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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京城消磨

  • 唐景崧傳
  • 文崇禮
  • 8516字
  • 2020-01-02 17:22:08

同治四年(1865),唐景崧入翰林院庶常館為庶吉士。

同治七年(1868),散館,入吏部文選司為候補主事。

從明朝英宗皇帝時起有個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這有兩層意思:一是翰林院乃朝廷儲才備相之地,凡欽點翰林院庶吉士的人都有平步青云的機會;二是沒有點中翰林院庶吉士者,入內閣無望,遑論在朝中攬權執重了。

清承明制,但到了雍正帝以后挑選翰林院庶吉士更為嚴苛,不僅考題難度大了,而且增開朝考——殿試后接著由皇帝主持再考一次,并親自決定誰進翰林院為庶吉士。因為一甲三人已授予翰林院修撰、編修,庶吉士則自新科進士排名靠前的二甲、三甲中挑選文學優等及善書者為之。乙丑科同治皇帝總共欽點七十七名翰林院庶吉士,唐景崧以二甲第八名絕對靠前的名次入列,過關斬將,仕途似乎一馬平川。

所謂翰林院庶吉士,簡單說是個三年時間的短期職位,無品無級,重點練習辦事。唐景崧是同治四年五月初九日(1865年6月2日)入庶常館學習的。原以為既已入朝為官,這種學習應該會輕松快樂一些,比如隔三岔五喝杯小酒、猜猜謎語啦,沒想到寬嚴與否全由教習的脾氣性格決定。而今次的兩位大教習是大學士周祖培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全慶,都以嚴厲著稱,有他倆管著幾乎天天見不著笑臉,絲毫都不敢茍且。生活上也是十分清苦,雖然每人每月可到戶部領取四兩五銀錢的生活津貼,但像唐景崧這樣出身寒微的人,這些津貼勉強夠個人吃用而已,根本沒辦法照顧父母家人。

時間晃眼就到了同治七年四月(1868年5月),經過一千多個日夜的勤學苦練,時間確實長了不只一點點,但不得不承認這個明洪武十八年(1385)創立的庶吉士制度有它的道理,其作用是能將書生與官員實現有效銜接,以至四百七十多年后,唐景崧他們這一茬庶吉士們亦能受益于理實相融、內外兼修。面對即將散館,庶吉士們無不信心滿滿,期待著授職履新大展才華。所謂散館,在現代語境里就是畢業。既然是畢業就得考試,以考察三年學習的成效并作為授職依據,因此這個畢業考試跟朝考一樣,又是一次決定仕途去向的重要考試。考試后的去向有三:一是留在翰林院做編修、檢討,二是分配到六部候用,三是簽發全國各地做知縣。三者雖然品級相當,但地位、待遇和今后晉升的空間有天壤之別。比如編修,雖也是個七品,但可以入值內廷,常有機會接觸皇帝,一旦被皇帝看中就有可能進入權力中樞,明朝的張居正,晚清的曾國藩、張之洞莫不如是,因此,朝中誰也不敢低看了編修,甚至連高官厚祿者都不惜紆尊降貴攀親交友,豈是縣令可以相比的。

事實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散館考試就是沖著翰林院編修的職位去的。誰留誰去,就看考試成績和運氣了。三年前,唐景崧是以第八的名次進入翰林院庶常館學習的,只要正常發揮,留在翰林院做編修一點問題都沒有。退一步說,每一屆庶吉士都會留下四五十位做編修,擔什么心呢?

散館考試照例在紫禁城的保和殿進行,考場的氛圍仍舊隆重而莊嚴。展開試卷,唐景崧吃了一驚,這個試題比他準備的簡單多了,只考一賦一詩:

欽命賦題詩題:學問至當蕘賦,以先民有言詢子芻蕘為韻;賦得清江一曲抱村流,得花字五言八韻。

考完試以后唐景崧感覺不妙,自己的長處在策論兩項,今次不考了,只考詩賦二題,偏又是自己的薄弱環節。成績公布,果然糟糕透了,在所有七十五名考試者當中,位列第五十九名。大意失荊州,徹底考砸了,唐景崧沮喪到了極點。

雖然遭遇重挫,但還得涎著臉去聽命授職。四月二十八日,吏部引見全體散館庶吉士,得旨:二甲四十六名全部授職翰林院編修,三甲前六名授職翰林院檢討。唐景崧名列三甲第十二,已無緣翰林院,與另外十三名中下等級者著以部屬用,三甲最后九名著以知縣即用。“著以部屬用”是什么意思?就是分配到六部中的某個部里,在主事一職上學習候用,也就是常說的“候補”。

