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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兩個瀆神者

“你瘋了!”在旅館房間里,柯西維對著特里發火,但盡量壓低了聲音,“你瘋了!你在干什么?太過分了!”

這里和喀里希舞廳似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房間狹小逼仄,家具陳舊破爛,地上鋪了地毯,卻到處都是翻毛和窟窿,即使完整的地方,也布滿了灰塵,連原來是什么花色都看不清楚了,還散發著一種形容不出的霉味。柯西維正在這樣的地毯上走來走去,由于空間的限制而繞著很小的圈子。

繞圈子是柳楊的習慣,任為很少這樣,但此時他卻無法抑制心中的煩躁,不得不向柳楊學習——他發現,這是有一點用處的,強壓怒火走了一會兒以后,心情似乎有些平復,他才敢開口說話。

特里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看著柯西維,雖然很安靜,但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

“我沒有瘋。”特里想要解釋,“確實,我可能沒有跟您講清楚,不過我以為您是明白的。有些事情您不喜歡討論,我也就沒有說太多。這件事情——我實在想不出來其他招數,我覺得這是唯一的辦法。如果想要影響瓦普諾斯,必須從賽納爾教會的內部下手。現在的環境,想要做當年風入松或者烏斯里那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去學圖圖、斯特里、路無非子或者星覺老齊,而且,恐怕越是杰出的人越沒有活路。您也知道,就連那些所謂的國王,所有國王,都必須要祭天受冠之后才能當這個國王,賽納爾的勢力太強大了。”

柯西維走來走去,沒有接話。

自從地球的派遣隊員從云球撤出,也包括圖圖、斯特里、路無非子、星覺老齊這樣一些杰出的云球人去世以后,在這些人的奠基下,瓦普諾斯確實經歷了一段輝煌的時期。雖然不乏戰亂,但國家整合、社會進步、科技發展、人口增長,可惜,這樣的情形僅僅維持了幾百年,然后就迅速消失了。

瓦普諾斯社會的頂峰時期是七國時代,七國衰落以后,赫乎達和克其克其的后人勢力變得太大,或者說,賽納爾教的勢力變得太大。赫乎達派和克其克其派把瓦普諾斯大陸沿著黑江谷地割裂,東西分治。不同時期,黑江谷地從北至南,從星覺到霧河壘,輪流成為鏖戰之地。最近這些年,霧河壘地區是戰爭焦點。七國分裂成上百個小國家,但實際上都是教會的附庸,除了極個別偏遠的蠻荒小國以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國王,即位的一個必要程序是教宗舉辦的祭天受冠的儀式,否則就不會被其他國家承認,甚至不會被自己的民眾承認,然后很可能會被賽納爾斗士團或者賽納爾勇士團討伐。

所以,特里說得沒錯,在瓦普諾斯的這個世界,要做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繞過賽納爾教會的,不是和賽納爾教會結盟就是和賽納爾教會為敵,為敵的事情最好不要想了,那就只能結盟了——當然這只是暫時的策略。

這些事情其實在進入云球之前都討論過,只是大舞會上的情景實在太出乎柯西維的預料。顯然,準備工作都是特里完成的,柯西維的調查了解太少,思想準備不足——不過柯西維覺得,可能也只有特里一個人做好了思想準備,雖然大家都知道文藝復興,但柯西維不認為有任何人真的明白特里具體想要怎么做。

特里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文藝復興嘛!我覺得,您也要解放一下思想。”

“我同意文藝復興啊!所以我們來了。”柯西維說,聲音仍然激動,“但是,你沒有說過文藝復興要這么做!解放思想?這是解放思想嗎?”他的手舉起來,在胸前搖晃了幾下,不知該如何說下去,“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他只能又感嘆了兩句。

特里尷尬地笑了笑。

“怪不得非要跟辛雨同教授學習——”過了一會兒,柯西維接著說,但停頓了一下后,從薩波語切換成了漢語,“學習什么知覺通感。你說知覺通感可以讓繪畫更有吸引力,是,是更有吸引力,但不能用這種吸引力來——我不知道這該怎么說,這實在太過分了。還有那些詩歌,原來也是用來干這種事情。”

