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順治初年,唐氏純明公攜章德、章徵、章行三子由湖南東安縣穆家村卜居廣西桂林府灌陽縣江口村。
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1842年1月8日),唐景崧出生。
咸豐十一年(1861),唐景崧廣西鄉試中解元。
同治四年(1865),唐景崧殿試中二甲第八名。
一
時隔六世近兩百年后,唐景崧在會試朱卷上所寫籍貫為“廣西桂林府灌陽縣江口”,其弟唐景崇、唐景崶的會試朱卷上則填寫“世居本邑上鄉江口市”。[1]
灌陽縣位于廣西東北部,是桂林市轄下的一個山區縣。縣東南面與湖南道縣、江永縣隔著逶迤的都龐嶺山脈,西北則與靈川、興安和全州隔著巍峨的海洋山脈,整個縣域大致囿于兩大山脈之間,或平原或丘陵,物產豐富。縱貫縣境的河流叫灌江,自都龐嶺、海洋山合圍處奔流而北。與廣西絕大部分水流向東匯入珠江不同,灌江北注湘江,匯入長江。
母親河,滔滔不息。
以涓涓之流一路向北,不斷得到來自都龐嶺和海洋山的支流加注,經兩鄉兩鎮到達中部的新街鎮江口村時已成泱泱之勢,又與從都龐嶺下來的馬山江和安樂源江在此地形成三江交匯,江面豁然開闊。兩岸古木參天,東面街市倚山而筑,西邊曠野一馬平川——春夏之時水流湍急,夜聽拍岸驚濤;秋冬季節江水平緩,晨觀旭日磅礴……三江口,湖北漢口三江口、湖南岳陽三江口、浙江寧波三江口,中國多少三江口,哪一處不是人杰地靈、富庶繁華之地?
于斯三江口,但等貴人識。
清順治初年,湖南省東安縣穆家村唐氏家庭發生變故,純明公攜章德、章徵、章行三子從家鄉出走,一邊做生意一邊向南行進。他們不求即時發財,只希望找到新的棲身之所,爬山涉水,風餐露宿,榴月抵達灌陽縣境。在縣城磨蹭幾天,繼續溯江而上,午時步入江口村。純明公以生意人精明的眼光發現,這里街市雖小,但滿街商鋪:豆腐店、染印店、小吃店、中藥鋪、打鐵鋪和供過客暫住的伙鋪,丁字路上做生意的、挑腳的、放排的、叫賣的、耍猴的、舞獅的川流不息。唐公興奮地對三個兒子說:“發現沒有?這里是生財寶地啊!”
細打聽得知,街市原來是去桂林、平樂做生意的茶馬驛站,而且很多人是從湖南過來的老鄉,父子一行便找個伙鋪住了下來。隔天爬上后龍山,但見森森松林隨著起伏的山嶺一直綿延至都龐嶺上的判官山,唐公登上高地指著后龍山脈問孩子們,你們看這山像不像一條龍,一條臥龍?孩子們一臉茫然。于是他便拉著他們轉到村街前面的拱橋上,站在古樟的蔭蓋下俯瞰三江口:洶涌的江水拍打著或隱或現的嶙峋怪石,仿佛龍爪撲騰,臥龍戲水……純明公拍著孩子們肩膀說:“寶地啊,這里不僅能坐地生財,而且聚氣養人!”