結果已無法逆轉,唐景崧只能在嘆息之中默默地接受既定的事實。沒過幾天便接到吏部的一紙簽條“以主事用,簽分吏部”,就是說將唐景崧安排到吏部做主事了。

有清一朝設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和工部,通稱“六部”,吏部居首,其長官稱尚書,副長官稱侍郞,職掌天下文職官員的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動等。吏部下設文選、考功、稽勛、驗封四個清吏司以及清檔房、本房、司務廳、督催所、當日處,分擔本部事務。

在外人看來,分配在職掌文官命運的吏部工作,唐景崧應該高興才是,近水樓臺不說,吃香喝辣肯定不成問題,但這要看安排在吏部哪個內設機構里做主事。研究晚清歷史會發現,六部的機構設置有個奇特現象,都有一個叫“額外司員”的內設機構。顧名思義,是用來安置空額之外或者說編制之外司員的,它沒有職掌更沒有權力,純粹就是一個讓編外官員“候用”或“候補”的地方。唐景崧踏進吏部門檻第一天就被領到“額外司員”的機構報到,他怎么高興得起來呢?且吏部只有十五個主事編制,掛在“額外司員”的候補主事就有六十三人之多,只能等到十五個主事出缺,才有機會擠進去,但這種機會可以說少之又少。歷朝歷代沒有退休制度,更沒有退居二線的說法,要出現主事崗位出缺無外乎:一是有主事升遷,二是有主事“休致”,三是有主事卒歿,四是有主事被革職。如若熬到這四種情況的某一種情況出現,候補的主事們就會像餓狼撲食一樣,或背地里蠅營狗茍,請托鉆營,或對同事暗下毒手,栽贓陷害,或相互傾軋,無所不用其極,上演一出出鬧劇丑劇。因此,有許多耐不住煎熬的候補主事掛冠而去,也有許多癡心不改的候補主事郁郁而終。唐景崧則既不想半途而廢,也不愿同流合污,所以就一直在“額外司員”里候補著,直到十五年后一紙請纓,才跳出這個泥潭。

當然,在“額外司員”做候補主事也是吃朝廷俸祿的,既然吃了俸祿就不可能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干的不是主事該干的事,如唐主事自從進入“額外司員”第一天起,就被打發到文選司做勤雜,一直到離開的那一天止,做了十五年。

文選司職掌中央和地方所有文職官員的額缺設置,以及官員的選授與升遷調補等,有職有權,肥得冒油。初期,唐景崧還幻想著有出頭之日,憑著一腔熱情埋頭傻干,幾乎將司里最臟最累的活都攬到自己手上,甚至連值夜這種活也接下來,經常替人當月值宿。可是任憑干得再好,在文選司額員的眼中,他不是文選司的在冊職員,更不是在職主事,終歸不過是役派來協助工作,做勤雜事務的編外人員。因此,評級考功沒他的份,油水好處也與他無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唐景崧覺得自己的努力沒什么意思,不僅眼前看不見仕途上有任何希望,而且自入吏部以來的所見所聞,讓他那股向上的精氣神也飽受煎熬。

最讓唐景崧傷懷的是“文酒之會”盛行,滿朝公務廢弛。“自乾隆以后,重臣兼職者多,遂不恒入署。而閱折判牘,移入私宅。且事繁,私宅亦不得見。往往追逐數月,司官以為苦事。”大臣們不上朝,只在家中辦公,那些職位低微的官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尋歡作樂,偷奸耍滑,每日只到衙署簽個到,小坐一會兒便開溜了。泡在這缸污水里,天長日久,唐景崧的筋骨也被泡酥軟了,成了一根折不斷、挺不起的“老油條”。于是也學著到吏部點個卯,稍坐一會兒,便去喝酒或者看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倒也樂得個逍遙自在,“忍把浮名,換了淺唱低吟”。

后來,唐景崧在回顧吏部這段經歷時說:“余十五年吏部主事,潦倒在文選司中。”“潦倒”二字,道盡了十五年“候補”生涯的頹廢、失意和絕望。

唐景崧二十七歲進吏部,直到四十出頭離開,這個年齡段,正是成家立業的黃金時段,對任何人而言都是耗不起的。唐景崧卻偏在這個階段仕途上毫無長進,陷入絕望的境地,可以說在“立業”這個方面已然失敗,那么“成家”呢?

