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宏猷品藏書系:少男少女進行曲(董宏猷品藏書系)
- 董宏猷
- 5385字
- 2020-01-10 14:34:16
02 “猴兒”“犧牲”了
肖小龍今天為什么遲到?嗨,說來話長!
肖小龍今天起得很早。天剛蒙蒙亮,就起床了。他起床早,可不是為了到學校來補課,而是因為今天是“北京奧運會郵票展覽”開幕的日子。他趕這個趟,也不全是為了買套首日封、蓋個紀念戳或搶一套新票兒,今兒人多,他還想“吐”一點舊票兒出去。
別看肖小龍瘦猴兒似的不起眼,他玩郵票還有點小名氣兒。這小名氣兒并不是由于他有什么珍貴的郵票,例如“大龍”“小龍”“萬壽”這些清代的郵票,或是“閩西赤色郵票”“湘贛邊區赤色郵票”等這些解放區郵票,他一張都也沒有;也沒有《梅蘭芳舞臺藝術》小型張……甚至連一套四方連的“猴票”也沒有。他的小名氣兒在于他記憶力特強,信息靈通,各種郵票的面值以及郵票總公司的定價、信銷票價、蓋銷票價、郵票市場的議價——“黑市價”,他都記得清清楚楚,背得滾瓜爛熟。于是乎,他便成了一部“活郵票目錄”。如果有人互相換票或者為買郵票發生了爭執,便會有人隨口說:“你不信?問問小龍去!”
小龍當然樂于當一下“裁判”,或者當眾“表演”一番,如數家珍地一口氣說出一串價格來,包括全市幾個大的集郵市場近幾天的價格。這樣一來,賣了郵票或換到自己滿意的郵票的郵友,便會付一點小小的“咨詢費”,送小龍一兩張郵票——當然,小龍只會挑那品相不好或只值幾塊錢一張的郵票。他不僅機靈,也很知趣,這也是郵友們都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你看,肖小龍剛剛來到展覽大廳外,就有好些聲音喊了起來:“小龍!”“小龍!來!”“小龍,這邊來!”
小龍把書包掛在胸前,從文具盒里拿出鑷子、護郵袋,夾在郵冊中間,一邊連連應聲:“來了來了!”
余明明跑了過來,湊著小龍的耳朵小聲說:“喂,快來!有個傻老頭要買我的‘猴票’,看樣子,是個剛玩票的,你給我去抬抬價碼兒!”
余明明也是初中生,也是個集郵迷,和肖小龍一樣精。兩人“吐票兒”時,常常是“換手搔癢”,互相做托抬價兒。小哥兒有請,小龍便跟著走了過去。
一位白發如銀的胖老頭兒,戴著一副眼鏡,背著手,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別人互相換票兒。
余明明拉著肖小龍走了過來,喊道:“喂!你不是要‘猴票’嗎?”
胖老頭兒轉過身來,微笑著,望著這兩個小鬼,沒有說話。
余明明見老頭未置可否,便迫不及待地說:“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走啦!這位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叫肖小龍,有名的‘活目錄’,價碼兒全裝在肚子里呢,不會讓你吃虧的。”
胖老頭兒笑了笑,問肖小龍:“那你說說,‘猴票’怎么個開價?”
小龍卻不忙著開價,而是問道:“你去過廣州嗎?”
胖老頭兒一樂:“去過呀,怎么啦?”
“去過?那好,我告訴你一件奇事兒。就在今年春節,有人拍賣‘猴票’,一張猴票,你猜猜,最后賣到多少錢?”
胖老頭兒搖搖頭,嘴角微微一翹,笑了笑。
“咳!你使勁猜也猜不著!那一張猴票,賣了四千多塊錢!四千多塊啊!”小龍用手指比畫著,自己嘖嘖驚嘆道。
余明明一聽,馬上吐吐舌頭,故作驚訝:“哎呀我的媽!這么貴呀?”
“咳,你‘老外’了,生肖票就數‘猴票’貴。現在是有錢還買不著呢!”
“可不是嗎?我可真舍不得呢!”
胖老頭不言語,仍笑著看這兩個小鬼這么演“雙簧”。
肖小龍見胖老頭不出聲,便問道:“喂,你要是不想買,或是沒帶錢,就開個口,我們的時間寶貴著呢!”
胖老頭開口了:“我不是在等著你開價嗎?”