對柯西維來說,薩波語當然不如漢語熟練,但這不是他改說漢語的原因。他和特里約好了,能說薩波語就盡量不要說漢語,一方面可以練習薩波語,一方面也免得因為語言問題引起懷疑。不過現在,他確實不知道“知覺通感”這樣的詞用薩波語該如何表達,所以只能開始講漢語了。

“您選錯了詩。”特里說,“您選的詩將來才能用。”

“我選錯了詩?”柯西維說,“好吧,我知道我選錯了詩。”他搖了搖頭,“我根本就不應該背這些詩,不背下來就不用選了,當然也就不會選錯了。”

“不能這么說,您上次自己寫的那些詩就很好。”特里說,“不巧陰雨連綿,空渡一個秋半;未始不是話情天,只是情郎不見。云球人很喜歡,一千多年了,現在很多地方還在流傳。這次只是有點倉促,您沒有反應過來。”

“我——”柯西維說,“你在諷刺我嗎?”

“沒有,沒有,我怎么會諷刺您呢。”特里說,“是,您說得對,我是想通過繪畫幫助這些貴婦人們去吸引男人。”特里不再提詩歌的事情,雖然受到了云球人的歡迎,但柯西維自己顯然并不為自己那些詩歌而自豪,“這有什么關系呢?您可能覺得可笑,也許是可笑,但我想過,現在的瓦普諾斯,唯一能夠抵抗賽納爾的力量,也許就是云球人對美的追求了。”

“對美的追求?抵抗教會?哈哈哈——”柯西維停下腳步,笑了起來,笑聲有點勉強,“文藝復興——我明白了。你還不如直接說用美顏來抵抗教會呢!你真想得出來。怪我自己,我和你溝通太少了,我應該搞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搞清楚你的古怪思路。”

“您不要笑,其實,這真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特里說,好像很無奈,“您知道在地球上,知覺通感產業有多大的規模嗎?”他接著問,看起來很認真。

“知覺通感產業?”柯西維問,“什么知覺通感產業?有這么個產業嗎?我只知道這是一個科學研究領域。”

“您知道,辛雨同教授以前是研究基因編輯的,后來才進行知覺研究。知覺研究其實并不是辛教授真正的專業,當然對她來說,這些東西也算不上什么高深的知識。”特里說,“但辛教授在這個領域的同行,早就滲透在每行每業。所以說,知覺通感是一個巨大的橫向產業。是的,也許您沒有聽說過知覺通感產業,但是您想過沒有,您可能也沒有聽說過管理產業,可是管理卻無處不在,知覺通感也一樣,也是無處不在的。”

“管理?”柯西維說,“知覺通感和管理有什么關系?”

“任何政府、公司或者其他機構都有管理,無論是商業還是非商業機構。”特里說,“如果從統計角度劃定一個管理產業,馬虎一點計算,我想把每個行業30%的產出算作管理產業的產出是不過分的。至于知覺通感產業,我想到不了30%,但如果讓我說一個數字,10%或者15%是有的。”

“這——”柯西維被特里的數字搞得很難反駁,作為科學家,他對數字有天然的尊重,而且,特里說的話似乎很有道理。

“您剛才提到了美顏,”特里說,“其實這個行業已經很古老了……”

“古老?我可不是說化妝。”柯西維打斷了特里,“那兩位伯爵夫人涂滿了白粉,那叫化妝,我說的不是化妝,是美顏。”

“都是一回事!”特里說,“好吧,我們只討論電子化的影像美顏,那也已經很古老了。開始大家都以為把人臉搞得平滑一點,明亮一點,笑容更燦爛一點,就可以更漂亮。但后來發現這是個誤解。美顏的關鍵在于知覺通感,如何把視覺信號轉化為內分泌信號,這和皮膚光滑或者明亮沒什么太大關系。”