唐家于是在此卜宅落腳。
純明公安居之時,精于商,勤于農,善交友,睦鄰里,家資日趨殷實。繼而又生兩子,至公辭世,唐家業已成為江口市上的大戶人家。
人眾自然勢大,兒多必定分家。長子章德自立門戶后,繼承父親衣缽,一面坐堂做生意,一面廣置田畝,家業漸厚門庭日旺。經四世,傳到唐景崧祖父唐廷植手上,唐家出現了重大轉折。此公不甘寂然于野,擯棄祖業,走上一條迥然相異的家道——課讀問仕。道光乙酉年(1825),經縣學推薦到京師國子監學習,得了個“恩貢生”的名號,后屢舉不第,遂終生教書為業。
唐廷植先是在江口一帶設帳開課,教幾個富家士紳子弟,兒子唐開旭(懋功)也被帶在身邊接受儒學經史教育。雖家境式微,日漸陷于窘迫,但老先生書教得好且為人厚道,聲名遠播,被桂林燕懷堂王云飛老板看中,聘其赴桂林燕懷堂“課徒”兼“課子”,于是唐公廷植便帶著兒子開旭在灌陽和桂林兩地間輾轉。
自唐開旭娶桂林處士沈家禮之女為妻以后,家庭平添許多喜色。之前所娶陽氏夫人沒有生育且疾病纏身,沈夫人則自幼聰慧,工詩賦,精時文且持家有方,精女紅可補家用。更令唐家欣喜的是,沈夫人過門不到三年,便于道光辛丑年十一月二十七日(1842年1月8日)誕下長子唐景崧(行二),道光甲辰年四月二十九日(1844年6月14日)誕下次子唐景崇(行三);[2]其夫唐開旭參加道光丙午科(1846)鄉試,又中了舉人。
中舉人后,唐開旭并沒謀得一官半職,滿腹詩書,百無用處,只好跟著父親在燕懷堂做私塾先生。當是時,全家租住在桂林北門外簡陋的小屋中,合家十來張嘴,僅靠父子二人的聘薪養活。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常常經月不見肉味,全賴沈夫人日夜操勞,勉強維持生計。唐開旭十分過意不去,作了首《寄內》,詩云:
別來井臼累親操,
無米難炊計更勞。
且耐光陰謀緩度,
網張四面聚錢刀。
詩的前兩句描述做妻子的不易,表達憐愛和感激之情;后兩句書寫自己的歉疚之意,表示今后的日子里,做丈夫的會千方百計多賺錢,緩解妻子的壓力和家庭的困頓。
二
燕懷堂與唐家是有緣也有恩的。先期為轉型過渡時期的唐廷植提供了“課徒”兼“課子”的立足之地,后來為唐景崧三兄弟求學問仕創建了通天之路。
燕懷堂位于桂林商賈云集的鹽道街,即現今的五美路一帶。顧名思義,鹽道街絕大部分是經銷食鹽的鋪號,商販從湖南或灌陽運來鴨蛋、桐油等土特產在這里換成食鹽、銅盆、鐵壺等必需品,熙熙攘攘,喧鬧異常。唯王云飛鬧中取靜,在大街上獨樹“燕懷堂”旗號,集王家子弟開課授業。“燕懷堂”由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夢玉燕投懷》故事而來,講“張說母夢一玉燕自東南飛來,投入懷中,而有孕生說,果為宰相,其至貴之祥也”。僅此便能看出堂主王云飛對家庭教育的重視和對子嗣的厚望。
起初聘唐廷植是臨時性的,唐家與燕懷堂的穩定關系是王云飛之子王誠仁接手后才形成的。王誠仁亦是個讀書重教之人,欲請高人坐堂,誓言重整燕懷,便向四鄰八縣搜羅有名望的教書先生。王誠仁依然看中帶著兒子唐開旭前來應聘的唐廷植,同樣允其“課徒”兼“課子”,王唐兩家從此結下不解之緣。
唐開旭道光丙午科(1846)中舉后,未能謀職于外,而家內上有衰齡之父,下有稚齒嗷嗷然,只得暫屈檐下以待時日,便子承父業留在燕懷堂做教書先生,其子女也就成了王家子女的陪讀。
未幾,唐廷植病情日重,于咸豐壬子年(1852)溘然辭世。天昏地暗,舉家悲慟,時年十一歲的唐景崧更是哭得厲害,兩天兩夜鼻涕眼淚沒個停歇。出殯那天竟趴在爺爺的靈柩上,怎么也拉不下來,哭著說要跟爺爺走。父親唐開旭張開雙臂抱他不動,抬喪客只好抬著爺孫出門,直到半路歇棺時他才被母親沈夫人強拉回家。
乖張的個性表現緣于至深的情感。世人常言:爺孫隔代親,勝過父母情。爺爺唐廷植含飴弄孫,對長孫寵愛有加,從四五歲起就每天牽著他的小手徒步至燕懷堂跟王家子女課讀詩書,每有閑暇便帶著他下漓江洗澡、上疊彩山捕蟬,入夜天黑爺孫常常交頸而眠。從牙牙學語到孩提幼學,爺孫倆如影隨形,鼻息相聞。去世前幾個月,桂林歷經壬子兵爭[3],唐廷植時在灌陽龍川講院課徒,因擔心孫兒安危而連夜趕回桂林,見景崧、景崇平安無恙,擁懷驚呼“天相吉人”。可現在爺爺突然撒手而去,可憐孫兒“筆墨無語可問誰?”