“那好。”肖小龍接過余明明的郵冊,用鑷子取出那用玻璃紙包著的四方連“猴票”,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他這票,品相還好,是新票,要開價呢,昨天有人一枚花四千塊錢還沒買著呢。這樣吧,這位老同志也許是剛學集郵的,就讓個價兒,一枚給三千八百塊算啦!”
余明明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兒,其實心里慌著呢。他這個猴票,就是因為品相不好,才一直沒有賣出去。
誰知胖老頭兒卻說:“一枚三千八百塊錢?不貴,不貴……”
肖小龍眼睛一亮,卻嘆了口氣:“是不貴,算啦,讓給你啦!”
“可是我沒帶這么多錢。”
“沒帶夠錢?”肖小龍和余明明大失所望,“喂,老頭兒,你這不是耍我們嗎?”
胖老頭兒認真地說:“我今天是來參觀郵展的,沒準備買票。這樣吧,我給你一個地址,請你們到我家來玩,好嗎?”
余明明望了望肖小龍。小龍眼珠兒一轉,說:“這樣吧,你明天中午再來,我們等著你,怎么樣?”
胖老頭兒笑著點點頭:“好吧。明兒見!”說著走進了展覽大廳。
余明明興奮地拍了拍小龍的肩:“嗨,伙計,你可真有兩下子!”
肖小龍淡淡一笑:“對付這種‘新販子’,不用多費什么口舌。”
余明明說:“這樣吧,這個‘猴票’先放在你這兒,請你幫我‘吐’出去。錢嘛,咱們二一添作五,對分,怎么樣?”
肖小龍便把“猴票”夾著插進郵冊,說:“誰要你的錢?幫你吐出去就是了。你不是有兩枚齊白石小型張嗎?讓給我一枚算了。”
余明明想了想,咬咬牙,點了點頭。
他的“猴票”,其實圖偏了,那是郵票印刷廠在打郵票齒孔時沒有打正造成的。圖偏屬品相不好,一般來說,這樣的郵票是沒有收藏價值的,難怪余明明“不惜血本”要忙著“吐”出去呢。
小龍沒打算今天把這“猴兒”吐出去。今日人多,流動的郵票肯定也多,起不了價的。他也沒打算久待,帶著書包準備上學。但他盯準了那些因為好奇或有相關愛好而來參觀郵展的人,特別是那些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拿出一些好看的花花綠綠的郵票,首先給女青年看,女青年只要高興,嗨,旁邊的男朋友準會馬上掏錢,而且絕不會還價的——誰愿意在女朋友面前露出一副窮酸相呀!
小龍他們的這一手叫“釣魚”。
這不,馬上就有“魚兒”上鉤了。
迎面走來一對兒。那姑娘描眉畫眼,還搽了口紅,戴著鍍金耳環,指甲涂著蔻丹;小伙兒器宇軒昂,臉兒白白的,說著撇腔拿調的普通話,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也不懂,又要裝出一副熱愛藝術的樣子。
小龍馬上迎了上去:“您好!”
那姑娘一驚,抬起眼來望著他。眼睛很大、很亮,雙眼皮兒,睫毛長長的、黑黑的,可為什么把嘴唇搽得那么紅,像喝了血似的呢?
小龍打開郵冊。這一面可漂亮了:有《紅樓夢》小型張,那是我國著名畫家劉旦宅的大作,畫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在假山石旁讀曲,這叫“雙玉讀曲”。小型張下面插的是一套“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緊挨著《紅樓夢》的是《西廂記》,也是一枚小型張,名為“拷紅”,原圖選自明版《西廂記》的木刻插圖;小型張下面一套四枚《西廂記》,是著名畫家王叔暉的大作,畫的是“驚艷”“聽琴”“佳期”“長亭”。
那姑娘果然被吸引住了,睜大了眼睛:“哦!賈寶玉、林黛玉!”她大概只認識賈寶玉和林黛玉,其余的“人”就不認識了。她指著《西廂記》,問那小伙子:“這是誰?”
小伙子接過郵冊,看了半天,也認不出那彈琴的和聽琴的是誰,卻裝作蠻內行似的說道:“這是個秀才嘛,在彈琴呢;這是個小姐嘛,嗨,在一邊偷聽呢!”