先給他算筆經濟賬。三年庶吉士的時候,每月廩餼銀四兩五銀錢,夠自己吃用而已。到吏部候補主事六品官,每年正俸大約是六十兩銀子,什么概念呢?晚清普通京官每年維持最低限度開支需要一百兩銀子,而且由于朝廷財政困難,只能按六折發給,再加上其他七除八扣,實際到手三十二兩左右。除了現銀也還有俸米三十石(一石約一百斤),但六品僅發老米,而老米多不能食,只好折給米店,“兩期僅得好米數石”。另外,地方官有養廉銀,京官則給“恩俸”。乾隆即位后,考慮到京官薪俸太少,生活困難,下詔給京官加薪,不論品級高低,一律按原俸加倍發放,俸米也按照原數加倍發放,這就叫“恩俸”。光緒朝的“恩俸”如正俸一樣也是要東扣西扣的。

唐景崧在吏部這段時間先后娶了三位夫人,三個男孩也陸續出世;同治七年二弟唐景崇來京參加會試,就留在這里跟他一同吃住,繼續讀書備考;同治十年父母攜三弟唐景崶及兩個妹妹舉家遷移了過來。算算一家子多少口人了?租住房子、燒炭買柴、油鹽醬醋……生活的重擔幾乎全壓在唐景崧肩上。作為長子,唐景崧盡力去做,孝敬父母、善待弟妹、照顧妻兒,一大家子倒也長幼有序,兄妹相諧,窮得其樂。而且,每有閑暇便往戲館里去,聽那出《京官曲》:

淡飯兒才一飽,破被兒將一覺,奈有個枕邊人卻把家常道。道只道,非嘮叨,你清俸無多用度饒,房主的租銀促早,家人的工錢怪少,這一只空鍋兒等米淘,那一座冷爐兒待炭燒,且莫管小兒索食傍門號,眼看這啞巴牲口無麩草,況明朝幾家分子,典當沒分毫。

這曲兒唱的幾乎就是唐景崧的真實寫照,每聽一遍心中就減輕些許壓力,激起一片浪花。

維持一大家子低水平正常生活已是不堪重負,而官場交際又添新擔。唐家要擺脫目前的生存危機沒別的辦法,只有靠他在官場混出個模樣才行,要混出個模樣,就絕對少不了人際交往。清代官場中的人際交往需要什么?少不了是要花大把的銀子的。諸如春節、端午、中秋三節得給座師及師母“各送賀禮祝敬如初謁時”;朋友鄉親有紅白喜事,封包送禮還不能太薄了;同僚之間的職務升遷,三邀四請也得湊份子參與;還有年節集會、聯誼團拜、以文會友、梨園看戲;等等。全家人只好再勒緊褲腰帶支持他。何況唐景崧本就是性情中人,喜群歡好交友,尤其好交酒友、詩友、謎友、戲友。有記載說,一謎友來家中拜訪,談至傍晚,唐景崧留客道:“秋菊始花,霜蟹正肥,三壺兩盞,一醉方休如何?”說罷急忙叫仆人市上買蟹,仆人皺眉告訴他,家中已少米下鍋,哪里來錢買蟹?唐景崧避開仆人,進內室攫下小兒帽上銀飾,讓仆人典當易錢買蟹,以謎為籌,吆喝至五更方止。

令人不禁要問,僅就唐景崧吏部候補主事官俸,一家人日常用度尚且拮據,怎么還能呼朋喚友,豪氣沖天?作為候補主事,無職無權,受賄腐敗似無可能,但他的確是可以撈點“外快”的。一是陋規性的“印結銀”。所謂“印結”就是清末為了防止來京參加會試、大挑和捐官者被人冒名頂替,規定需有在京為官的老鄉為其出具擔保書,稱“印結”。為人出具印結是有風險的,一旦被擔保人有假,出結官必被問罪。于是便出現了交易,需要出具印結者免不了要向出具官饋贈錢物。初時找誰都可以,饋贈多少也沒個定數,久而久之,京官們為了方便來京老鄉和規范饋贈,商定成立“印結局”,由進士出身等有身份的同鄉京官主持,凡需要出結的來京老鄉,直接去“印結局”交納“印結銀”即可辦理印結。朝廷雖沒規定,卻也默認。“印結局”將“印結銀”統一核算后,按等級分發。唐景崧人緣廣,故找其出結者也多。這項收入不是很穩定,但卻是唐景崧一年收入的大頭。二是來京地方官的饋贈。外官饋贈京官,夏有冰敬,冬有炭敬,出京則有別敬。這項收入因人而異。