柯西維知道這些。辛雨同講過,只要通過一點點修飾,平均百分之零點八的修飾,就可以使視覺接收者的內分泌信號平均增強一百倍。但怎么修飾是個科學問題,不是個藝術問題。而且,知覺通感技術不僅僅應用在影像美顏中,不僅僅應用在攝影攝像的優化過程中,不僅僅應用在視覺藝術產品和視覺電子設備中。如果按照特里所說,知覺通感是一個產業的話,那么影像美顏只是知覺通感產業中的一部分,一個很小的部分。

大到太空戰艦,小到枕頭面料,無論從視覺、聽覺、觸覺還是嗅覺,都能夠做出無數文章,很多科學家在為此努力。眼睛看到太空戰艦就產生恐懼的感覺和服從的欲望,而皮膚觸到枕頭面料就產生疲勞的感覺和睡覺的欲望——只要和人打交道,所有產品的競爭本質就是知覺通感的競爭,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欺騙能力的競爭,這是辛雨同的說法。

雖然沒有提到知覺通感產業,但辛雨同確實說過這些事情。

“一般情況下大家把這個叫作用戶體驗,但用戶體驗背后的科學基礎其實是知覺通感。”特里接著說,“只要是有人用的產品,在滿足功能要求的基礎上,都有用戶體驗的問題。所以您應該理解,在現在這個時代,把所有行業產值的10%到15%算作知覺通感產業的產值,應該是不過分的,畢竟大家都很重視用戶體驗。”

“你想說什么?”話題說得太遠了,柯西維幾乎忘記了自己和特里在爭執什么,他不得不想了想,“你是想說,你贊成我的胡說八道,贊成用美顏來抵抗教會?”

“贊成。”特里回答得很肯定,“不僅贊成,而且我覺得您總結得很精辟。‘知覺通感’這個詞太專業了,不知道在說什么,‘美顏’這個詞就好多了,很容易理解。我真的認為‘美顏’能夠改變世界,也許事實上它已經很多次改變了世界。”

柯西維打量著特里,滿心疑惑。

“上一次穿越計劃,我們使用思想作為武器,效果不錯,思想為云球帶來了有效的管理,云球進步了,同時,管理也是地球上第一大產業。”特里說,“現在,賽納爾教的管理太強大了,我們沒辦法用一種新的管理來替代賽納爾的管理,所以,我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從第二大產業著手來影響第一大產業,也就是從美顏著手來影響管理。當然可以說得科學一點,用知覺來影響思想。”

“這就是你心目中的文藝復興?”柯西維說,“你在地球的時候可沒這么說。”

“是的,沒這么說。”特里說,“唉——”他嘆了一口氣,“我沒想到‘美顏’這么好的說法。而且,一個新說法讓大家接受太難了,文藝復興這樣的詞比較容易理解。我看,這兩者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都是在追求美嘛!”

“這還不是瘋了嗎?”柯西維說,“這怎么可能成功呢?實際上你欺騙了大家。”

“要做的事情并沒有什么不同,我沒有欺騙大家。”特里說,“也許我心里的想法和您心里的想法有些差別,但落實在行動上并沒有什么不同。繪畫、寫詩,不就是做這些事嗎?”

“包括讓那兩個女人——”柯西維說不出口,換了一個說法,“你之所以選擇這兩個宿主,”他伸手指了指特里的身體,又指了指自己的身體,“就是這樣的算計?這種情況你早就預料到了,你主動走了這樣一條路?”

“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方法,畢竟她們有話語權,有話語權就有一切。”特里說,“至于您的疑慮,我知道您想說什么,那只是一個具體問題,一個需要動動腦子找到恰當處理方式的一個具體問題。實際上,無論走哪條路,總有一些麻煩的問題需要處理。”

“恰當處理方式?”柯西維問,“有尊嚴一點?開價高一點?是這意思嗎?我可不行,也許你行。你還沒有結婚,倒是可以在這里結婚,也不錯,像強塞特一樣。”

“看來您是真生氣了。”特里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總會有辦法的。看看地球的歷史吧,很多美好的事情都是從骯臟開始的。何況,我相信總有辦法可以避免這些骯臟。”

