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晴轉多云”

一輪鮮紅、渾圓的朝陽，從波濤滾滾的長江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江面上頓時鋪滿了金色的陽光。每一簇浪尖上，都綴著一個燃燒著的、金閃閃的太陽，波光粼粼地抖動著，像無數展翅飛翔的金色蝴蝶，追逐著穿梭來往的輪船和木船。

江漢關的鐘聲當當地響了。雄渾的鐘聲像水波一樣，在江城蕩漾。一群鴿子滑翔而來，藍天上響起一陣悠揚的鴿哨。

今天是星期天，而且是個多么晴朗的星期天啊！天空藍湛湛的，沒有一絲云彩，藍得令人心醉。可“氣象臺”的“天氣預報”卻是“多云”。

這“氣象臺”的“臺長”和“氣象觀測員”“氣象播報員”都是同一個人——春寧中學初二（3）班的宋丹。他偷偷地用語文課本打掩護，在白紙上發(fā)布“天氣預報”：上面畫著一張臉，那是班主任岳老師，眉頭緊鎖著，嘴唇緊抿著。然后，他在右邊寫上：“晴轉多云”。

寫完了，他低下頭，偷偷地乜斜著眼瞟了站在教室門口的岳老師一眼，忍不住扭過頭偷偷地笑了。他把“天氣預報”折成個紙燕子，悄悄地傳給了前面的羅文燦。

羅文燦正滿肚子不高興。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兩只手卻插在上衣口袋里。口袋里裝著九顆彩色玻璃珠兒，五顆紅花的，四顆藍花的。昨天，他在長途汽車站大門外看見有人這么摸珠兒賭錢，覺得挺有趣。那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叼著過濾嘴香煙，提著個布口袋，里面就有那么九顆彩色玻璃珠兒。一元錢摸一次，摸四顆或者五顆聽便。如果摸的是清一色的花兒，例如紅花兒或藍花兒，他賠你一塊錢；摸的不是清一色的，對不起，請你抽一支煙，然后出一元錢再摸。

羅文燦看見人家摸，心里也癢癢的，想試試運氣，身上又剛好有十塊錢。他把手伸進了布口袋。結果真正倒了邪霉！摸了九次，每次都是雜花兒。第十次，他又摸了四顆。他覺得手心都出汗了，心口也怦怦地跳得厲害。摸出四顆珠兒，他緊緊地攥在手心，慢慢地張開五指：紅花，紅花，紅花！一連三顆紅花兒！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最后把手掌伸開：唉！最后一顆，又是倒霉的藍花兒！

羅文燦性子挺倔，綽號叫“醬（犟）瓜”。這“醬瓜”今天犯了“犟”勁兒，買了九顆珠兒，揣在口袋里，咬咬牙，今天非摸出個清一色的花兒不可！

當宋丹把“紙燕子”遞給他時，他心里正煩著呢！他看也不看，順手就一扔。

紙燕子一下子飛到了第三組的張小麗的頭上。

初二（3）班有三個女同學最漂亮，一個是金鈴子，一個是張小麗，還有一個是班長李倩。班上的“小男子漢”們暗地里稱她們?yōu)椤皟蓚€半美人兒”。那“半個”是班長李倩。其實，李倩比張小麗還要好看呢，只因為她老愛管“閑事”，經常使一些自稱“男子漢”的調皮學生難堪，所以，他們只承認李倩是“半個美人兒”。

此刻，張小麗正低著頭，把課本放在抽屜里，在“看書”呢。可這時，那突然飛落到她頭上的紙燕子，卻打斷了她的遐想，破壞了她的情緒，像是毛毛蟲落在她頭上似的。她驚叫一聲，連忙將紙燕子拿下來，立即意識到肯定是羅文燦扔的。她是最討厭羅文燦的，便哼了一聲，嘟著嘴，一扭身，把紙燕子也順手一扔。

紙燕兒又飛到第四組的曹軍身上。曹軍正靠在墻邊，雙腳踩在條凳上，將一本雜志放在膝蓋上，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著，一邊噴葵花子兒。這本被揉得破舊不堪的雜志，是他用一包帶過濾嘴的香煙從小哥兒們那兒換來的。

曹軍懶洋洋地接過紙燕子，一看是張小麗扔過來的，便眨眼一笑，展開字條。一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再次抬起眼，發(fā)現張小麗滿臉慍怒，而宋丹正得意地朝著他笑呢。

“好你個宋丹！”曹軍在心里罵著。宋丹長得白皮細肉，大眼高鼻梁，還是雙眼皮兒，俊得像個姑娘似的，一頭自然卷曲的頭發(fā)，波浪似的搭在前額，總惹得好多女同學朝他瞟呀瞟的。曹軍心里總有點兒酸溜溜的。他那副尊容也實在沒有將五官搭配好，眉眼兒成八字朝下那么斜著，鼻梁又塌，鼻孔卻又大又朝上翻著，因此他的綽號便叫“八戒”。