爺爺常夸長孫聰穎絕倫而勤奮好學,六歲能解《幼學瓊林》,八歲可誦《孔子家語》,十歲能對對子,且字也入門自通。習《九成宮醴泉銘》時爺爺手把手教他握筆,一年便可上墻示范,隨后教他練蘇東坡《黃州寒食詩帖》、黃庭堅《李白憶舊游詩卷》等。下筆大有宋人之意,成就了唐景崧后來飄逸婉麗,雍容而有矩度的書風。
爺爺離世后,父親唐開旭接過課子的教鞭。與爺爺慈面親和不同,父親一臉冷峻,教風近乎嚴苛,常常是背不了書就被罰進懺悔室面壁,字寫不好便當場尺戒。長子唐景崧比次子唐景崇好動調皮,因此隔三岔五總少不了挨父親鞭笞。不過,父親教書的確不一般,既承襲了爺爺循循善誘的優點,又將自己參與科舉應試的經驗體會融于課本的選擇、釋疑和解題之中,唐氏兄弟進步極快。及至歲試,父親帶著十四歲的唐景崧第一次走進考場便收獲驚喜:一舉中了第一等第一名。燕懷堂王員外疑心唐開旭有偏心,暗中窺探半年,才發現唐氏兄弟比王家子女聰明且會讀書,尤其是唐景崧眉清目秀,聰敏過人,言語舉止透出俊才英氣,斷定此人將來必成大器。于是,便擇定吉日良辰,請唐家父子堂前高坐,香火面前將自己年方七歲的女兒許配給唐景崧。長時期漂泊寄居且受雇于人的唐家突然攀上了雇主豪門這門親事,自是喜出望外,受寵若驚。
婚配之喜更激發了唐景崧科場取仕之志,決心發奮求得功名盡早與王家小姐完婚。然王氏豆蔻之年突染疾病,不治而夭,一場美事未開始便已終結。雖然不幸,但燕懷堂王家并沒見外,一如既往將唐家子弟當作自家人一般照顧。[4]
除了在燕懷堂接受爺爺和父親的學堂應試教育外,不得不說母親沈夫人對唐景崧及其兄弟們的家庭教育。唐氏族譜記載:“(景崧)自幼秉庭訓,從未出就外傅而受母教居多。”據此而論,沈夫人堪稱婦道允諧、母儀俱美之人。全家老少十來口人吃穿行用一應家務全靠她的操持,手長袖短,茹苦含辛,更闌夜靜還得停下手中針線察驗孩子們的課業,講《幼學瓊林》之類講不完的故事。有一例說,咸豐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1856年12月24日)丑時,夜闌人靜,唐景崧睡得正香,母親搓洗完最后一盆衣物,把唐景崧從被窩里拽出來說:“坐好了,兒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唐景崧揉揉惺忪睡眼,茫然看著母親。
“十五年前的這個時候,你隨辛丑那場大雪降臨這個世界。”
“哦,我長尾巴,十五歲啦!”
“坐好來,娘給你束發。”
唐景崧穿上棉褸,端坐于條凳上。
母親一邊給他梳理發型,一邊問:“兒長大了,可有志向?”
“考狀元做大官唄。”
“開科以降,多少狀元宰相刊留青史?鴉片戰爭失敗,國運日衰,列強欺凌,這條約那條約引起天怒人怨,知道都是誰簽的字誰畫的押嗎?”