柯西維說不出話來,盯著特里,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

“我真的不明白。”過了一會兒,柯西維說,“你這么拼命地要推動云球的發展,到底是為什么?當然,我也想要推動云球發展,但是你似乎——”他仍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說法,不得不又停頓了一下,“剛開始的時候,你就自告奮勇要進入云球,那時其實風險很大,而且還要瞞著歐陽院長,承擔很多責任,你卻毫不猶豫。”

柯西維長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當然,還有盧小雷那樣的,比你更堅決。可是,盧小雷有他的原因,那么你的原因呢?現在,為了云球的發展,你居然——”

他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看著特里。

特里也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有點古怪,不僅僅是尷尬了。柯西維忽然覺得,可能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過分了,“好吧,我知道你是為了工作,可這真的有必要嗎?”他下意識地找補了一句,“不能有其他更加……更加……更加溫和一點的辦法嗎?”

特里不說話,低下頭,似乎在思考,不知道是否在找有沒有更溫和一點的辦法。

“而且,”柯西維說,“這么多年,你總是很冷靜,從來不激動。”他又開始踱步,“你從來不激動,不像我。”他接著說,“我一直那么羨慕你,可是,你真的不會為這些事情,為你做出的這些選擇,有一點點,哪怕一點點,”他像柳楊一樣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在空中比劃了一個很小的距離,“有哪怕一點點不安嗎?”

特里還是不說話。

“或者,”柯西維接著說,“你就是為了和孫斐爭個輸贏?”他抬頭看了看特里,“不,這不可能。孫斐不過是脾氣大了一點,說話直率了一點,她說的話也不是全沒有道理。現在,伊甸園星不是挺好的嘛!我們為什么不能把精力放到伊甸園星上呢?那里已經有蒸汽機了,我們要觀察社會發展,像歐陽院長說的,我們改叫社會學研究所,或者經濟學研究所,完全可以拿伊甸園星做研究樣板啊!而且,我們的方向難道真的要轉向社會學和經濟學嗎?難道不應該是沿著云獄的方向轉向宇宙學嗎?那才是和我們的初衷更接近的方向,畢竟,無論地球還是宇宙,都算是物理學吧!”

“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反對,但后來,您也是支持穿越計劃的。”特里說。

“我——”柯西維當然無法解釋自己內心的原因,說實話,自從意識場被發現以來,他的很多表現讓自己都很糊涂,搞不清楚為什么,“但這次不一樣,也許我只是太相信你了,可是你根本沒講清楚你的計劃,我就跟著來了。”

“可能是因為那場巫術審判吧,您太心軟了。”特里說。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柯西維說,“我們為什么不能拿伊甸園星做研究樣板呢?云球就讓它自生自滅好了。”

“讓那些巫術審判繼續下去嗎?”特里問。

“這個,”柯西維說,“我們可以直接用技術手段毀了萬望山和晨曦海岸,把賽納爾教摧毀,那可簡單多了。”

“我們討論過,”特里說,“那就真的是巫術了,證明了賽納爾教的巫術審判是正確的,或者說,那就是賽納爾的威力,證明了需要對賽納爾更加虔誠。”

“有什么關系呢?”柯西維說,“他們敢再冒頭,就再毀滅他們。巫術就巫術吧,賽納爾就賽納爾吧,總會過去的。反正,我們的研究可以集中在伊甸園星上,云球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伊甸園星規模太小了。”特里說,“伊甸園星只有云球的一半,人口規模和資源規模是有限的,不能說明問題。”

“不能說明問題?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柯西維問,“你到底有什么問題想要說明?”

“一個社會必須有足夠的規模,才會演化出足夠的多樣性。”特里說,“要不然,我們也不需要處心積慮增加云球的人口規模,搞第一次穿越計劃了。”

“但是,伊甸園星又怎么進步到今天了呢?”柯西維問。

“這個,”特里仿佛有些猶豫,“這個要研究。”

“研究?”柯西維說,“那就研究啊!來這里干什么?如果要研究,難道不應該在地球上研究嗎?”