哼，還得意呢！你畫老師，我非告你一狀不可！曹軍這么想著，便得意地一笑，掏出鋼筆，在字條的下方加上了一行字：“氣象預報員：宋丹。”然后又把字條折好，遞給了班長李倩。

李倩是初二（3）班唯一的一個團員。她正按照岳老師的要求在復習，默讀著課文。可她總是忍不住去讀那幾首詩：郭小川的《青紗帳——甘蔗林》、艾青的《黎明的通知》、何其芳的《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而且，她的書包里正放著一本艾青的詩集《落葉集》。昨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了半夜。“紫藍的林子與林子之間/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綠的草原/綠的草原，草原上流著/——新鮮的乳液似的煙……”啊，太美了……李倩愛好詩歌，也偷偷地在日記本上寫詩，當然，那日記本是鎖在自己小房間里的箱子里的。

這時李倩接過字條，莫名其妙地望了曹軍一眼。

曹軍一笑：“撿到一份重要情報，拾金不昧，我交給頭兒了。”說完朝宋丹眨眨眼。

宋丹一下子從第二組躥了過來，涎著臉朝李倩笑：“嘿嘿，是我的，給我！”

李倩立即警惕起來。她的警惕性同寫詩的靈感一樣，來得很快的。她立即把字條塞進書包里，說：“你們在干什么？不行！我要檢查檢查！”

宋丹急了：“班長同志，行行好！里面沒有什么，就是好玩的。”

張小麗此刻側過臉來，對李倩說：“別給別給！肯定沒好事兒！”

宋丹火了：“咦，關你什么事？要你多嘴？”

張小麗瞥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這宋丹雖然長得有些像著名的電影演員，可的確是個傻乎乎的傻瓜。她故意嚷著：“哼，沒什么？人正不怕影子歪，別做賊心虛呀！”

宋丹最瞧不起張小麗了，就那么一副俏臉蛋兒，有什么了不起！成天只會打扮得像妖精一樣，眉毛給拔成細細的一條線兒，走路時那股“目不斜視”的、以為別人都在注意她而她卻不屑一顧的得意勁兒，臭美！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號美人兒呢，其實是個繡花枕頭！不，是個外面光的驢糞蛋！他這么一想，便更火了，沖著李倩嚷道：“好！好！你看你看！檢查呀！”

李倩望了宋丹一眼，把字條拿出來，背對著宋丹，預防他來搶，然后把字條展開。一看，她心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岳老師畫得還真像呢，這個鬼宋丹！她連忙把字條揉成團——不能交給岳老師，岳老師正窩著一肚子火，要是看了這“天氣預報”，那“多云”說不定會轉“雷陣雨”呢。

“怎么樣？‘檢查官’先生，有什么問題嗎？”宋丹挑釁似的盯著李倩。

李倩把字條放進文具盒里，又把文具盒塞進書包里，說：“‘瞎子吃湯圓——心里有數。’放學后給你。”說完又翻開課本看了起來。

宋丹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怪相，從張小麗身邊走過時，他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張小麗覺得挺沒趣，她故意把頭一扭，瞇著眼，抿著嘴，也高傲地回敬了一聲：“哼！”

是的。今天的天氣晴朗朗的，晴得可愛。可岳惠芳老師的臉上卻布滿了陰云。

她站在走廊上，望著校門口的方向，皺著眉，一動不動地這么站著，已經整整站了一個鐘頭了。

昨天放學前反復強調了的：星期天要補課，不準缺席，不準遲到。

可現在，已經是早上九點鐘了！教室里還有那么多空位子，還有學生一邊啃著燒餅、油條，一邊匆忙地跑過來。一看見岳老師，像老鼠見了貓兒似的，立刻放慢、放輕了腳步，縮著脖子，垂眼低頭。遲到的女孩子有的還吐吐舌頭，做賊似的從她身邊怯生生地走過，然后像獲得解放似的跑進教室，教室里便立刻響起一陣想壓抑也壓抑不住的笑聲。

岳老師惱火極了，也苦悶極了。

她最不愿意看到學生們這種表面上怕她怕得要死的樣兒。她不是貓，她不是警察，她是教師。或者，她愿意做他們的大姐姐。可是，她又最不能容忍今天早上的這幅情景：學生們不遵守紀律，根本沒聽她的話，公然蔑視一個班主任的權威。她心里正有一團怒火在燃燒著，氣惱地決定：今天人不來齊，就不上課！中午也不放學！拖到天黑也不放學！你們遲到吧！你們笑吧，鬧吧，得意吧！