即使如此,仍解決不了入不敷出的窘境。唐景崧燕懷堂結下的至交、臨桂詞派領銜人物王鵬運戲言曰:“若知薇卿乎,僅余一褲矣!”堂堂六品京官,家中只剩一條褲子了。王鵬運的戲言未免有些夸張,但朋友之間拿家事開玩笑,除了說明兩人關系親密外,再就是說唐景崧這個家的確貧寒。

及至光緒八年(1882),離開吏部即將出關抗法之前,唐景崧交給二弟唐景崇兩千多兩銀子的借款單叫他保管,才真相大白,原來唐景崧一直靠舉債支撐著這個家。

唐景崧為朝廷盡忠“立業”之路不順,反倒促成他傾心于“成家”。家雖窮得叮當響,一家人卻是“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正是在這段窮苦的歲月里,二弟唐景崇中進士并欽點翰林,接著三弟唐景崶又中進士并欽點翰林。誰人知曉這個震驚整個京城的奇跡背后,作為兄長的唐景崧付出了多少?

盡管官場不順,家境窘迫,但唐景崧并未因此消沉下去,生性樂觀豁達的他反而激發出廣泛的興趣愛好。吏部那張椅子時不時去點個卯、小坐一會兒,便可相約相邀,或取樂詩文,或縱情山水。那時候的文人喜歡玩,也會玩,特別是像唐景崧這樣多才多藝的才子,更是玩得出花樣,玩得出水平。不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唐景崧常以四個朋友圈為核心,結社活動。

覓句堂詩酒唱和“覓句堂”是龍繼棟京城寓所名,出自黃庭堅為陳無己(師道)寫的“閉門覓句陳無己”詩句。龍繼棟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狀元龍啟瑞之子,同治元年鄉試中舉,次年赴京會試不第,留京居三年返鄉,同治十年再次抵京,任職戶部候補主事。此公少承父學,博學群籍,尤擅詩詞,且熱情好客,喜交朋友,其寓所便成了唐景崧等京城文化名人“以文字飲”的最佳場所,亦是晚清京師有影響的文學“沙龍”。

龍繼棟除了與唐景崧同是桂林老鄉外,還有一層親戚關系。唐景崧之弟唐景崇娶龍繼棟之妹為妻,二人是姻兄姻弟,所以往來甚密。此外,常來“覓句堂”唱和的人物,據《唐景崧日記》載,多為桂林老鄉,有韋業祥、王鵬運、侯紹瀛、謝元麒等,外省人則有浙江袁昶、安徽俞炳輝、山西王汝純、順天白子和等。這班人“性好冶游”,常常是公暇之余結伴而出,或近郊諸佛寺,或名區勝地,放情山水,飽覽名勝,歸來則飲于龍繼棟之“覓句堂”,選調聯吟,把酒唱酬。“覓句堂”唱和之作,多為詠物和紀游。唐景崧在《題〈槐廬詩學〉》中描繪道:“竟陵燭缽今銷歇,觴詠何當快主賓。”略可窺見唐景崧及朋友們舉酒高歌、意氣風發的神采,可惜雨打風蝕竟沒留下一詩半稿。

光緒八年(1882),隨著唐景崧和龍繼棟相繼離開京城,熱熱鬧鬧十余年的“覓句堂”詩酒唱和也落下了帷幕,但留給京城士子們的卻是久遠的懷念。王鵬運在《憶舊游·記開簾命酒》小序中稱“曩與薇卿、伯謙諸君,聯吟于槐廬之覓句堂,曾倩子石作圖紀事,致樂也”,念念不忘當年聯吟雅趣。唐景崧也曾在《請纓日記·跋》中不無深情地回憶“蓋覓句堂中交情繾綣”。

三矯堂詩鐘斗捷嘉慶、道光時期福建出現了一種限時吟詩的文字游戲,叫“詩鐘”,咸豐年間傳入京師。開始并沒什么影響,同治、光緒時期朝政廢弛,人心貪玩,形成一股“詩鐘”熱。一時間,京城“鐘社”如雨后春筍般出現,那些科舉出身的大小官員、進京參加會試的士子以及各界名流無不趨之若鶩,“都下宴集相率為詩鐘”。