特里沉默不語。

“還有,”柯西維接著說,“宇宙演化呢?你不想看看宇宙演化嗎?我們不能把精力轉到宇宙演化上嗎?”

“我當然感興趣,誰會對宇宙演化不感興趣呢?”特里說,“但是,恐怕宇宙演化會被限制在一個相當小的規模上,單獨的天體或者星系還可以,最多幾個吧,如果說成宇宙可能就太夸張了。至少暫時還不現實,需要的算力太大了。所以,所謂的宇宙演化,最多就像云球上一個小部落的演化而已。”

“演化之類的事情,云球演化,宇宙演化,”柯西維說,“說到底就是希望能夠對地球有些借鑒作用,能夠幫助人類,可是,真的有用嗎?我們能不能回答歐陽院長的問題?我們到底要干什么?就算一切順利,等云球發展到地球的地步,又能怎么樣呢?”他又想起沈彤彤說過的話:他們再發展下去會怎么樣?真的不能超越我們嗎?如果他們不能超越我們,是受到了什么限制?這句話他想起過很多次,一直是個疑問。他相信,這個問題從第一天開始,就藏在每個人的心底,卻從來沒有被回答過。

特里又沉默了。過了半天,他才說:“我們會知道要發生什么的。”他的話聽起來很勉強,顯然并不知道終究會怎么樣。

柯西維搖搖頭,停下轉圈的腳步,一屁股坐在另一把破椅子上,椅子“吱呀”地響了一聲。柯西維的胳膊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伸出手扶住額頭。

“我們說遠了。”特里沒有繼續回答柯西維的問題,“眼前最大的問題是怎么對付費斯爾斯伯爵夫人和洛基廷伯爵夫人。”

“我不會理她們的。”柯西維說。

“嗯,您要是覺得別扭,就不要理她們了。”特里說,“但我必須理她們,她們能夠讓我們的繪畫傳遍貴族圈,從女人到男人,然后是民間,最后讓大家知道,很多東西是可以改變的。”

柯西維在想,自己到底要怎么辦。

“您的錢沒有白花,”特里笑了笑,似乎想讓談話的氣氛輕松一點,“在大舞會上我們的衣服穿得還算得體,沒有被兩位伯爵夫人指摘。不過,這也要感謝毛魯魯。我們這個開頭雖然有點可笑,但我覺得其實還是不錯的。”

“錢沒有白花?”柯西維說,“花了所有的錢!我們快要被旅館老板攆出去了。”

“物有所值。”特里說。

“物有所值?是啊,文藝復興!”柯西維說,“錢無所謂,但是你想做的事情,那種代價我承受不了。”他頓了頓,接著說,“你真的可以承受嗎?我也不相信。唉,幸好有觀察盲區,否則孫斐會殺了你的,還有我。”

“不會的。”特里說,“最多就是鄙視我罷了。至于您,更加不會了,本來就和您沒什么關系。”他看著柯西維,“不過真是抱歉,今天在大舞會上,讓您吐了出來。”

“砰砰砰砰”。

正在他們說著話的時候,忽然門劇烈地響了起來。這顯然不是有人敲門,而是有人砸門。

柯西維和特里對望了一眼,都充滿了驚訝。

“開門,開門!”有人大喊,“開門,你們這些可惡的巫師,馬上開門,我要燒死你們。”

巫師?柯西維呆在那里,盯著砰砰作響地門,腦子里浮現出來巫術審判的場景,汗毛都豎了起來。

“你們跑不了了!”門外的人大喊,“現在開門,你們只會被燒死一次,如果拒捕,你們會被燒死兩次。”

柯西維一動不動,不是因為鎮靜,只是動不了而已。

門不響了,門外暫時安靜了下來。

“你確定他們在里面嗎?”有人問,聲音很嚴厲。

“是的,是的。”一個透著怯懦的聲音說,“剛才還在說那些古怪的語言,使者大人,您沒聽到嗎?”