姑娘半張著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小龍忍不住了。《西廂記》的故事,他可是曉得一點的,便介紹說:“嗨,這是張生,這是崔鶯鶯嘛,他們倆在談戀愛呢!”見那姑娘臉兒紅了,便趁機說,“怎么樣,買一套做個紀念吧?”說著把鑷子遞給那姑娘。
姑娘望了小伙子一眼。
小伙子立即說:“如果喜歡,你就挑吧!”
姑娘看了半天,指著“雙玉聽曲”的小型張,說:“要這張大的!”然后又要了一套四枚《西廂記》。
小伙子瞧了瞧,問道:“多少錢?”
小龍把郵票取出來,說:“這枚小型張吧,面值就是兩元。這套《西廂記》呢,面值就得一塊多錢。我說同志大姐您也真會挑,有眼力,挑的都是‘最佳郵票’。就拿這《西廂記》來說吧,1983年曾在‘最佳特種郵票’競選中奪魁呢,有選票465321張!對!我沒記錯。看來二位的藝術水平都不低哩!要說錢呢,是個笑話,藝術品沒價兒;這樣吧,小型張呢,您就給360元,全套新票嘛,也就70元啦,讓價啦,一起430元,算是咱們交個朋友。”
“哎喲!”姑娘睜大了眼,“要這么多錢哪?不就是這么一丁點兒花紙片嗎?”
小龍鄙夷地瞥了她一眼:看看,露餡兒了吧?哼,花紙片兒?他嘲諷地一笑:“我說這位大姐,您那耳環值多少錢?什么?一千多塊錢?不就是那么一丁點兒黃鐵片兒嗎?”他收起郵冊和鑷子,說道,“您可知道梅蘭芳?”
姑娘眨了眨長長的黑睫毛:“誰?梅什么?”
嘿!連梅蘭芳都不知道!
小伙子接上茬了:“就是唱京戲的。”
“那是名聞中外的大藝術家!”小龍打心眼里瞧不起這一對“體面苕”了,“一枚《梅蘭芳舞臺藝術》的小型張,面值是3塊,現在值多少?55000塊!就是蓋銷票,也要兩萬多塊!值您多少對耳環呢!”小龍說完,輕蔑地瞥了他倆一眼,轉身就走。
小龍在賣弄他那一點兒“郵識”時,旁邊已有一些人在圍觀。小龍這么一走,小伙子和姑娘覺得丟了面子,下不了臺了。姑娘氣得嘟著嘴,小伙子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吼了起來:“喂,小鬼!站住!”
小龍扭頭一看,那架勢不對。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夾著郵冊,就往人群里擠。
可那小伙子腿長手長,此刻也顧不上什么“紳士風度”了,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把抓住了肖小龍。小龍使勁一掙,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鼻子正撞在抱著的郵冊邊角上。小龍只覺得眼冒金花,鼻孔內又酸又疼,淚水一下子迸了出來。他用手一摸,呀,摸了一手的血!他頓時哇的一聲哭開了。
一雙大手把肖小龍攙扶起來,正是那滿頭銀發的胖老頭兒。他的臉因氣憤而漲得通紅,憤憤地質問那小伙子:“你為什么欺負小孩子?”
那男青年一看肖小龍的鼻子流了血,“見了紅”,有些膽怯了,嘴卻很硬,邊說邊往后退:“你少管閑事!是他自己故意摔倒裝死狗的!”
“故意摔倒的?你摔給我看看!”胖老頭掏出手絹,給小龍揩著血,問,“他為什么要打你?”
小龍哭著說:“他、他要買、買《紅樓夢》《西廂記》,我、我不愿賣給他……”
男青年趁機嚷道:“這小子倒賣郵票,一張小花紙兒要幾百塊錢!”
胖老頭一聽,怔了怔,問小龍:“是這樣的嗎?”
小龍只是嚶嚶地哭著:“他、他不識貨,嗚嗚……”
那男青年趁機哼了一聲,鉆出人群溜了。
胖老頭小聲問小龍:“你的那些小型張,都是真票嗎?”
肖小龍微微點了點頭。
胖老頭盯著他,繼續說:“最近的郵品市場,假票很多啊,你可不要上當,也不要玩假票啊。”
肖小龍不吱聲了。
胖老頭皺著眉頭,搖搖頭,嘆了口氣:“孩子,集郵可不是專門為了賺錢哪!得講究郵德呢!”老頭用紙搓了個長條,塞進小龍正流血的左鼻孔里,“你知道馬任全先生嗎?”