這等好事怎么少得了唐景崧,在朋友們的支持下,他將租住的寓所取名為“三矯堂”。三矯者,龍、虎、鹿也,語出《道藏》,意含深遠。文友們相聚于此,“三矯堂”便成為京城名噪一時的詩鐘會所。后來唐景崧回憶道:

余曩宦京師,嘗與朋輩作文字飲,而詩鐘之聚為尤多。維時作者則有李憲之、黃曉眚、敖金甫、周生霖、謝子受、周子謙、余搢珊、鮑印廷、王幼霞、龍松琴、韋伯謙、俞潞生、白子和、李燕伯、唐芷庵諸君。京曹多暇,時時習此以為樂。季弟禹卿游嶺南,制精具以歸。于是,詩鐘以余所寓三矯堂為盛。

通過這個記載可以看出,常到“三矯堂”參加詩鐘活動的除了“覓句堂”那班老朋友,還增加了許多新面孔,“其中躋顯仕、掇魏科,去者頗不乏人”,就連新點翰林其三弟唐景崶也成了積極分子。這么多的文人雅士追捧,“三矯堂”的詩鐘活動在整個京城堪稱首屈一指。

詩鐘具有如此魔力,怎么個玩法呢?

一方面,它是一種文字游戲。詩鐘限一炷香工夫吟成一聯或多聯,香盡鳴鐘,所以叫“詩鐘”。詩鐘吟成,再作為核心聯句各補綴成一首律詩,游戲結束。最后是點評環節,先由點評人挑選最好的聯句評述其妙,其他聯句則指出瑕疵。這是一個相互學習提高的階段,因為聯句是文學作品,沒有統一的評價標準,往往是見仁見智爭得面紅耳赤,場面異常火爆。

另一方面,它是一種賭博,時稱“雅賭”。要不是按一定比例抽取“賭資”用于鐘友們的酒食消費,清寒的唐景崧根本無力發起組織這樣的活動。既然是一種賭博,就具有相當的刺激性、競爭性和殘酷性,有人耽于此道不能自拔,也有人傾家蕩產,甚至命喪賭場。后來有人評價唐景崧“久官京師,脫略不羈,好與博徒游”,大概指的就是他喜好詩鐘這種活動。

唐景崧不僅是“三矯堂”詩鐘活動的組織者、領頭人,而且是京城當之無愧的詩鐘高手,詩鐘大家李嘉樂贊其為“鐘中將帥”。光緒十八年(1892),唐景崧在臺灣布政使任上應召入京,等候皇帝召見期間,昔日鐘友得其消息,設宴迎聚,把酒敘舊,感慨萬千。席間李憲之提議說:“景崧兄是鐘友的驕傲,為我們爭了光,此次回京,我們重整旗鼓,大戰一場如何?”唐景崧連忙起身拱手:“憲之兄謬贊了。各位兄臺,小弟這段時間俗事冗務纏身,等有時間再說吧。”在場諸位覺得機會難得,紛紛請求賞光賜教,唐景崧不好拂了鐘友的一片盛情,便答應下來。于是與一眾好友擺開戰場,“鏖戰數日,于車馬酒食日不暇給中,而從容樂為,其所嗜如此”。

后來唐景崧離開京城,依然對詩鐘情有獨鐘。在臺灣任職期間,于光緒十九年(1893)輯錄刊刻了《詩畸》十卷,共錄詩鐘六百四十五題四千六百六十九聯、七律三十五題二百二十一首,涉及鐘友五十八人,可謂詩鐘集大成之作。

伏魔寺謎社遣興 玩得了詩鐘的人,大都喜好謎語,唐景崧尤甚。京城菜市口胡同與北半截胡同相交處有一座寺廟,叫伏魔寺。伏魔寺坐北朝南,中路為三進院落,西路后部為二進方丈院,東部為一窄巷,寺后有一大片空地。唐景崧別出心裁地借用伏魔寺這塊空地,與燈謎大家韓蕓谷、田其年、古銘猷等發起組建謎社,猜謎遣興。

僅半年時間,伏魔寺謎社便在京城眾多謎社中脫穎而出,吸引燈謎名家鮑恩綬、陳應禧、胡蕙馨、張秀濤、張延秋、陳心言、黃公度等相繼加入,帶動眾多謎友參與,一時風頭無兩,“文人叢集,澄思騁妍,厥趣斯永”。謎社活動的高峰期是元宵、中秋兩節。每逢佳節便在伏魔寺懸棚列彩舉行燈謎盛會,文人雅士、社會名流以及燈謎愛好者摩肩接踵,熱鬧非凡,連伏魔寺香火也給帶旺起來,喜得寺廟主持連呼“阿彌陀佛”。