柯西維聽出來,這聲音屬于這個旅館的老板,一個中年胖子,這兩天正致力于把他們攆出旅館。

柯西維和特里來到克雷丁領的時間有點早了,距離大舞會的舉辦還有些日子,然后又在毛魯魯的指揮下花費了幾乎所有錢去買衣服,所以欠下了不少房費。最關鍵的是,柯西維沒有料到,作為自己的遠房大伯和堂兄,瓦爾公爵和毛魯魯·瓦爾居然沒有安排自己住進他們豪華的莊園,壓根兒就沒有提過這回事。不過柯西維看得出來,原因不一定在于錢,更大可能在于他們實在太寒酸了,舉止也不夠得體,出現在那個莊園里似乎不合時宜。作為主人,他們太像仆人了,作為仆人,他卻又姓瓦爾。

本來,提前幾天來克雷丁領是為了熟悉情況,誰知道卻意外地陷入了經濟困境。

“有嗎?”嚴厲的聲音問。

“似乎是有的。”第三個聲音回答,似乎是嚴厲聲音的隨從,“不過,大人,您知道,我耳朵不好。”

“有,有,有。”怯懦的聲音趕緊澄清著,“真的有,使者大人,我發誓。”

“我告訴你,”嚴厲的聲音說,“巫師是要被燒死的,我很喜歡燒死巫師。不過,你不要亂說,如果你胡說八道,我會把你和巫師一起燒死。”

“不敢,不敢,他們確實是巫師。”怯懦的聲音說,“他們一開始說薩波語,提到了風入松、路無非子、星覺老齊什么的,而且把這些異端和尊敬的赫乎達教宗敕封過的斯特里國王相提并論,還用杰出這樣的詞語來形容這些異端。后來,他們還攻擊了國王,攻擊尊貴的祭天受冠儀式。我聽得不太清楚,但能夠確定那是一種輕蔑的攻擊,是對賽納爾和教宗的褻瀆。再后來,他們就開始發出一些古里古怪的聲音,完全不像人類的語言。您知道,這里是旅館,南來北往的人很多,我至少能夠辨別出七八種不同的語言。我保證,我雖然不會說那么多種語言,但我能夠辨別出來。他們發出的聲音不屬于任何一種語言。不是薩波語,不是麥卡語,不是斯吉卜斯語,不是坎提拉語,不是山地語,也不是魁力語。他們是魔鬼,一定是魔鬼,尊貴的使者,請一定相信我。而且,”他停頓了一下,“他們已經欠了我好幾天的房費,看起來卻一點也不緊張。他們之前買了華麗又昂貴的衣服,而那些衣服只有貴族才能穿。他們兩個鄉下來的窮小子,連房費都付不出來,為什么要買那么昂貴的衣服?所以,使者大人,請相信我,他們一定有什么陰謀。”

有陰謀,這個老板真有遠見,柯西維想。他的腦子逐漸從震驚中恢復了過來。他扭頭看特里,發現特里正在念念有詞地說著什么,聲音很小,可能是為了避免被門外地人聽見,但搞得他也聽不清了,不知道特里在干什么。不過柯西維很快反應了過來,特里一定是打開了雞毛信系統,正在和地球所通話。

在這樣一個時刻打開了雞毛信,特里要干什么?逃跑嗎?

“原來是欠了你的錢!”嚴厲的聲音說。

“不,不,這是次要的。”旅館老板說,“我舉報他們,完全是因為我對賽納爾的忠誠。您只要審判他們,就一定會有結果,會發現他們的陰謀,您會在大使者那里記上一功。至于他們交還欠我的錢,那只是無關緊要的順手的福利。”

“當然會有結果。”嚴厲的聲音說,接著門又開始“砰砰”地響。

“兩個巫師,兩個瀆神者,給我出來,你們想被燒死兩次嗎?”嚴厲的聲音繼續傳來。

柯西維想問特里應該怎么辦。但他還沒有問,特里就已經走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向窗口走了過去,窗口在門的相反方向,關的嚴嚴的。