唐景崧咬指不語。
“娘的意思是,這世上還有比考狀元當大官更重要的事。你可記得《論語·子罕》之三達德?”
“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唐景崧回答說。
“此即偉男子,大丈夫也!做到這三點,才成其為一個人,望兒自今夜起,時刻自勉。”
常說母親偉大,著重點多放在“生”的不易上,往往忽略了“育”。這種偏頗誤導了許多人。沈夫人不然,生而后育,而且把育看得更重,特別在乎日常生活中的言傳身教,婦道允諧,遂能成就“寒門出貴子,同胞三翰林”的美談。
三
咸豐八年(1858)春節,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借著除夕夫妻對飲的余興,唐開旭一大早就搬張椅子,悠閑地在庭院喝茶嗑瓜子。不一會兒,孩子們穿戴整齊呼擁而出,依年歲大小,一一上前給父親作揖拜年。父親攬過四歲的景崶抱在懷里,笑呵呵地先是出了幾個謎語給孩子們猜,猜中的獎賞一塊姜片糖,不中的打三下屁股;繼而對著堂屋里幾副對聯,指指點點,不住地夸獎長子景崧的才學。玩著玩著父親似乎來了靈感,突然放下景崶進了書房,孩子們便一哄而散,跑出院子拜年去了。及至中午回家,才見父親步出書房朝堂屋而行,背著手高聲吟誦元旦示景崧、景崇兩兒詩:
夜雨連晨洗歲華,鴻鈞一氣轉龍坨。
尊馀臘酒偕妻醉,戶換春聯少客撾。
身外浮名同爆竹,眼前生計問梅花。
三年循例開秋榜,努力功夫邃密加。
詩的前半部分寫戊午春節景象,后半部分感懷自己一生都在為科考取仕奮斗,雖然也中了舉人,卻未能謀個一官半職,就像爆竹響亮幾下并沒有多大實質意義,以至于當下家境陷入困頓,至今也拿不出什么辦法解決。故而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景崧、景崇身上,希望倆兒加倍努力,志存高遠,爭取在三年后的鄉試中桂榜題名。
說也神奇,在三年后咸豐辛酉年(1861)的鄉試中,唐景崧果然考中頭名解元。
這一年唐景崧十九歲。發榜那天還鬧出個笑話:唐景崧帶著唐景崇等一班小伙伴興沖沖跑去貢院看榜,擠進重重圍觀人群,抬眼看第一榜第二榜沒有自己的名字,唐景崧急得心都快跳出來,發到第三第四榜依然不見,唐景崧撇開小伙伴悄悄擠出人群往漓江邊狂跑,躲在竹林中放聲大哭起來。直到中午時分,唐景崇帶著伙伴們才找到他,告訴他中了,中了第一名!唐景崧以為是哄他,又一起跑回去看,果真是中了,而且真的是頭名解元,這才破涕為笑。原來這個榜是倒著放的,最后一榜才是第一名解元,第二名亞元,第三四五名經魁。年輕的唐公子被忽悠了一把,還好,沒像范進一樣瘋掉。
回到租屋,全家人甚是高興,父親唐開旭和母親沈夫人正商量著設宴請客之事,門外突然傳來鑼鼓聲響。錯愕間,燕懷堂主王員外高抬拱手說著“恭喜恭喜”進了大門,后面帶著家人和八音隊前來祝賀。一陣熱鬧后,王員外握著景崧的手贊不絕口,說這孩子外生龍虎之貌,內聚相國之才,只可惜季女無福消受,王唐兩家無緣聯姻。見唐開旭回避不快之事,轉面打個哈哈,一語斷言:他年春闈必定金榜題名!
