多了。”
夏爾的所有希望全都集中在這一點上:過幾天,公證人將會處理遺產繼承的事項,把夏爾應得的那一份給他。
“我們總是能贏得一個星期的時間,或者兩個星期……”弗洛卡斗膽說了一句。
“好極了!”
有了從他兄長那里轉給他的錢,他就能付人們開口要的數目了,很簡單,事情就是這樣。
事情將會一如既往地繼續下去,他會把這可惡的回憶遠遠地扔到腦后。
一個星期或者兩個星期。
夏爾又開始哭了起來。顯而易見,他有過一個人們所能想象的最好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