唐景崧好謎,源自其父自小培養。父親唐開旭一輩子課讀為生,授課之余,每逢年節尤其喜出謎語讓孩子們競猜,既陶冶了心性,又鍛煉了思維。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唐景崧積累了制謎、猜謎的深厚功底。居京時,官閑無事,常以吟詩作謎寄托自己的心志。如其所作,謎面“漢高恩隆湯沐易(《滕文公》一句)”,謎底“沛澤多”,借沛公恩澤多施之句,頌揚漢高祖劉邦格外施恩澤于沛縣故里,迫切希望光緒皇帝能早日起用自己。又如謎面“周至文王姬昌猶未興也(《三字經》一句)”,謎底“始發奮”,借史上周朝至周文王猶未能興盛國力之事,激勵自己要像周武王姬發發憤滅商建周那樣,不甘沉寂,奮發圖強。

唐景崧制謎擅長別解,謎藝嫻熟。《清稗類鈔》稱“唐薇卿謎有絕詣”,所作大都扣合貼切,興味盎然,其中可稱膾炙人口者亦甚多。其謎有典雅大方、渾化靈通者,亦有淺白風趣、平易近人者。后之神童謎家韓英麒就十分推崇其淺白之作,說:“唐薇卿雖以淺語為謎,然學足以舉之,故句句是淺語,句句有深意,尤不易學。”

被尊稱“晚清謎壇巨擘”的唐景崧,不僅自己十分專注投入,而且從小培養引領兒侄輩進入謎壇,使其成為射謎高手。唐景崧《謎拾》一書就附有長子唐運溥著的《謎學》。“《謎學》,子運溥作,后生習此,賢于不弄紙筆。”舐犢之情,溢于言表。其侄唐景崇長子唐毅齋、次子唐溫齋追隨伯父,游于謎社,亦成燈謎玩家,分別著有《聽雪書屋廋詞》《臥云室隱語》等謎籍。

對謎社唐景崧用心投入,不僅花大量時間研究和籌辦,而且定期開展活動,或進行知識講座,或交流社員作品,或進行競猜比賽,以達到相互促進、共同提高的目的。唐景崧據此輯錄社員優秀作品,刊刻有《十八家燈謎》一書,其中收錄自己的謎作三十條。

梨園看戲交友 因老佛爺慈禧太后嗜好看戲,同治、光緒兩朝京師梨園極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城大小官員莫不相率盛行,非戲不歡。

唐景崧本就是個喜歡熱鬧、興趣廣泛之人,不僅公私聚會有戲必看,而且經常獨自出入戲園,聽戲度曲,成了十足的戲迷。這為他晚年回桂林振興桂劇埋下了伏筆。

在欣賞舞臺演出時,他細心揣摩戲中人物性格、情節安排、唱腔處理、舞臺設計。曲終人散后,他依然沉湎戲曲之中,或與名角交流,或找行家探討,并在這種常來常往中與京劇名家余紫云結下了情誼,演繹出轟動京城的梨園佳話。

余紫云是湖北羅田人,自幼隨父來京,入“景和堂”從梅巧玲習花旦,并私淑胡喜祿之青衣戲。其花旦戲《打面缸》《虹霓關》《梅龍鎮》等,青衣戲《祭江》《探寒窯》《宇宙鋒》《玉堂春》等均極出色,與紅極一時的時小福并駕齊驅。余紫云對京劇的貢獻在于繼承了其師梅巧玲融花衫、青衣于一爐的優良創造,在京劇旦角表演的發展上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因拒絕為某御史唱堂戲而遭封殺要挾,余紫云便不再登臺,潛心于寓所“勝春堂”課書授徒,致力傳習教授。唐景崧每有空暇就往“勝春堂”跑,聽課學藝,知音察律。余紫云不把唐景崧當學生,視其為好友,但凡有求,便知無不言,悉心傳授。

二人交往因戲劇始,天長日久,情投意合,結下深厚友誼。唐景崧請纓抗法,余氏得知其行前體有不適,便前去探視并重金相饋。“京班中有青衣旦余紫云來視疾,私饋五千金,公乃成行。”離京出關之時,余紫云還專為之餞行,并贈一聯:

稱心一日足千古,

高會百年能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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