肖小龍搖了搖頭。
胖老頭微笑著說:“你喜歡集郵,應該記住他。馬先生是我國著名的老集郵家。他珍藏的一枚‘紅印花小字當壹圓’舊郵票,是全世界僅有的一枚。你知道?是嘛。你看,馬先生在1944年花了一千美金把它買了回來,國外稱這枚孤品為‘中國第一’的珍貴郵票呢。可新中國成立后,在1956年,馬先生把這枚郵票連同他花費一生心血收藏的六千多枚郵票全部捐獻給了國家!那可是‘無價之寶’啊!還有著名的集郵家姜治方先生……”胖老頭說著說著頓住了,他的眼睛一下子盯住了肖小龍的練習本。小龍正拿練習本來撕紙揩鼻血,那練習本上寫著校名什么的。
“你是……春寧中學的學生?”
肖小龍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
“你讀……初二?”
肖小龍瞪著眼,張大嘴,點點頭。
“你們的班主任……姓岳?”
肖小龍不由得后退了兩步。
“你們今天上午要補課,是嗎?你是逃學出來的?”
肖小龍驚惶起來。他收起練習本,夾起郵冊,撒腿兒就跑。
“慢一點兒!上學去!上學去——”胖老頭兒望著他的背影大聲喊著。
肖小龍就這么一口氣跑到了學校,就這么一副窩窩囊囊的模樣兒出現在教室門口,懷里還緊緊抱著郵冊。而且,正是羅文燦怪叫以后,岳老師心中的無名火又騰騰燃燒起來的關口兒,于是,他就撞在“槍口”上了。
岳老師驀地轉過身來,目光似電,直射向肖小龍。
教室里的笑聲也戛然而止了。
肖小龍從這種突然的沉默中感到了不安。他惶恐地抬起頭,將郵冊緊緊地抱在懷里。
岳老師終于冷冷地一笑,開口了:“怎么?你還曉得來上課?”
肖小龍低著頭,用一只腳尖蹭著地面。
“又跑去玩郵票了?”岳老師說著,走到肖小龍身邊,“給我欣賞欣賞。”
肖小龍遲疑了一會兒,打開郵冊,取出那“猴票”四方連。
但岳老師手快,連郵冊帶“猴兒”一塊兒奪過去了:“這票兒,我看不得嗎?”
小龍一急,忙說:“那是別人托我幫忙賣的……”
“什么?賣郵票?你在倒賣郵票?”岳老師心中的“火山”終于爆發了。她把郵冊往講臺上重重一扔,厲聲喝道:“到辦公室去!”
到辦公室罰站,挨一頓訓,對于肖小龍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了。他舍不得的是那“猴兒”。他怯怯地說道:“老師……把、把那‘猴兒’給我……”
岳老師一聽他還在要“猴兒”,氣得一咬牙,就要撕那四方連的“猴票”。
小龍呆住了,突然大叫一聲,哭喊著,沖上前去,發狂地撲向岳老師,奪她手中的“猴票”:“‘猴票’!‘猴票’哇……給我!給我!給我哇……”
他這么拼命地去掰岳老師的手,全班同學一下子驚呆了,不由得都呼地站了起來。李倩、宋丹等同學情不自禁地跑上前去。宋丹抱住肖小龍的腰,李倩和幾個男同學使勁掰開肖小龍的手,把他拖出了教室。
岳老師的手上,被肖小龍掐出了道道紫印。
肖小龍還在走廊上蹬著腿,打著滾,哭喊著:“哎喲,‘猴兒’!‘猴兒’!我的‘猴兒’哇……”
學校的校長、教導主任聞聲趕來。岳老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收起講臺上的備課本、郵冊、粉筆盒和教鞭,緊緊地咬住嘴唇,兩眼噙著淚花,一扭頭,走出了教室。
曹軍望著岳老師的背影,做了個“痛哭”的怪相,又怪叫了一聲。
曹軍的表演,沒有人喝彩,大家都投去厭惡的目光。
張小麗悄悄地將歌單兒夾進了課本里,羅文燦攥著玻璃珠兒的手心滿是汗水。
校長和教導主任鐵青著臉走進了教室。
教室里靜得使人窒息,只聽見肖小龍的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