王員外說的這個“他年”,本屬應酬性的隨意指代,出人意料的是,在四年后的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會試中唐景崧果真一舉高中。
所謂會試,簡單說就是“共會一處,比試科會”的意思,每三年一次,由禮部主持,參考者是各省鄉試中舉舉人。為了這次考試,唐開旭帶著唐景崧在京城租屋生活,東借西湊,準備了三四年時間。
先說說乙丑科的主考官。按規定主考官必須是進士出身的大學士,尚書以下副都御使以上的官員。清咸豐后例定主考官為四人,一正三副,統稱“總裁”,考生尊稱為“座師”,考生自然就是門生學子了。因為這一層關系,座師對學子今后仕途升遷具有極大影響,也因此容易形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山頭派系。這一科禮部奏請派充的主考官是大學士賈楨,副考官是戶部尚書寶鋆、刑部右侍郎譚廷襄、內閣學士桑春榮,都是位高權重、學問了得之人。此外,還有由十八位進士出身官員充當的同考官。
如乾隆定制,乙丑科會試時間也是在春暖花開的三月,地點在京城東南邊的貢院,第一場在初九日,第二場在十二日,第三場在十五日,每場三天,三場所試項目為:四書文、五言八韻詩、五經文及策問。每個考生的考試場所叫“單間”,長五尺,寬四尺,高八尺,十分窄小,進去前先搜身,每人發三根蠟燭,進去后房門馬上封鎖,唐景崧等一眾考生便開始在里面答題。
展開試卷,見今次頭場的欽命四書題是:
1.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2.必得其壽;
3.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
詩題是:
賦得蘆筍生時柳絮飛,得生字五言八韻。
唐景崧研墨提筆,按順序先做第一題,略加思索破題道:“忠勸有不待使者,盡己以導民而已。夫孝慈則己已盡,舉而教則民能導矣,而忠勸即由此得焉……”起承轉合,洋洋灑灑,答完一題接著一題。最后由論轉到詩題,更是靈感迸發:“畫意洋川滿,蘆洲筍乍生。垂楊三月暮,飛絮一天晴……湓浦詩中景,陽關曲里聲。”將筆放下,復看兩遍,臉上禁不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接下來便是惴惴難熬的等待。
所有考生都明白,他們此時翹首以盼的并不是會試考了個第幾名,因為會試的名次并不重要。會試入闈的一律稱貢士,第一名叫會元,雖貢士尚不足以入仕做官,但它又的確很重要,只有會試入闈的考生才有資格參加接下來由皇帝主持的殿試,殿試取得名次才算“金榜題名”,方可釋褐授官。
終于在三月二十四日,禮部以會試中額請,得旨:
滿洲取中七名,蒙古取中二名,漢軍取中五名,直隸取中二十四名,奉天取中三名,山東取中二十一名,山西取中十一名,河南取中十九名,陜甘取中八名……廣東取中十三名,廣西取中十二名,四川取中十四名,云南取中六名,貴州取中三名。
全國共取中二百六十五名。唐景崧這一次沒再犯傻,睜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廣西一百四十一位舉子參加會試,取中十二名,唐景崧入闈,總排名第二百五十二名。
對于這個成績唐景崧并不滿意。事實上,四位主考官對他的會試朱卷給予了極高評價:
正考官大總裁賈楨中批:清剛雋上。
副考官大總裁桑春榮取批:陳言務去。
副考官大總裁譚廷襄取批:風骨高騫。
副考官大總裁寶鋆取批:博大精深。
有情緒也奈何不得,入闈就好,等著接下來的殿試,興許會有更佳的發揮呢。
沒那么容易,殿試之前還得進行一場覆試。清規制,禮部主持的會試分兩場,第一場叫作初試,第二場叫作覆試,會試入闈后,只有通過覆試者才能參加皇帝親自出題考試的殿試。
休整一個月后,同治四年四月十六日(1865年5月10日)唐景崧等初試入闈者再次走進考場,參加覆試。