是的，岳老師怎能不傷心呢？她這樣給大家補課，其實自己也不能休息啊。她沒時間去逛街、逛百貨商店，也沒時間去趕一場舞會，與男朋友去跳一曲“探戈”或者“華爾茲”。她的男朋友徐平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也難得有空陪她。徐平開著摩托車來過學校，為了一起流氓斗毆案件，還在全校課間操時間帶走過三個小流氓。學生們都知道他是岳老師的男朋友，這也是學校領導叫岳惠芳老師擔任初二（3）班這個全校聞名的“亂班”的原因之一。自從擔任這個班的班主任以來，為了全班五十六個學生，岳老師的確是費盡了心血，白天全泡在班上，晚上要備課批改作業(yè)，還要家訪，要約學生談心做思想工作……盡管如此，上學期期末考試，全班語文平均成績卻不及格。而岳惠芳老師是學校語文教研組公認的年輕有為的教師，她在市重點中學教高中畢業(yè)班時，上過多次公開課，獲得一致好評。那一年，她教的文科班學生考取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就有五個！她是因為父親離休后又有冠心病，為了照顧父親，才從武昌那所重點中學調到春寧中學來的，為的是離家近一些。可這所藏在嘈雜的居民區(qū)中的普通中學，簡直像個大雜院。這兒的學生同重點中學的學生完全不一樣，都不認真學習，成天愛鬧、愛玩，經常遲到早退，像無韁的野馬，成績自然不好。有些學生挨了老師批評，便不辭而別，在家里幫忙守小百貨攤、做熟食、踩三輪車；有的學生干脆在家閑著，成天想著法兒啃父母的幾個血汗錢，穿著還要趕時髦，然后，哼著不成調的流行歌曲，勾肩搭背又優(yōu)哉游哉地逛進學校，嘴里叼著煙卷，在教室門口公然吞云吐霧，向老師示威。作為老師，你生氣又怎么樣？他已是“待業(yè)青年”，不歸你管了。吞云吐霧還是客氣的呢，有時老師走到小巷里，冷不防有磚頭瓦塊什么的砸過來，頭被打破，還不知是誰扔的呢。

岳老師年輕氣盛，偏不信邪。她偏要把這一匹匹難調教的野馬訓練得循規(guī)蹈矩。她又是班上的語文教師，決心下功夫使自己班上每個學生的語文成績來個飛躍！

根據學校的安排，只有畢業(yè)班星期天才補課。可岳老師卻也有她自己的規(guī)矩和打算。她決定每個星期天都要為學生補課。這些學生的基礎太差，不補課怎么行？

事實上又怎樣呢？任憑你急得上火，急得把心把肝都掏出來喂給他們吃，他們卻硬是不領情，偏偏要遲到！你說說，岳老師的臉上，能不“晴轉多云”嗎？

今天，岳老師就這么雕塑般地站著，沉默著，竟比大吼大叫還厲害，教室里終于慢慢地安靜下來，同學們似乎覺得鬧得有些過分了，連曹軍也把那本骯臟的破雜志塞進抽屜里，坐著，用指甲鉗剪起指甲來。

李倩看了看電子表：九點半了！她看了看教室內，人來得差不多了。幾個班干部開始對她使眼色，向教室外努努嘴。李倩會意地點點頭。

“岳老師，同學們……都來了，請您……上課吧。”

“都來了？”岳老師回過頭來，“金鈴子呢？怎么又沒來？”

“金鈴子……她……請了假……”

“肖小龍呢？”

“肖小龍……嗯，肖小龍……”李倩沒詞兒了。她實在找不出什么新的理由為肖小龍的遲到辯護。

岳老師輕輕地嘆了口氣。李倩是在為同學“打掩護”，希望自己不生氣呢。她能理解李倩的苦心。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走進了教室。

全班同學，除了金鈴子、肖小龍，都到齊了。岳老師走上講臺，開始調整情緒，準備講課。可是，當她剛剛換上笑臉，請同學們把課本翻開，忽然聽得羅文燦一聲怪叫：“中了！中了！紅花！”

同學們和岳老師都不禁嚇了一大跳。

“羅文燦！羅文燦！”岳老師急忙走到羅文燦的課桌旁。

羅文燦剛才完全入迷了。他終于摸到了清一色的五顆紅花玻璃珠兒。他一下子激動得忘了形，竟然大叫起來。見岳老師站在跟前，他才清醒過來，臉唰的一下紅了，便摸著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著，站了起來。

“羅文燦！什么‘中了’？”

同學們才知是虛驚一場，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羅文燦這個“犟瓜”，只是傻笑著，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岳老師的臉色一下子白了，嘴唇氣得直哆嗦。

就在這時，仿佛湊熱鬧似的，教室門口又傳來響亮的一聲“報告”！

肖小龍氣喘吁吁地趕來了。他滿頭大汗，滿臉污垢，鼻孔塞著一團紙，浸滿了血跡，模樣兒滑稽極了。

全班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宋丹偷偷地瞟了岳老師一眼，忍不住又握緊了圓珠筆。這下可熱鬧了，不僅是“晴轉多云”，而是要轉“雷陣雨”，轉“暴風雨”了！

他開始琢磨著發(fā)布新的“天氣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