特里打開了窗戶,一股冷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讓柯西維的頭腦一下子清醒了很多。但是,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濃重的臭味,他有點惡心,又有點眩暈。

他們的房間在小旅館的頂樓,四樓。樓下是克雷丁領的國王大道,沒錯,就是和地球所糾纏了這么久的國王大道。現在,那條大道還像一千多年前一樣寬闊,但和當年相比,路兩側多出了很多建筑,這使得街道顯得非常狹窄。

狹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的國王大道上堆滿了糞便,兩邊建筑的墻根下,糞便都快堆到了一樓窗口。事實上,絕大多數建筑都封死了一樓窗口,所以在有些建筑外面,糞便甚至已經埋掉了那些封死的窗口,快要爬到二樓去了。

進入云球之前,在影像系統里,任為看到過這些遍布街巷的糞便,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是動物的糞便,但后來卻發現,其實是人類的糞便。克雷丁領人在屋里大便,使用類似地球上傳統木頭馬桶一樣的東西,然后就從窗口把排泄物倒出去。在富人聚集的地區,有人會來打掃,但在窮人聚集的地區,糞便就這樣長年累月地積聚在墻根下了。

所以,雖然酒店房間里充滿了霉味,但之前柯西維和特里從來也沒有打開過窗戶。

“要跳下去逃跑嗎?”柯西維問,“這可是四樓,會摔死的。而且,下面都是——”他說不下去了。

“不,不是要逃跑。”特里說,“就是要——摔死。”

“快開門!”門外的聲音更響亮了,有點歇斯底里。

同時,又傳來一些悶悶的“撲哧撲哧”的聲音,像是斧子重重地砍在了木材上。柯西維扭頭看了一下門,門正在劇烈地搖晃著。他明白,門外的人正拿著斧子試圖劈開這扇門。

“你是說,”柯西維反應過來特里的意思,扭過頭問,“裴東來會解綁我們的意識場?”

“是的。”特里說,“裴東來已經準備好了。您跳下去吧,裴東來會解綁您的意識場,放心,您不會掉到糞堆里的。”

“我?”柯西維聽特里的話有點奇怪,“你呢?”

“我不會跳。”特里說,“我要讓他們把我抓起來。”

“為什么?”柯西維問。

“費斯爾斯伯爵夫人會來救我的。”特里說,“我有把握她會來救我。您放心,我很安全。再說,就算不安全,裴東來也會救我。我會一直取消觀察盲區,讓裴東來看到我,和他保持通訊,直到安全為止。對了,您現在也取消觀察盲區吧,您的觀察盲區會擋住裴東來觀察我。”特里的神色仍然很平靜,“您跳吧,反正您也不愿意見到兩位伯爵夫人了。”

柯西維愣在那里,手指不由自主地做了動作,取消了觀察盲區。

特里回頭看了看門。“您快跳啊!門被劈開一道縫了。”他使勁地推了一把柯西維。

柯西維不由自主地身子往前一傾,雙手撐在了窗臺上。他茫然地抬腳,踩著窗邊的凳子,上了窗臺。

下面都是糞便,如果這樣跳下去,萬一裴東來沒有及時解綁意識場的話,那可就慘了。

“快跳!”特里急了,“不跳的話,裴東來只能直接解綁您的意識場了。這樣死在這里,就真的成了巫術了,您想害死我嗎?”

“我可以和你一起留下來。”柯西維說。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心話。他剛來,就這樣回去了?可是,他來的時候不知道特里設計的任務路徑是這樣子的。特里對他太有信心了,特里也許認為,既然自己能夠接受,柯西維也就能夠接受,這顯然太幼稚了。

“您已經幫我認識了費斯爾斯伯爵夫人,這已經足夠了。我們兩個人一起來克雷丁領,是這次任務的最佳啟動方式,但不是最佳執行方式,以后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特里說,“現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做,您放心吧。”

特里一邊說著話,一邊伸手在柯西維后背上推了一把。

柯西維從窗戶上掉了下去,沖向了墻根兒下厚厚的糞便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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