覆試結果第二天公布:一等四十八名,二等六十二名,三等一百四十一名,四等二名,通過二百五十三名。唐景崧位列二等第五十名,總排名第九十八名,比初試前進了一百五十四個位次。
最熬人的時刻到了,通過覆試后唐景崧獲準于四月二十一日參加殿試。天尚未明,二百六十五名貢士款步進入保和殿,歷經點名、散卷、贊拜、行禮等步驟,然后頒發策試題。殿試只考策試題。今次的策試題:
制曰:朕以沖齡,懋膺大寶,四載于茲,仰荷昊穹篤祜,列圣詒漠,上承訓迪于兩宮,下肇升平于四海……凡茲四端,稽古以懋修途,考課以厘政績,除莠以清里闬,詰戎以靖邊陲,皆經國之遠猷,立政之要務也。多士力學有年,其各陳讜論毋隱,朕將親覽焉。
策題凡一千零七十字,所詢四事,策文不限長短,日暮交卷,經受卷、收掌、彌封等官收存。
至閱卷日,分交讀卷大臣。本次殿試八位讀卷大臣依次是:協辦大學士瑞常,吏部尚書朱鳳標,戶部右侍郎董恂,禮部右侍郎錦宜,兵部左侍郎畢道遠,內閣學士延煦、桑春榮,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景霖。閱卷大臣每人一桌,輪流傳閱,各在卷上加“〇”“△”“\”“|”“×”五種符號,得“〇”最多者為佳卷,而后就在所有卷中選“〇”最多的十本進呈皇帝,欽點御批。二十五日,皇帝親臨太和殿舉行傳臚大典。所謂“傳臚”,即殿試公布名次之日,皇帝至殿宣布,由閣門承接,傳于階下,衛士齊聲傳名高呼。
賜一甲崇綺、于建章、楊霽三人進士及第,二甲牛瑄、沈成烈、韋業祥、吳仁杰、羅家劭、宗寶松森、張清華、唐景崧、胡聘之等一百人進士出身,三甲吳汝綸等一百六十二人同進士出身。
在這場決定仕途命運的關鍵大考中,唐景崧不負厚望,果然有上佳發揮,位列二甲第八名,加上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三人,總排名第十一。三場考試的名次一場一場皆是跨越,可謂名副其實的學霸了!
官是當定了,但接下來還有一場決定仕途去向的朝考。按例,一甲三人立即授職入官,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修編;二、三甲進士則還要在保和殿再經朝考一次,綜合前后考試成績,擇優入翰林院庶吉士,即俗稱的“點翰林”,點中者到翰林院做庶吉士,其余發六部任主事、中書、行走、評事、博士、推官或者外地任知州、知縣等職。
朝考依例于傳臚后三日即四月二十八在保和殿舉行。朝考只行一日,當日完卷,其要求一如殿試例。這個名次,如果被點中翰林,跟第一名是一樣的,如果沒被點中翰林,則跟最后一名也沒多大區別。朝考好與不好,區別只在于留翰林院還是去朝廷六部或各省地方,所以唐景崧對朝考并不十分在意,考試名次也因此有所下滑,位列二等第二十四名,總排名第八十四。
朝考名次出爐后,新科進士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靜候皇帝引見,等待決定各自仕途走向的御批欽點。
五月初九日,唐景崧及所有新科進士黎明時分來到紫禁城保和殿集合,按指定位置就座。未幾,引見新科進士,傳旨:
一甲三名崇綺、于建章、楊霽業經授職外,牛瑄、羅家劭、沈成烈、宗室松森、韋業祥、張華清、吳仁杰、唐景崧、胡聘之……等七十七位俱著翰林院庶吉士。張增亮……黃峻等五十六位俱著分部學習。吳汝綸……傅炳墀等五位俱著以內閣中書用。何壽增……柳祖彝等一百一十一位俱著交吏部掣簽,分發各省以知縣即用。
如此,唐景崧仍以二甲第八名的位次欽點翰林,從此昂首步入朝廷中樞。更令人欽羨的是,這一年他還不滿二十四歲!
時隔六年,其弟唐景崇參加同治辛未科(1871)殿試,也中進士并欽點翰林;又六年,三弟唐景崶參加光緒丁丑科(1877)殿試,亦中進士并欽點翰林。同胞三兄弟先后中進士并欽點翰林,不僅在廣西是唯一,在中國一千三百年科舉史上也屬罕見。“一縣八進士,同胞三翰林”,灌陽因此名震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